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迦陵镜拼凑完整的那一天,就是别夏子女能调遣其军中旧部的时候。”
她特意点出,且加重了语气,是想引起萧逸的注意,为她后面提出交易做铺垫。
岂料萧逸根本没接她这茬,深思片刻,道:“这里面有一个矛盾之处。你刚才说怀疑别夏的子女调动宗府物资,这说明宗府里的细作已经认了主人,而军中力量他暂且调动不了,是因为他没有拿到迦陵镜。既然这些细作都是别夏留下的,那为什么宗府里的人认识他并火速归降,而军中却需要信物才能听其调遣?”
秦莺莺笑道:“不愧是皇帝陛下,一问就问到了重点。”她没急着作答,气定神闲地反问:“我想问陛下,你有近臣心腹吗?”
萧逸点头。
“那近臣心腹之间会再分亲疏远近吗?”
萧逸眉峰一颤,眼中划过一道精光,定定地看着她,好像明白了。
秦莺莺道:“别夏是从宗府起家,她在朝中的崛起便从执掌宗府的那一日开始,宗府里的人很有可能是从她微时便追随在侧的,自然跟后来的军中将领有亲疏远近之分。”
“若别夏真的留下了后代,而她在安排这一切的时候已意识到自己大势将去,那么为了子女的安全,可能并不会把子女的身份告知给所有部下,而只会告诉其中的少数自己最信任的人。这少数人或许有长寿存活至今的,或许有已死而将任务代际相传的,不管怎么样,这少数人及其后代是不需要信物来辨认少主的。而剩下的就不一样了。”
“陛下,你听明白了吗?这里面有一个关键。”
萧逸刚要开口,楚璇轻轻拉扯了一下他的袖子,她目光莹透,清波碧潋,看向他们两个人,按捺着激动,道:“我来说,我听出关键是什么了。”
秦莺莺含笑看着她,刚想说:小美人,一边玩去,这不是你能搞明白的。
却见萧逸温柔浅笑:“好,你说吧。”
秦莺莺:……
这脸变得也太快了吧!
楚璇挺直了脊背,表情严肃道:“这说明别夏公主的后人在大周是有身份的。或是被寄养在有名的世家大族里,或是有固定的且独一无二的头衔勋爵在身,绝不会是东村的张三或是西村的李四,这个身份肯定是好辨认的,所以宗府的旧部才会那么悄无声息地认主。他们虽然相隔千里,但在胥朝也能听说主人的动向,一直远远看着他,等着他成年,后面的认主便是水到渠成。”
说完,她有些紧张地看向萧逸,萧逸怔怔望着她,目光痴凝,许久,才缓缓点头,满是赞赏道:“说的一点没错。”
秦莺莺看着这两人含情脉脉的对视,突然倾身,把头插在他们两人中间,对着萧逸道:“我们胥朝有个风俗,你有没有兴趣听一下?”
萧逸毫不客气地把她的头拍开,冷声道:“没有。”
秦莺莺恹恹地回来坐正,神色痴惘又有些忧郁地看向楚璇,见她全部目光都落在萧逸身上,眸若含星,熠熠闪亮,心里登时不是滋味,便想着能吸引她的注意。
“小美人,我告诉你,据我猜测这个幕后黑手极有可能是你外公、梁王身边的人。”
果然成功引来了楚璇的目光。
秦莺莺一本正经道:“你兴许还很熟悉,但你绝猜不出会是他。这个人极会隐藏,也极具有欺骗性,哪怕你与他面对面,有人万分笃定地告诉你就是他,你也不会信。”
她放轻柔了声音,语重心长道:“所谓伪装,就是把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明明绝顶聪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明明刀头舔血,心狠手辣,可让你看到的模样,兴许跟这些是完全沾不上边的。”
楚璇凝神禀息地听着,顺着她的话深想,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只觉一股冷意在身体内部蔓延开。
萧逸握住她的手,淡然道:“好了,今天就到这里,高显仁,送客。”
秦莺莺:!!
不是,她的交易还没说呢,不带这样的,利用完人就撵啊?!
秦莺莺紧掰着御案的桌角不撒,大声嚎:“萧逸,你不能这样对我!当年梁王要害你,是我救了你,我对你有救命之恩,你不能恩将仇报!”
