不得不说,不管这个年纪跟她相仿的男人是经历了什么,抑或是伪装出来的,这副总是不经意流露出来的小可怜模样确实达到了理想的效果。
霜叶盯了他好半晌,出于礼尚往来的性质,转而低头清理着雪克壶的冰块时,轻声好意提醒了一句:“虽然现在说或许有点迟了,但这个时间点Gimlet,是不是不太合时宜?”
太宰心不在焉地玩弄着鸡尾酒杯的握柄,闻言及时抬眼望向了她那张读取不出什么感情的平淡脸庞。
Gimlet之所以经典而出名,正是出于雷蒙德·钱德勒的推理小说《漫长的告别》里的名台词,【每次告别都等于死去一点点】,在这里未尝没有喝完一杯便打算告别的意味。
太宰一时没有将酒饮下,而是用指尖碰了碰晃着美丽光芒的酒杯边缘,眼里只剩少许的黑暗与脆弱。
“小姐希望我继续留下吗……?”
他用做着假设题般的语气在这里迷茫发问:“或是希望……下次也能在这里遇见我呢?”
霜叶不理解他无故的试探,只不过自然而然地直接回复:“当然。”
她看了眼神色发怔的青年,相当耿直地解释道:“酒水可是有很高提成的,我当然乐意见到你多喝两杯。不过……前提是你有钱结账啊。”
如果这番话放在任何一个男人身上说出,恐怕就是实打实不解风情的典范吧。
然而太宰却对这番回答心满意足,或者说……因为原本就没有获得过什么东西,当得到这点自己怀抱的微薄希望时,就已经快乐得异常餍足。
他情不自胜地浅浅抿了半杯霜叶亲手调制的鸡尾酒,金酒入口辛辣,可其中莱姆汁与糖浆的酸涩甜蜜却逐渐在舌尖浮泛。
太宰喝完,将酒杯轻巧地放回了桌面。
“其实我已经很久没有来这家店里坐坐了……既害怕着踏入这里半步,又忍不住憧憬里面的光景。或许我应该站在遥远的地方当个旁观者最好,可我的内心告诉我,这次要是进来的话,可能就会在这里遇见那位非常特别的人。”
“不想错失这个机会的我,会不会太贪心了呢……?”
酒吧开始营业后,稀稀疏疏来了些许的客人,落座在周围的空座。与他们一样,隐约浮现的交谈声仿佛隔岸飘来的朦胧灯火。
调酒师通常有义务应对客人的倾诉,而优秀的调酒师更是如此。
察觉到他有倾诉的欲望,霜叶在擦拭着酒杯的同时,不禁也放轻了语调,随口接话道:“你在这里约了朋友?”
太宰笑着垂眸摇了摇头,声音轻柔得仿佛梦呓:“不哦……我的朋友,已经不会再来到这里。”
那抹在他脸上浮现的若隐若现的微笑不知道究竟承载了怎样的情感,他只是将酒杯里的Gimlet缓慢一饮而尽,然后往前俯身趴在了吧台,枕着手臂的脑袋歪向一侧,露出有幸逃离绷带束缚的那只无神的右眼。
漂亮的眼珠子在灯光底下,闪烁着像饮醉酒时醉态的迷离。
“我说的那个人——是你。”
霜叶擦拭着酒杯的动作停了下来,转而将目光直直看向了自己这位客人。
“看样子,你的身体应该很虚吧?”她猜测道,“是喝醉了?”
“或许是吧。”太宰唇边掀开了虚无的笑容,意有所指地对她说,“但让我喝醉的,可不是酒。”
周围的灯光在这一刻悄然远去,徒留下变得愈渐浓烈的危险情感扩散而开。
无论是霜叶,还是她面前这位曾砸伤过她的俊秀青年,都可以说是身份成谜的人物。可正是这份捉摸不透的神秘,有时竟成了催化着迷的陷阱。
倘若说情感正处于空窗期的霜叶是在用直钩佛系垂钓,那么他大概就是心甘情愿迎向那根直钩的鱼,任由钩子扎穿自己遍体鳞伤的身体。
两方试探性地互相拉扯,在濒临松开之际又因那缕恰好照入的光芒被牵引着前进。
“喂。”
霜叶双手撑在吧台上,探究般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开口撩拨她的男人,尽力语调平平。
“我是调酒师,可不负责调情。”
太宰态度温驯地仰起头,覆盖着厚重黑眼圈的眼眶在一瞬盛满了她的身影。
他伸出手指隐秘地勾住了霜叶不经意从背后垂落到肩膀的那束马尾发梢,绕了绕,笑着脱唇而出的那句话,充满了甜到浓烈的酒气。
像是引诱她一脚踏入深渊里的毒药。
“但那又有何不可呢?”
