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心为世人着想的费奥多尔拥有着光辉的神性,可神性却是他的缺陷,那是不应存在于任何一个人类身上的特征。
“费佳……别再这么做了。”
由于长期寄宿在自己体内,已然与【书】产生共鸣的霜叶再次经历剥夺,终于随着时间慢慢缓解了自己身体凭空流失了大半的机能。她这时直起了身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前方昔日的恋人。
无法控制的狂风卷起了他们所有人的衣摆,更将那位孤身而立的纤瘦青年那身十字衣襟吹得凌乱。
但很奇妙的,分明还是这一个人、这一张脸,霜叶此刻的心中已经不再因为重遇他而感到痛苦。她只牢牢盯着他,像费佳之前所说的那般,他们二人互不相容的理念注定要在最终消陨其一。
面对她抑制着情绪的话语,费佳不过是重新扬起眼,迎风中对她平静地叙述出一个事实:“霜叶,在来之前,你所目睹到的那些世界,很干净美丽不是么?”
那是梦想中的世界,每个人都幸福安乐,充满欢声笑语,没有任何罪恶发生。
宛若人间净土。
“那只是你编织出来的梦境而已,虚构出来的梦永远都不经考验,脆弱易碎且透明。”
“但如果一个梦能做一辈子,那还能算作‘梦’吗?”
两人一来一回的交锋,令霜叶的眉梢逐渐露出难过的神色,她压抑成碎片的话语,一点一点被夜幕下的乱风给卷到了未知的天涯。
“……你太理想化了,费佳。”
他想要世间永无罪恶,但那是不可能的。
“只要有人存在,罪恶就不会停止。构陷在人性当中的贪婪、自私、欲望……是组成人类的骨血,即使你消灭了所有包括你我在内的‘异能者’存在,也无法换来一个彻底干净的世界……你的理想注定孤独,费佳。”
“而我同样拥有着人类自私的一面,原谅我格局狭小,绝不希望脚下踏足的世界在你的手中毁灭。”
乌托邦是不存在于人世的美好幻想,至少霜叶不愿意为了这一点沾染无数同类鲜血、殡葬掉自己所珍重的事物。
他们这对昔日恋人的理念通过眼神对峙在不断发生碰撞,分不清和周遭被风卷起、肆乱狂舞的建筑残桓相比,哪个更为剧烈一点。
霜叶在这时回首望向了一直陪伴在自己身畔的黑发青年,紧握住他的指节用力得肤色发白,甚至因为接下来想要做的事情,更忐忑得犹如血液逆流,冰冰凉凉。
“阿宰,你会同意我之后要做的事么?”她轻声道,分辨不清体温是被周围肆虐的风吹冷,还是自己当前的心理作用。
而太宰直接旋身拥住了她,用身躯替霜叶挡下了周围所有袭来的风。
“没事的,不用怕。”太宰毫不犹豫地吻在了她的发顶,“去做吧,小霜叶。”
在他这番鼓动之后,霜叶不由露出了一抹堪称明动的笑容,不过转瞬即逝的世间里,她便在所有人的注目之下,飞速扬手一把夺下了滞留在半空中的那本【书】。
太宰笑了一声。
“霜叶——”费佳似乎通过这一幕预料到了她要做些什么,神人般完美无瑕的神情,终于也随着微睁的紫眸泄漏出了一丝破绽。
可霜叶接下来的动作依旧毫无滞涩,没有因为他的喊声而停止。
“抱歉,费佳。”
在光芒制造出的盛光与狂风中,发丝不断朝后飞扬的霜叶突破重重阻力,双手置放在了那本摊开的【书】脊两侧。
然后,用尽全力、一点一点将之撕成了两半。
崩断了束线的书页开始脱落,往上漂浮,而霜叶并未停止自己的所作所为,依旧把其下的书页撕成两半、四半……破坏成了无数不规则的碎纸屑。
她每每对撕一下,周围的世界便扭曲一分,到了最后,漫天金色碎纸如同会发光的蝴蝶,在崩坏的那一瞬迎风四散而开,无法克制的狂风挟持着碎光形成了一股金色洪流,将在场三人的身形强制卷入到这条虚空之中的隧道。
一摔入时空的罅隙,带来的强大力量瞬间将人冲散。虚无之中无处着力,霜叶已经无暇顾及周围的事物了,唯有紧紧抓住太宰的双臂、吃力地朝他靠近,避免彼此被碎片的洪流冲散。
数以万计平行时空所化的书页碎片不断在两人身侧划逝而过,就像是双双漂浮在失去了重力的宇宙,周围漆黑一片,遍布时空星云斑斓的踪迹,因为恒星表面刮起的一阵剧烈风暴,不得不苦苦维持着身形。
他们奋力前行,如同小舟逆水而上,不断被风浪推回过去。
可二人不曾有一秒钟放手。
