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璇被他闹得实在无奈,也知这些日子全副心神都在阿留身上,着实忽略了萧逸许多,便好脾气地由着他。
萧逸倒真不与她客气,拿她当积怨已久的仇人似的,狠狠地替自己出了口气,挥袖将楠木长案上的布匹全扫到了地上,把楚璇横放在了上面。
满殿烛光如开在幽暗里的花,发出静谧的绯色光晕,辗转落在青砖上,照出一地凌乱纠缠的影子。
更漏里流沙簌簌陷落,殿中光阴缓缓流逝。
画月和霜月守在殿外,与他们两人只隔了一层茜纱窗纸,那动静听得两个大姑娘面红耳赤,只听‘咕噜噜’脆响,好像是瓷瓶滚到了一边,随即传出楚璇气息微乱,含怨不满地声音,“你少看些乱七八糟的画本,怎么能这样对我,唔……”
好像被捂住了嘴,亦或是被什么堵住了嘴,紧接着是挣扎推搡的声响,两个姑娘听得出了神,乌黑的眼睛一眨不眨,没过多久,动静就弱了下来。
定然是皇后落了下风,因她们听见里头传出了楚璇那细若游丝的声音在喊疼。
霜月听得心头突突跳,不禁忧虑道:“娘娘那身子骨怕是经不起吧,陛下也太……”
画月比她老练了许多,揽袖站得端稳,低声道:“你知道什么啊,陛下疼惜娘娘,怎么会做那没谱的事。白天陛下问过御医了,凤体早已无大碍。再者说了,这么长时间了,你还不知道娘娘吗?平常叫凳子腿儿磕一下她都要苦兮兮地喊疼,一点点疼都忍不了的,就算是平常人家,为了笼络住夫君,总得忍耐些,婉转些,更何况里头那位是天子。你可别跟着瞎起哄,想让娘娘失宠啊?”
霜月吓得忙捂住嘴,噤了声。
但里头的动静却息了。
萧逸阴着张脸拾了寝衣穿上,见楚璇抱膝蜷在了长案边缘,衣衫散落了一地,早已皱得不成样子,定是不能穿了。
她睫宇轻覆,半阖着眼皮,瑟瑟发抖,一副幽怨可怜、难受至极的模样。
瞧着她这小可怜的模样,萧逸蓦地就想起来了她小时,梁王寿宴那天,两人在花苑里拌了几句嘴,她撒腿就跑,他让禁卫把她抓回来的样子。
也是这么副叫人欺负了,凄凄惨惨的模样。
他的心骤然软了下来,上前去抱她。
楚璇倒是乖顺,柔软地缩进了他怀里,胳膊勾住他的脖子,侧脸贴在了他的襟前,弱弱道:“思弈,我有些怕你。”
“怕我?”萧逸苦笑不得,“孩子咱们都生出来了,你又想起来怕我了?”
楚璇抿了抿下唇,幽然道:“别的时候不怕,就这个时候怕。”
萧逸默了默,声音冷硬道:“你不是怕我,你是讨厌我,不爱我。”
楚璇窝在他的怀里,丝缎般泛着幽光的乌发包裹着娇躯,她像只温顺的小猫儿,透出淡淡的忧郁,“你明知道不是这样,我是怕……”
萧逸垂眸看她,“怕什么?”
“怕我会怀孕,怕我会死,阿留还那么小,我们都知道没有了娘在身边的孩子会活得有多艰难。我想要陪着他长大,关爱他,保护他,把所有我没得到过的幸福都给他,让他将来在长大后,回想起自己的幼年时光,是满满的甜蜜,是能治愈一切伤口的温馨,而不是总好像心里缺了一块似的……年幼时缺的这一块,无论成年后往上补多少东西,总也是补不齐的。”
“思弈,你能明白我吗?”
萧逸默了片刻,柔舒开轮廓,印在她额上一吻,道:“我不会再让你怀孕的,我早就说了,咱们有阿留就够了,让你再怀一次,再从鬼门关走一圈,我也受不了那惊吓。”
楚璇眨了眨眼,浅瞳转了转,歪头看他,“为什么你不能让我怀孕?你给我下药了?”