第14章 红粉佳人
霜叶盯着眼前这个男人看了很久,对方亦依旧不闪不避地迎向了霜叶的注视,四目相对时,时间线仿佛被无限拖延成了漫长的永恒。
不知过了多久,霜叶忽然想是想通了什么,一下就按住了太宰暗地里以为她没察觉的正在做着小动作的手指头。
“我明白了——”
只见霜叶神色凝重地瞪向黑发青年,用一股破案般地语气陈述道:“你是不是想让我替你的酒买单?”
不怪她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实在是霜叶的警惕心太强,被男人骗钱骗到有心理阴影了。
没料到自己会撩妹翻车的太宰闻言,下意识呆呆地发出了代表了疑问的语气词:“……诶?”
两人大眼瞪小眼好半晌,太宰才倏然‘噗’的一声。
他发自内心地笑了,这样的笑容令得这个苍白削瘦的黑发青年脸上多了几分少年感的青涩与稚气。
“我是认真的啦。”
太宰这么无奈说着,然后从自己的西装内侧口袋里取出一张卡片,用指尖按住放在桌面移至她的面前,“这样你应该能相信了吧?”
呈现在霜叶面前的是一张黑金色的高级信用卡,她拿起黑卡观摩,卡面顿时在灯光底下流动着特别的质感,指腹划过的地方,标准卡号凸起的纹路十分明显。
看起来不像假货。
“你背后那排陈列架上的酒,我今晚全都要了。”太宰十指交叉垫着下巴,笑吟吟地对她说道,“算你的。”
有钱人的快乐她根本想象不到,霜叶听后顿时就瘫起一张脸,严肃提醒了他:“你知道这些酒要多少钱吗?”
“我知道。”太宰对此没有丝毫的心理负担,明摆出自己有钱人的身份,在这里弯起眉眼示意她安心:“放心吧,我付得起。如果不够,我可以从我某个下属的工资里扣。”
霜叶:“……你那个下属还真是艰难啊。”
说是这么说,霜叶打了个响指,叫另外一名服务员过去刷卡的动作却很快。黑金卡片在POS机上划下一串数额,提示转账成功的结果也无一例外地指明,她面前那个男人所说的话都是真的——
他是真的有钱。
这一下,霜叶的态度倒是瞬间转换过来,高看了那位黑发青年一眼。同时,内心也在隐隐作痛——为自己之前在医院没拿而痛失的那一个亿。
越想越不平衡,这样的心理自然反映到了霜叶的表情上。她不由一脸木然地看着太宰,姑且问了一句:“这样看来,你在做的工作应该很不错吧?”
说着,她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在对方的衣物上逡巡了一阵。
“嗯……”太宰曲起食指抵住嘴唇,状若思考着回复的模样。片刻后,他小心地抬眼看向了霜叶,玩笑似的回答道:“大概是……港口贸易公司之类的职员吧。”
霜叶闻言淡淡地扫视了他一眼,没有对此表露出任何看法。
就在这时,太宰的黑色外套里忽然煞风景地响起了一阵铃声,导致他当前挂着的笑容不由渐渐从唇角消退。
“抱歉,接个电话。”
他拿出手机,垂眸看着屏幕显示的号码后,也不顾忌霜叶的存在,当场按下了接听键:“是我。”
太宰全程安静地聆听着电话那头的汇报,光凭打量他那副平静的神情,完全读取不出反馈而来的情报是好是坏。只见他在最后沉声交代了一句‘等我回去处理’,便挂断电话,转而望向了霜叶。
目光里,饱含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霜叶似乎察觉到他的意图,在吧台内侧做着调酒师工作的同时,一边倒酒,一边率先发问:“要离开了么?”