楚璇一诧,惊愕地看向她。
萧逸冷冽的面容微微松动,掠了秦莺莺一眼,道:“今晚亥时,你到观文殿来。”
秦莺莺这才撒开手,被高显仁连请带轰地撵了出去。
殿中又只剩下楚璇和萧逸两人。
楚璇本想问问萧逸,秦莺莺口中的救命之恩是如何发生的,但两人独处了没有一刻,韶关的战报又来了,萧逸不得不加紧批阅,且军情看上去好像十分紧急,萧逸直接命人搬着奏疏去了凤阁,召集辅臣,加速调兵遣将。
萧逸走后,楚璇安静地琢磨了一番刚刚他和侯恒苑的谈话。
萧庭寒看样子肯定是当不起大任,而外公也不可能任由宛洛守军落入外姓人手里,那可不可以……
她有一个设想,有些大胆,但隐隐又觉得未必不可。
这样思索着,渐上来些困倦之意,便在宣室殿小憩了一会儿,谁知这一觉醒来天已全黑了,殿里燃起灯烛,画月正端了羹汤进来,见她醒了,微微笑道:“娘娘,陛下刚才回来见您睡着,让我们都不要吵您,只吩咐给您炖汤,待您醒来之后就喝。”
陛下……萧逸回来过……
她猛地想起下午时萧逸和秦莺莺的约定,再回头看看更漏……离亥时还有一刻。
楚璇端起羹汤小心啜饮着,饮了几口,将瓷碗放下,起身,冲画月道:“我出去走走,别跟着我。”
她可以对月发誓,她绝不是小心眼。
她绝不是怀疑萧逸想背着她跟秦莺莺说悄悄话,她绝没有疑心萧逸和秦莺莺之间的清白。
绝没有!
她只是想出来散散心,奈何月色皎洁如霜,镀的御苑景致太美,一不留神就走远了,走到了观文殿……
殿外无禁卫,想来是有人提前将他们调走了。
她放轻了脚步,将殿门推开一道缝隙,闪身溜了进去。
观文殿乃是藏书殿,鳞次排着几个大书架,只觉乌云压顶,黑沉沉的落下来。
殿中有夜明珠照明,光色暗昧,她鬼鬼祟祟地躲到书架后,心道待会儿等萧逸和秦莺莺进来说话,她就在这儿听着,等他们说完走了,她再出来。
算盘正打得噼里啪啦响,忽觉她面前书架上的书挪动了一下,周围黑漆漆、静悄悄的,她不由得生出些诡异之感,心跳到了嗓子眼,仓惶不安地环顾四周。
黑暗里响起密匝且轻微的脚步声,她腕上一紧,被一只冰凉凉的爪子拽住,心中大惊,下意识扑通着要挣脱,那人力气本足够大,却不想脚下绊到了刚被她丢出来探虚实的书,两人齐向后倒,仰躺在地,她十分精准地趴在了楚璇的身上。
混乱间,殿中亮起了一盏灯烛,绯红的烛光漫开,照亮了周围,萧逸正提着一盏红纱罩灯静静看着他们两。
楚璇望向趴在自己身上的秦莺莺,脑中出现了短暂的空白,突然一道雷光霹雳落下,她怔怔看向对方在无伪装状态下的脖子,又摸了摸自己的胸,一声尖叫,忙将她推开。
她她她她……他!
……男的?!
第44章
秦莺莺侧身躺在地上,弯起胳膊肘手支在脑侧,大幅绯色绣纱铺陈在他身后,披帛凌乱缠着他的上半身,甚是风情万种地看向惊慌失措的楚璇,道:“喊什么?你都看到了,我是个男的。”
他喟叹道:“谁让我们胥朝宗府只能由女子接掌,我爹在我前边都连生三个男孩儿了,到我还是个男孩,你说怎么办?所以这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只能落到我身上了。”
楚璇满是谴责地道:“那你至少应该心里有数啊,你是个男人,你怎么能披着张女人皮来摸我的手?还有刚才……男女有别,你懂不懂?”
秦莺莺愣怔了片刻,转而抬起上半身似笑非笑地看向神情冷冽的萧逸:“原来你真没跟她说啊……”
投向他的视线更加阴鸷森森。
秦莺莺却笑不可遏,绫罗艳裹的上半身前仰后合,笑得鬓边钗环如花枝乱颤。
从前楚璇拿他当个女人看,觉得他笑起来的样子虽然略微夸张了些,但还算昳丽动人。可如今知道他是个男人,再看这场景,只觉有着说不出的诡异……
那一长串莺呖娇啼如檐下银铃般响在静谧的夜里,一直到他笑够了,才收回劲儿,难得好心地冲楚璇道:“这不能怪皇帝陛下,我曾经逼着他发誓,要是敢把我是男人的事说出去就死媳妇。”
楚璇睁大了眼睛。
秦莺莺笑道:“这人当年也是少年心性,不信鬼神,不敬阎罗的,痛痛快快地发誓了。唉?你不是不信吗?怎么这么老实听话?”
萧逸冷冷低睨着他。
秦莺莺有所悟,转头看向楚璇,啧啧叹道:“哎呀,看来他真是喜欢你喜欢得紧,喜欢到一点风险都不想让你冒。”他似有所触动,浮掠起些许伤感:“本来还想跟皇帝陛下商量下胥朝习俗的事,这下怕是没有回旋余地了。”
萧逸依旧玉面如冰,缄然不语。
楚璇却好奇心大盛,站起身,扑掉裙纱上的灰尘,乖巧地往萧逸身边靠了靠,抻头问:“什么习俗啊?”
