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的灯光下,程又年像一尊雕塑。
想说的话不翼而飞,她张了张口,一个字都说不出。
好多年前,在昭夕还是个小姑娘时,曾陪同妈妈去看艺术展览。
妈妈看得很专注,但她还只是小孩子,尚且不具备那么高的艺术审美,无法在一幅画、一件艺术品前流连忘返。
闲不住的她四处乱蹿,这里摸摸,那里瞧瞧。
最后停在了一尊雕塑前。
那不是泥塑,也不是陶塑,大概是某种金属制品,在充沛明亮的房间里光泽流转,线条冷艳。
整座雕塑比小小的她高出大半截,她得很费劲地仰起头来,才能看清他的全貌。
时隔多年,已然记不清具体细节。
但那种印象深深地烙在了脑海里。
那个男人拥有西方审美里最崇尚的男性特征——
高大,强壮。
五官分明。
每一寸起伏的线条都充满力量感。
无比英俊。
她的视线自上而下,迷茫地在雕塑上打转,虽不知哪来的吸引力,但就是移不开眼。
直到身后传来小男生的声音——
“妈妈,那个男人没穿衣服欸!”
昭夕扭头,正好撞见一脸尴尬的女人。
那位母亲似乎也没料到这间展厅里有人体雕塑,慌忙拉住孩子,掉头往别的展厅走。
孩子一脸好奇地回过头来,“可是这间我们还没看啊。”
母亲低声说:“这间不能给孩子看。”
“为什么啊?”男孩疑惑地指着昭夕,声音清脆,“可是那个妹妹就在看啊。”
“……”
母亲解释不清,匆忙把孩子拉走了。
昭夕唯一听见的,是她把声音压低了又压低,也没能藏住的一句:“好孩子不看这种东西。羞羞。”
羞羞?
为什么羞?
昭夕不解地站在原地,听见四周传来大人们的笑声。他们都看着她,眼里有她读不懂的情绪。
直到某个瞬间,身后传来妈妈的声音。
“昭夕!”
妈妈找她半天,好不容易看见人,心里大石落地。正欲数落她四处乱跑,就见她呆呆地站在雕塑前。
“怎么了?”
昭夕仰头看那尊雕像,问妈妈:“这个人,我不可以看吗?”
妈妈一怔,目光落在那尊雕像上,顿了顿,才说:“不是的。你当然可以看。”
“可是刚才有个阿姨带着儿子从这里出去,她说小孩子不能看这个。”
像是在斟酌字句,妈妈又停顿了一会儿才温言道:“既然放在展厅里,外面也没有写未成年人不可以参观,那就说明你可以看。”
“那他们为什么笑我?”
昭夕一脸怀疑地抬起头来,望着周围的人群。
空气都仿佛稀薄了几分,参观的人尴尬地往外走,有的转身盯着别的艺术品,假装毫不知情的路人。
妈妈只问了一句:“那你觉得这座雕像好看吗?”
她抬眼看看那个英俊的男人,笃定地点头说:“好看!”
妈妈笑了。
“我也觉得好看。”
在那天回家的路上,妈妈和她说了很多。
虽然昭夕并没有全部听懂,但有那么一小部分,长久地,根深蒂固地种在了她幼小的心灵里。
妈妈说:
“很多时候,大人说的话并不全是对的,你不需要照单全收。”
“在有的人眼里,那座雕像是一个没有穿衣服的男人,但在有的人眼里,那是漂亮的,美丽的,代表力量的男性身体。”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物,需要我们用美的眼光去看待。但是因为人们长久以来的习惯,和来自传统的束缚,还有一部分人不懂欣赏这样的美。”
“昭夕,你在长大的过程中,要学会分辩,学会思考,学会遵守社会的很多规则。但妈妈希望你不管什么时候,都记住自己是自由的。哪怕言行无法诉诸于人,但起码你的心是自由的。”
……
时隔多年,坐在浴缸里,她又想起了那尊雕塑。
昭夕忘了呼吸,忘了手中的花洒还在汩汩淌水,怔怔地仰头望着程又年。
毫无疑问,他也拥有那样的美。
每一个眼神都有力量。
举手投足都赏心悦目。
目光沿着弧线缓缓勾勒。
奇怪,当年那尊被遗忘得干干净净的雕像,突然又无比生动地浮现在眼前。
*
室内安静无比,只剩花洒中不住流淌的水声。
程又年打破了寂静,“清醒了吗?清醒了就出去。”
昭夕回神,神情复杂,“这好像是我家吧?”