“嗯。”太宰发出了一声简洁的鼻音,随即起身从吧台椅站起,空荡而修长的黑色外套顺带落回他的身后。
霜叶没有理由阻止客人离开,更何况是个连名字都未曾知晓的男人。
可是太宰在转身离开之前,却忽然回头看向了她,然后探身越过了吧台,将双唇凑到了内部调酒师小姐的耳畔。
“刚才的话,是骗你的。”他说,“我是个黑手党。”
呼出的吐息喷吐在霜叶的耳侧,然而她的神色没有被动摇半分,只是偏头望向了对自己说出这番话的危险男人。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
那位穿着黑色外套的纤弱青年却微微垂下了眉眼,唇边露出如五月蝴蝶般虚幻而朦胧的笑意。
“大概是因为……【比起被欺骗的人,欺骗他人的人,要更加痛苦数十倍。】”
“而我已经足够痛苦了。”
……
那个令霜叶莫名感到很丧的奇怪黑发青年之后没再在酒吧里出现过,仿佛脑海里关于那晚漂流而过的记忆碎片,不过是一场臆想的幻觉。
霜叶对此也并不在意,管那个人到底是黑手党还是富二代小职员,她来到Lupin打工的目的,在于另一个目标身上。
这几日里她一直忙于沉着应付着酒吧里的工作,除此之外白天还会去侦探社的医务室里探望织田作,他的身体里还残留着些许强烈的药性,一时半会还需要沉睡休息一段时间。
于是霜叶就过上了白天去武装侦探社,下午在咖啡店里兼职,夜晚则来到酒吧打工的生活。
工作虽然安排得紧凑与忙碌,可她却觉得日子过得难得的清闲自在。而这份自在,无疑是建立在前男友以及组织里的人和任务都没再骚扰她的前提之下。
做什么都无所不能的霜叶手艺过硬,很快就在酒吧里站稳了脚跟,赢得老板的赏识。老板斟酌了一番,之后决定面向阶梯的那排总吧台成为她的专属位置,平时负责为店内的客人们调酒,再由侍应生亲自送去客人的桌面。
而经过几日守株待兔的努力,她终于在酒吧里见到了那张情报文件里显示过的面孔。
“荻原小姐,4号桌说点一杯‘红粉佳人’……要求你送过去。”侍应生端着托盘来到霜叶的身边,神色很是为难地在她耳边小声说道。
霜叶不由顺着他的话往那桌的方向看去,在视野的尽头,坐在4号桌的是个穿着红色西装的男人,面容浮肿,五指上带着好几枚价值不菲的镶金指环。
见她目光锁定自己,男人不由举起杯子朝她示意,同时露出一个自以为风度翩翩的油腻微笑。
她还没做些什么,对方倒是先找上门来了。
看来性格的确如资料里显示的那样糟糕,做见不得人的勾当之余还不忘纵情声色四处猎艳。
可‘红粉佳人’这种鸡尾酒不单色泽鲜红美艳,酒气芬芳,最后也得看点这杯酒的人是否有福消受才行。
面对这种主动作死的男人,霜叶缓缓朝那边的方向勾起了一道礼节性的虚假笑容。
“好,让我去吧。”
深夜凌晨两点钟,横滨某处偏僻的暗巷里悄然传来男人被无情殴打的痛苦哀嚎声。
这里距离Lupin酒吧不远,位于巷道的尽头死角,地形狭窄又僻远,四处杂物凌乱堆放,根本没有路人会闲得经过此处。
酒吧打烊后在心照不宣的情况下尾随霜叶而来的那个男人现在已经浑身淤青,几根透明的矩形空间宛如审判之矛般将他钉在了地面动弹不得,原本光鲜的西装沾满了肮脏的灰尘,像块破布似的揉成一团。
男人鼻青脸肿的五官完全看不出有过任何英俊的影子。
他的四肢关节被人为卸掉,软弱无力地垂倒在混凝土地,为了活命,他唯有一脸惊恐地出声求饶:“求求你放过我吧——不然我背后的人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而他求饶兼带威胁的对象,这时正悠悠交叠着修长的双腿,神态放松地倚靠在一米远外的墙面。
她早已脱下那身拘束的酒保服,换回自己的白色风衣,形象随意地穿挂在肩头。面对男人色厉内荏的威胁,霜叶只是漫不经心地点燃了一支烟,尔后轻轻从唇际吐出一口烟雾。
“今晚在酒吧里和你会面的那个人其实是海外的雇佣兵吧——你背着港黑勾结雇佣兵团抢下的贵重货物都卖去了哪里?或者换句话说……关于里面那本【书】的下落,你应该可以告诉我?”
霜叶指的自然是方才在酒吧里所撞见的那一幕。
在给这个男人送上鸡尾酒,顺势敷衍地应付了他的调戏以后,这个男人终于在店里迎来了自己的合作对象。
哪怕穿得人模人样,可对方那硕大的块头,以及行走时手会垂放在最容易取枪的位置等不经意暴露的细节,都与霜叶记忆中粗鲁的雇佣兵们一模一样。
男人被狼狈地压制在地面,没想到听闻这句话后竟然露出吃惊的表情,随后逐渐转变为被人背叛的愤怒。
“你、你怎么会知道,明明这件事保密得很好的……我知道了,是不是小田那个家伙出卖了我?!他亲口跟我说过Lupin是绝对不会被人发现的最隐秘的交易场所的——”
霜叶对他疑神疑鬼的辩驳不感兴趣,指尖微微一抬,划分出去的空间转眼包裹住了男人的食指进行旋转,硬生生将那根手指的关节折断。
男人当即发出一声惨叫。
“回答我的问题。”
路灯光线完全照不进这条昏暗的巷道,整个逼仄的世界里,唯有她指尖夹住的香烟末端、明明灭灭的火光指引着一切。
“我、我说……”被刑讯折磨的男人颤抖着滑落了冷汗,“你是想要那本书、书对吧,我之前已经将它转卖给一个写书的老头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