攀着黑发青年伸过来的手臂,霜叶终于赶赴到了他的身边,在那瞬勾住了对方的脖颈,把脸埋进了他的颈侧。而几乎是发生在同一刻,太宰同样紧紧拥住了她的身躯。
彼此就这么被这个拥抱填补了所有空隙。
“破坏掉【书】所产生的碎片将我们卷走,那个世界后续应该会因此而恢复稳定吧……就是,不知道我们最终究竟会掉到哪个地方。”
甚至,更有可能的结果是直接消逝在这片时空的罅隙里,无人可知。
他们还不知道有没有未来。
“我倒是不后悔做下的事情,只是可惜,我们定下的婚礼可能没有再举办的机会了……”
霜叶埋首在太宰的颈间细语道,声线虽然冷清平稳,可依旧在语调的细枝末节中能捕捉到一丝难以言说的怅惘,无影无踪,飘落在了对方的心头。
太宰握住了这缕不舍,抬手抚在了她脑后的长发上,顺着那柔软的感触遗落下属于自己的温度。
“现在开始的话,也不晚哦。”他在霜叶耳畔轻轻说着。
霜叶闻言抬起头,望见太宰那只正凝视着自己的鸢眸中,所铺展开的温柔而悠长的缱绻情感。有几分温柔到了极致的难受,就这么滴落在了她的心湖里,滴答一声,缓缓扩散开来。
她不由得覆染上了一副克制的表情,只指尖抚上了他的侧脸,淡笑着说:“那亲爱的太宰治先生,你愿意接受我成为你的妻子吗?”
“就算我本性自私、冷酷,还犯下过很多不可饶恕的坏事……就算是这样残缺的我,一点都不完美的我,你也会喜欢吗?”
会永远都不抛下她吗?
但太宰盖住了她的手背,凝望着自己的眼眸装满晃动的星辰,看起来与她同样破碎。
他只反问道:“那亲爱的霜叶小姐,你愿意接受我成为你的丈夫吗?”
“就算我懦弱胆小,喜欢逃避,还厌恶这个腐朽不堪的现实、这么占有欲强……你也会保证永远留在我的身边吗?”
霜叶克制住的情感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失控了,清冷的眉梢被细微地触动,而后越扩越大,倾覆下一场无法阻止的雪崩。欲要出口的声音寻找不到宣泄方式,只能被压抑成破碎的点点晶莹,如其他无声无息寂灭的星一般,溢出泛着嫣红的眼尾粉碎。
这些问题的答案根本不言而喻。
“我愿意啊——”
两道音色不一的声音在此刻温柔重叠。
他们的身侧接连不断划过了关于其他世界的碎片,每一个都如同镜子般装载着不同可能性的梦境。有各种境遇的太宰,也有各种身份的霜叶,但他们都没有看周围一眼,哪怕在其他世界两人同样拥有一段十足美满的故事。
他们当前的眼中唯独仅有对方存在。
“是世上任何一位别人都不可以,是其他世界的你也不可以,是你,小霜叶,只有你才可以……”
太宰就这么与她互相抵着额头,垂眸柔声说出了自己身处在有她存在的世界里,内心所一直怀揣的庆幸——
“八千兆个平行时空里,只有你才是我唯一的真解。”
相拥住的他们开始在罅隙里极速坠落,但无论是太宰还是霜叶,都未曾有一刻感到恐惧。这是一场轰轰烈烈的殉情,同样是一场本世纪最盛大恢弘的婚礼。
霜叶闭上双目,在这动人的情话中更用力地勾下了黑发青年的脖颈,任由他低头亲吻自己的新娘。
她这一生不曾有过多少强烈的诉求。
但假如世界能够回应她小小的愿望,希望世界能把她所爱的这个人带到被幸福包围的地方。
两人的意识逐渐消散。
……
待到太宰醒过来的时候,耳边充斥的尽是熟悉的混乱嗓音。
“混蛋太宰!醒了就别给我装死!休想把工作都丢到我身上!给老子起来!”
睁开眼,是扛着战斗机砸向敌人的中也在半空中发出的怒吼。
天空赌场这时已经被人为毁坏了近乎三分之二,群众早已被疏散,遗留下来的是港口黑手党的武装部队与敌人。除此之外,还有代表了异能特务科的黑色特殊部队、负责救治伤员以及进行武力支援的武装侦探社社员,以及一脸不情愿并肩作战的‘新双黑’。
“太宰先生!你下令安排好的支援已经到场了!”以虎爪击飞一名敌人的敦忠心耿耿地回到太宰的身边,为他禀报情报。
谁知敦还来不及说上第二句,就被芥川操纵的银色衣刃给掀开,他偏头瞥了眼太宰,随后便不屑留恋般挪开了视线。
“别误会了黑衣男,在下不过是听从了师长的命令,前来赴战而已——拯救尔等之余的性命并非在下初衷。”
少年说完脑袋就给一张大手压住了,持着双枪赶来的赤发青年直接按着自己无礼的学生给人低头致歉,随即半蹲下来凑近友人的身边,关心问道:“抱歉太宰,孩子不懂事,你没事吧?”