“所以要我带着你的杰作就这么走吗?”
他静静地站在原地,脚边是那堆沾满不明液体的衣物。
昭夕收回视线,脑子里仿佛有个踩高跷的小人,很多思绪轻飘飘的,仿佛飘在云端,不切实际。
在浴缸里又扑腾了两下,她别开脸。
“我起不来。”
程又年迟疑了,但最终还是走上前来,俯身帮她。
触碰之前,察觉到自己未着寸缕,就这么接触好像有些不妥,手在空气里凝滞了刹那。
所以要转头重新穿上脏衣服吗?
他很快否决了这个想法。
她喝醉了,这种时候也没办法计较太多。但他绝对没有不尊重的意思。
最后,像抱小孩那样,双手穿过她的胳膊,牢牢地将她抱了起来,直到她被挪出浴缸,脚踏实地踩在地板上。
昭夕一声不吭,脑子里飘过数不清的凌乱念头。
……其实也不是不能自己走。
虽然脚下直打晃,但他帮忙扶一扶,她自忖是可以借力走出去的。
可她没有。
某个瞬间,她能看见近在咫尺的皮肤,比她要深几度,柔软光滑,像黄昏时分泛起温度的天空。
他的身体和记忆里的雕像重合在一起,再也分不清。
每一寸都动人。
抱住她时,有滚烫灼人的热度,和悄然彰显的力量。
昭夕哑着声音,低低地说:“我走不动。”
程又年停顿片刻,“我扶你。”
“扶我我也走不动。”
她得寸进尺,抬眼望他,两扇睫毛浓而密,像落叶,像蜻蜓,在眼睑处投下一片颤动的阴影。
也不说话,就这么慢吞吞伸手环住他的脖子。
“你抱我吧,程又年。”
很轻很轻的声音,近乎呢喃。
她吐出一丝浑浊酒气,眼里却像小姑娘般,有着不染尘世的天真与坦率。
“抱我,程又年。”
作者有话要说:
父爱无边:形容父亲对子女的爱没有边界,没有底线。
第23章 第二十三幕戏
从卫生间到卧室,短短十来步。
室内没有灯光,漆黑一片。谁也没作声。
程又年把人抱到床上,退避三舍,沉默片刻。
“有洗衣机吗?”
“有。”
“带烘干功能吗。”
“带的。”
“嗯。我借用一下浴室和洗衣机,洗个澡就走。”
他的声音比往常更紧绷,显得更冷淡了。
顿了顿,才又添一句。
“你换衣服吧,免得着凉。”
昭夕坐在床沿,轻声说:“那你帮我拿一下衣服。”
“……”
“我走不动啊。”
片刻后,她听见他拍了拍手,房间里顿时灯火通明。
衣帽间和卧室连通,就在一旁,她坐在床沿都能看见他的一举一动。
程又年看都没看她,径直走进去,没过一会儿衣帽间就传来声音:“睡衣在哪里。”
“左手边的第一个抽屉里。”
她倒是一瞬不眨地盯着那个背影。
一俯身,一抬手,都有利落的弧度,赏心悦目。
衣帽间很大,继卫生间后,又是一个比他的卧室还宽敞的空间。
爱美仿佛是女性与生俱来的天赋,像昭夕这样物质条件丰厚的年轻女性尤甚。衣帽间整理得井然有序,一眼望去,款式一目了然。
衬衣独占一格。
大衣占了两格。
连衣裙摆满一排。
……
简直眼花缭乱。
顾不上欣赏琳琅满目的衣物,程又年默不作声找睡衣。
拉开左手边的第一个抽屉里,看清的那一瞬间,明显迟疑了。
一整个抽屉都是轻薄的衣物。
蕾丝质地。
光滑绸缎。
……布料少得可怜。
手在半空僵了好一会儿,才随便拎了一件什么,看也没看,回头走到床边,递给一身湿漉漉的人。
他别开眼,淡淡地问:“有毛巾吗?”