萧逸握住楚璇的手,沉声道:“他嘴里惯吐不出象牙。”
秦莺莺那模样看上去甚有自知之明,随和地摆了摆手,道:“没事,我不跟你生气。”旋即又看向楚璇,柔媚一笑:“我就是一说,你也就是一听。”
“在我们胥朝啊最看重兄弟情义,若是自认相交投契,为表真心和义气,那什么都可以交换,包括女人……”
他用一种神往的眼神看向楚璇那张惊艳媚极的脸,诚恳地补充:“若真讲义气,拿对方当朋友,当兄弟,是一定会把女人送去陪对方睡一宿的,陛下……”他仰了头,目光莹澈地看着萧逸道:“我这次来带来了六个姬妾,你要是答应,我明晚就把她们送来伺候你。”
楚璇怯怯地往萧逸怀里缩了缩,萧逸将她搂住,气定神闲地垂眸看着躺在地上耍无赖的秦莺莺,慢悠悠道:“我们大周没有这习俗,但有另外一种说法。”
秦莺莺忙问:“什么说法?”
萧逸低凝着他,蓦地,唇角微微勾起,噙着一抹和风温煦的笑。
“有来无回,死无全尸。”
赖在地上不起来的秦莺莺猛地哆嗦了一下,挣扎着站起来,向后退了几步,颤栗着道:“你这个样子,我是没法跟你真心相交,拿你当兄弟的。”
萧逸冷酷地瞥了他一眼:“那你滚吧。”
尴尬的静默,窗外夜风浅咽低旋,声声入耳。
秦莺莺低咳了一声:“要不,咱们还是说说交易吧。”
萧逸斜睨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抬胳膊探向身侧的书架,那上面摆着一盏细颈越瓷大肚瓶,他捏住颈口轻轻一扭,只听‘乌拉拉’的声响,面前抵墙的两排书架缓慢侧移,露出中间黑漆漆的入口。
萧逸简略道:“密室。”又看了眼秦莺莺:“你前边走着。”
秦莺莺正惊讶地看着那穿墙入深的密室,闻言,像被人踩了尾巴似的,一蹦老高:“凭什么我前边走着?”
萧逸平风静水地掠了他一眼:“凭提交易的人是你,凭求人的是你。”
秦莺莺恶狠狠地瞪了萧逸一眼,拨敛起裙纱,小心翼翼地向前探了探步子,挪动着进了密室。
萧逸把烛灯灭了,随手拿起一颗夜明珠照明。
经过一道窄廊,走入密室深处,渐开阔起来,可见两侧矗着鎏金花枝架,架上摆着夜明珠,沉光幽敛,勉强照亮了周遭的陈设。
只有一张紫檀木横案和四团绣榻。
萧逸小心扶着楚璇让她坐好,把夜明珠随手搁在横案上,静默看向坐在他对面的秦莺莺。
秦莺莺那深邃且轮廓鲜明的五官隐在暗昧里,卸去了吊儿郎当,浮掠上几许精明的笑意。
“我刚才在密室里走,突然想通了一件事。”
他前倾了身体,直勾勾地盯着萧逸:“提交易的是我,先求人的也是我,可你并没有一口回绝啊。你不光没有回绝,还煞费苦心地安排这种隐秘地方来谈,是想要避开耳目吧?”
秦莺莺缓缓而笑:“承认吧,萧逸。其实你早就猜到我要跟你交易什么,并十分想跟我做这笔交易。”
萧逸道:“我帮你找迦陵镜,你替我找出别夏留下的后人。”
秦莺莺哈哈大笑:“我就喜欢跟你这种聪明人来往,说话干脆。”他嘴角带着几分薄薄的笑意:“我和父亲只对别夏留下的东西感兴趣,对人不感兴趣,甚至希望这后人永远的消失才好。”
萧逸坐得端稳,淡淡道:“秦丞相宏图大志,看来也不甘心只做个丞相了。”
“既然垫垫脚,伸伸手就能够得到,谁又愿意久久屈居人下?”秦莺莺收敛了笑,语气温和了许多,甚至还夹杂着一丝怜悯:“你在梁王手底下讨生活那么多年,这个道理你应当比谁都懂啊。”
他停顿了须臾,话音一转:“况且如今的胥王与你们的梁王过从甚密,若能将他从王位上拉下来,也等于是在为陛下效力。”
萧逸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抬头,道:“莺莺,你知道朕刚才想起什么来了?”
在楚璇的印象里,这是第一次听萧逸唤他‘莺莺’,少了两人相互诋毁贬损的随意打趣,反倒似含了些关切在里面。
这样,还真有些像知交好友之间的交谈了。
秦莺莺大约也察觉出萧逸的变化,敛正了神色,认真地问:“什么?”
“当年的别夏公主。”
萧逸清清淡淡地看着他,道:“这位公主如此能耐,在仓惶落败之际还能布下这样大一个局,可她怎么还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