“……织田作。”太宰怔然望向已然以熟稔语气对自己说话的友人,在这话之后,紧接而来一位戴着圆框眼镜的青年,他迈着忙碌的步伐,就像是刚从加班片场赶过来一样充满了社畜的悲哀。
“太宰君,你可真是给我找了个大.麻烦啊。”安吾无奈地推了推眼镜,“就算你们港口黑手党的势力有多么一手遮天,进攻并非国际管辖条例的「天空赌场」这件事,需要异能特务科提交的报告文书就够我加班通宵赶半个月了。”
太宰闻言,不由自主扬起了微笑,“谢谢你们,安吾。”
事到如今,他开始适应这种拥有一切的感觉,不再如同当初一无所有的空虚姿态,只得推攘着自己去迎向坠楼而亡的结局。
因为有人在最后拽住了他的手臂。
在这一刻,太宰若有所感地往身侧偏转脑袋,仰头望向自苏醒后便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的那道身影。
由于穿梭于两个世界的壁垒之间存在着时间误差,这里距离他们传送到异世界再回来,不过只过去了几个小时。
半开的天空赌场维持着先前残缺的模样,屋檐消失不见,一半的墙壁大空着。从此处眺望,足以很轻易看见远处连绵成海的云翳,以及半褪孤阳沉落时散发出来的茜色光晕。
霜叶就那么背对着他迎风立在墙边,夕阳径直在她姣好的外缘镶上了一轮象征美好的金边。似乎感应到了来自于他的视线,霜叶回过了头,她眸中点染的那片银泽如蝴蝶振翼不轻不慢地飞了过来,只一眼便消融了他所有心头雪。
“我们回来了。”霜叶逆光的脸庞神色忽然柔了下来,朝他露出一抹近乎浅淡的美丽笑容。
太宰接过她递来的手,站起身把终于能安下心来的她给拥在了怀里。
“是啊。”
不需要过多言语,大概彼此还能继续互相拥抱,就是慰平所有最好的恩泽。
经过横滨各方势力同时拧成一股绳结的齐心协力,企图为世界掀起一场前所未有恐怖的袭击就此落下帷幕。相关的肇事主谋被前来捉拿的‘猎犬’们逮捕,不仅是霜叶他们二人回到原本世界,制造出无数诡计陷阱的费奥多尔同样回到了原点。
当然,是恰好落入军警们虎视眈眈等候他所张开的落网中。
马上要蹲牢子去的魔人在路过他们之时,忽而停下,微微抬眼看向了太宰的方向,“这就是你的布局么?”
早在开战之前,他就对造成现下的情况有所预料,提前布局好了一切,包括将计就计闯破霜叶的魔宫、任由他逃脱引诱霜叶前往天空赌场,看似踩落了陷阱,实则背后每一步的算计都将发展推向了他想要看见的那一个结局。
说是命运的巧合,根本无法让人信服。
而作为最后的赢家,太宰却只微笑着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你觉得是就是哦。”
两人定定地注视半秒,费佳便转移了视线,落到他一旁的霜叶脸上。在那一刻,霜叶莫名地感到了不可言说的情绪涌上心头,可那白衣青年不过是微微张唇,随即便什么也没有说,转身在特殊部队的押送下,双手负着罪与罚的沉重枷锁,一步步往地狱的方向前行。
或许什么都不说也好。
属于彼此的那些清冽冷漠和深情,就像他们过去共同往雪底埋下的种子一样,即使约定好要在下个深冬看它长成的模样,也无人会再因为这个注定无法实现的承诺回来。
失去的不是种子,而是原本约定好的那两个人。
横滨恢复了往常的和平。
除了只有被当场逮捕入狱的费佳在七号机关蹲牢子,天人五衰等主谋实际上溜得飞快。因为空间系异能极度难以抓捕归案的果戈里对费佳早有杀心,费佳待在牢子里,倒多了一重性命的保障,免得果戈里这个弟弟一时上头把他给捅了。
至于天空赌场的经理西格玛不知为何消失得无影无踪,没人得知他的踪迹。而天人五衰中的其他人……不说也罢。
就算未来再度卷土重来为横滨带来危难,他们也有信心能打倒这一切。
霜叶对于自己的恋人,也即是亲手掌管横滨的黑夜帝王、港口黑手党的首领太宰治,内心无条件地信任着他能够做到。
不过几个月后,霜叶没想到自己竟意外在街边撞见了本应正在逃亡当中的西格玛。
他这时头戴着一顶米色的绅士帽,把帽檐底下半银半红的长发与略带忧郁的神色罩得严严实实,同时还手提着一个行李箱,风尘仆仆的模样,似乎像要赶下一趟未知的征途。
可连他也不明白自己接下来该要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