“有。卫生间的斗柜里,最上层。”
“洗衣机呢。”
“在生活阳台。没插电,用之前要摁一下插座开关。”
“嗯。”
气氛忽然变得沉默。
程又年转身欲走,“我去洗澡。”
旋即被床边的人拉住了手。
昭夕抬眼看他,面色因酒精而潮红,双眼也像燃着一缕艳火。
“没力气,衣服脱不下来。”
“……”
再看不出她心怀鬼胎,他就是傻子了。可却不欲点破。
点破之后,只会更棘手。
思绪如千军万马在脑中一闪而过,须臾就有了决断。
程又年简单地拉下她的手,“那就这么睡。”
“……会生病啊。”
“我看你身体健康,也不像生个小病就会去世的样子。”
昭夕瞥他一眼,“程又年,你很烦。”
“是吗。”
“是啊。”她收回手来,摸了摸他拿过来的睡衣,嘀咕了一句,“现在这种状况,尽说些不好听的扫兴话。”
现在这种状况。
现在什么状况?
程又年一言不发。
眼前的女人低头慢条斯理地把睡衣摊在腿上,他这才看清,刚才随手的拿的是一件黑色绸缎吊带裙。
裙子很短,领口开得很大,轻若无物的吊带令人不免忧心它是否能承载起身体的重量。
“你喜欢这种?”她笑了。
“……随手拿的,不要想太多。”
“你怎么知道我想得很多?”她睁着亮晶晶的眼睛,笑了,又反问,“我想什么了?”
“……”
对视片刻,程又年率先移开视线。
“我去洗澡。”
可他才刚转过身,就听见她清脆的拍手声。
下一秒,室内陷入一片黑暗。
窗帘未曾合上,落地窗外,灯火辉煌的夜景在脚下铺展开来,恍若仙境。
“程又年,你是真的很烦。”
床边的人抱怨了一句,然后软软地伸出手来。那手腕纤细柔软,仿佛嫩藕一般,在黑暗里白得发光。
指尖勾着那件轻薄的睡衣,晃晃悠悠递给他,“都叫你帮我了啊。”
“……”
程又年深呼吸,闭了闭眼。
这女人真的有毒。
*
室内的黑暗没能维系太久,气氛一再胶着。两人就跟打拉锯战似的,你来我往,一个开灯一个灭灯,一个点火一个灭火。
拍手声连续响了好几次。
程又年开灯——
“你喝醉了。”
她关灯——
“刚才就醒了。”
他又开——
“还想再回浴缸里泡冷水?”
声音异常冰冷。
她再关——
“你到底是不是男人?”
有些生气。
这回程又年没拍手了,只淡淡地说:“我是不是男人,没必要跟你自证吧。”
“果然不是。”
“嗯,不是就不是吧。”
他一脸懒得跟你鬼扯的样子,转身就走。
看他又要离开,昭夕有些气恼,把睡衣往他背上一扔,“你除了拒绝,还会干什么?”
睡衣轻飘飘落在地上,没人去捡。
“还会报警。”他头也不回,“有人借酒行凶,想侵犯我。”
“你——”
“强奸罪三年起步,考虑清楚。”控诉镇定有力。
“……”
昭夕都震惊了。
她咬咬牙,好像忽然忘了自己脚下虚浮无力,蹭的一下跳起来,结果下一秒脚一软,就往地上倒去。
……说是真的,似乎太巧。说是假的,又过分逼真。
可程又年和她不同,此前并没有和演员接触过,也分辨不清这样逼真的动作是真摔还是假摔。
于是到底没忍住,下意识伸手扶她,结果就中了计,被她一把拉住,两人一起倒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