萧逸白了她一眼,“我怎么不直接毒死你这个小妖精。”
楚璇喏喏地把额头抵在他胸前,像只焦躁的小猫儿,蹭啊蹭,甚至还咬了他一口,急道:“你倒是说啊。”
萧逸闭了闭眼,强忍住要把她扔出窗外的冲动,沉声道:“你还真是对我一点不上心,搞了半天方才是我自己在唱独戏啊,你仔细回想下……”
楚璇只觉头发晕,艰难地回想了一番,脑子中一根弦铮然裂响,她睁大了眼睛看向萧逸,刚才……他没……
那种紧要关头,他竟然能反应得过来,果然,她小舅舅还是她小舅舅。
楚璇飘忽忐忑的心倏然安了下来,咧嘴一笑,抚着萧逸的脸颊亲了一下,满身轻松道:“你早说嘛,不至于把我吓成那样。”
萧逸却是抑郁难消,眸光沉沉地掠了她一眼,抱着她快步穿廊而过,进了浴房。
‘砰’一声,把她扔进了浴水里。
水花四溅,波漪托着她缓缓坠入池底,只觉一股温热水流骤然包裹起身体,说不尽的舒适。
她扑通着小腿,灵巧地游到池边,拽了拽萧逸的寝衣角,娇声道:“小舅舅,你下来,咱们一起洗,这池子大得很。”
萧逸这会儿可威风了,冷淡地低瞥了她一眼,把自己的衣角抽出来,凉声道:“叫陛下。”
楚璇睫羽颤了颤,娇靥如花,笑得无比乖巧甜软,声音若化了的桂花糖,黏腻腻的,“陛下,您下来吧,璇儿想和您一起洗。”
萧逸犹不解气,冷哼了一声:“你想和我一起洗,我就得跟你一起洗啊,你当我是什么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啊。”
楚璇咬住下唇,露出四颗白皙莹亮小贝齿,眼巴巴地看着他,软糯糯道:“你是召之即来,可没有挥之即去,因为你脸皮厚,挥不走你。”
萧逸:!!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浸在水里的小妖精,都这个节骨眼了她还有胆子来挤兑他?
他目光森森地上下打量她,正琢磨着要怎么收拾她,好给她长点记性,忽觉衣角一紧,随即传来一股力气把他往前拽,楚璇像只赖皮的小猫儿,从水里站起来,紧紧地贴了上来,把他拦腰抱住,死拽着衣角往水里扯。
她这点小力气自然拽不动萧逸,皇帝陛下自站得岿然不动,可她执拗不撒手,已隐隐传来衣料将要被扯破的‘嘶嘶’声响,萧逸头皮一阵发麻,心道这要是被她撕破了寝衣,明儿宫女来收拾,他说得清吗?他还有脸见人吗?
这么一纠结,一分神的功夫,脚底擦得打了个滑,‘扑通’,砸出水花飞迸,两人齐齐落进了水里。
楚璇像条美人蛇缠了上来,气喘吁吁,面容娇憨,却偏做出恶狠狠的模样,瞪着他,怒道:“我就要你陪我,你给我老实点。”
萧逸眉宇拧起,额间皱起个川字,惊骇地看向这突然发了疯的小美人。
里面噼里啪啦,水花喷溅,有几滴落在了窗纸上,洇透了墨釉点绛的簇新红梅,殿内蒸气缭绕,热雾腾腾,显出一片暖融旖旎的春景。
守在殿外的画月和霜月对视了一眼,偷睨了檐下那看似已听惯、见惯大场面,面容毫无波澜的高大内官,极有默契地挪动碎步,从寝殿的窗前,移到了浴房的窗前。
里面兵荒马乱,不时传出‘哗啦啦’的水声,伴着水点密集的往窗上溅,是皇后咬牙怒吼的声音,“不许走!今天晚上你必须陪我!”
“我怕你?咱两谁怕谁还不一定呢……”
“对,老实点,这样乖乖的。”
画月:……
霜月:……
两人脑子有些乱,如同被烛光打在茜纱窗上的身影,凌乱至极。
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啊?!
第60章
池水自竹引中汩汩流出,花瓣逐水飘零,热气氤氲。
楚璇彻底没力气了。
她是被萧逸从水池子里捞出来的,他的臂膀坚实有力,轻轻一勾一抬,她的身体就跟断了线的纸鸢似的,悠悠的出了池子,轻飘飘的落到了地上。
两人坐在水池边的青砖上,楚璇枕着萧逸的膝,一身透光的薄纱寝衣,衣带敷衍松散的系着,软袖顺着池壁垂坠下去,袖角浸入了水中,如被沾湿了翅膀再也飞不起来的蝴蝶,松软软的耷拉着。
萧逸两只手向后支在地上,身体微仰,如微醺般面颊绯红,向来精光莹莹的眼眸里似漫开淡淡烟霭,几分柔情几分戏谑地冲怀里的小妖精道:“你整天叫我色胚,你说,色胚分男女吗?”
楚璇阖着眼皮,看上去已疲乏至极,懒得动弹,只嘟了嘟嘴,弱弱道:“不分。”
萧逸笑了笑,接着问:“那你说咱两谁更色啊?”
楚璇想都没想,“你。”
萧逸捏住她的下颌,轻抬向自己,见楚璇睁开了眼,眼眸中若有繁花迷影,醉人心肠,连声音都似饮多了陈酿,随着水雾在飘忽,“我只是偶尔色,你呢,你天天色,还问我咱两谁更色,真是的……”
她噤声,吃痛地倒吸了口凉气,抓住萧逸的手,埋怨道:“轻一点,我这下巴是肉做的,不是铁做的……”
萧逸冷哼了一声,却也依言放开了她,甚至还颇为体贴地给她揉了揉,一边揉,一边说:“这叫什么?轻薄天子?你真是大胆……”
楚璇翻了个身,窝在他怀里抬胳膊攀住他,眸中溢出些许狡黠的光彩,悠悠然道:“皇帝陛下别装了,你心里早乐死了吧,要不然刚才你为什么紧抓着我不放,这会儿你又来说风凉话了,真是……”
触到萧逸那冷悱悱的注视,她吐了吐舌头,十分乖觉地收紧了胳膊,搂着他软腻腻撒娇,“好了,今天晚上的事都是我不对……可我只对你这样,因为我爱你,爱你胜逾一切。”
萧逸面上的威严快要维持不住了,唇角不受控制的轻勾,满心里如洒了蜜般甜暖。
他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总也舍不下这小妖精了,因她实在过于狡猾,每回儿惹恼了他,总会再扑上来给他点甜头,缠黏着他不放,让他沉醉至深难以自拔,乖乖地卧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甘做裙下之臣。
算了,他也认命了,这辈子算是折在这小妖精手里了,至于面子什么的,要那玩意干什么,怎能与当下的欢乐相比?
想通这一点,他欣然一笑,将楚璇紧扣在怀里,轻点了点她的嘴唇,笑道:“从前没觉得,原来你这小嘴这么甜,准是糖吃多了。”
一提起糖,楚璇猛地反应了过来,不禁咽了下口水,从萧逸的怀里坐起来,冲他张开了嘴。
“啊……”
萧逸一愣,无奈地摇头,“桂花糖没带在身上,扔在了外面,要不……你出去拿?”
楚璇散漫地拢了拢薄纱衣襟,懒洋洋的模样,有点不想出去。
外面的熏笼固然烧得旺盛,可哪比得上浴房里热气蒸腾,只穿一件薄纱寝衣便能暖暖和和的,而且还有皇帝陛下给当垫子。
她小小纠结了一阵儿,暂且放下了对桂花糖的执念,软软地躺回了萧逸的怀里,“算了,记账,下次补上。”
萧逸满目宠溺地凝睇着她,点了点她的鼻翼,笑道:“小馋猫。”
两人相拥,说了些喁喁情话,又小憩了会儿,萧逸慢慢收敛了柔情笑意,低头道:“你说……现在传递开战圣旨的驿官该到宛州了吧?”
楚璇本已昏昏入睡,一听他的话,倏然清醒了些许。
她与他心意相通,知道他时刻挂念着前方战事,时刻挂念着局势走向,不过自小经得事多了,练就了一份喜怒不行于色的本事,纵有万般愁绪,不过沉落于心间,不会在面上显露出来。
楚璇握住了萧逸搁在自己身前的手,轻声道:“到了吧,明天大概要开打了吧,我觉得外公并不占上风,这一役你定能赢。”
萧逸轻牵了牵唇角,“你知道,真正的战场并不在宛州,最难对付的敌人也不是梁王。”
楚璇默了默,想起些什么,道:“可是我不懂,你之前跟我说过,三舅舅让雁迟守住了长安城外的各个驿道,让萧腾的书信送不出去,可是传递圣旨的驿官走的不也是驿道吗?他为什么不拦?”
萧逸缄然片刻,道:“你可真是问到了点子上。”
“我派神策军护送圣旨,萧佶若要拦,就要跟神策军动手,就等于是明着跟我撕破脸了,他不敢。”
“你知道为什么在我幼时,梁王明明大权独揽,占据了先机,可他偏不敢废我自立为帝?”
楚璇摇头。
“父皇当年在驾崩前,曾大封藩王、边将,他们各个拥兵自立,却又都没有足够的实力能一方独大,威胁不到长安,反倒相互制衡。可若是这个时候京城发生异动,他们便会以勤王之名倾巢而动,齐涌向长安。他们分而自立,没有一个会是梁王的对手,但若合而攻之,梁王必败。所以,要让螳螂不敢捕蝉,最好的办法便是在螳螂的身后放一只黄雀。”
他轻缓一笑,似是倾心叹服于他父皇生前的布局,悠然道:“今日的萧佶便是从前的梁王。跟我翻脸很容易,如今长安空虚,我手中这点兵力是万不能与十万宛洛守军相抗衡的。可我现在毕竟还是天子,是掌神器御礼乐,名正言顺的天子,只要我在一日,藩王守将胆敢无诏入京,那便是谋反。若我遭遇不测,就会给了他们正当的名目挥师入长安,胆敢谋害天子,天下人皆可讨之。所以,萧佶不会动,因为他尚缺一个名正言顺,一个搞不好把自己弄成反贼,那可就万劫不复了。”
楚璇默默消化着萧逸这段话,突生出些感慨。
她总觉得萧逸自登上皇位之后的这些年过得很不易,但没想到竟不易凶险到这种程度。
他岂止是在悬崖峭壁边上行走,简直是在虎狼环伺的峭壁边疾奔。
那些藩王守将各个手握重兵,又都是人精,谁也不知道这辛苦构建起来的平衡何时会被打破,而作为手握神器的稚弱天子,唯有一条路,那就是快快长大。
楚璇万分心疼地道:“原来是这样,那你这些年可真是……”她不知该如何形容,仿佛什么语句都无法精准地描述出他这些年的艰辛,只有化作一缕叹息,“我幼时每回见你,你都是一副无忧无虑、潇洒自在的模样,那时我还以为当皇帝是多么令人开心的事呢,原来你从那么小开始就已经心那么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