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王自己也舍不得,可为大局计,舍不得也得舍。这不是为了他自己,是为万千系出梁王府的部曲家臣,是为阖府亲眷。正如大人,您也不是只有您自己,您还有妻,有儿女。小主人一天天长大,眼瞧着是心狠手黑的主儿。咱们如今正在做的事,做好了自是泼天富贵荣耀,妻儿也能跟着荫封,可若做不好,那就是诛九族的,这要是诛起九族来,你那一家子是指定逃不脱的。”
长安宵禁,整条街衢皆陷入死寂,护卫刻意压低了声音,可字句清晰,断金凿玉一般,顺着夜风直往人的耳廓上撞,撞得人生疼。
楚璇心里明镜一样,这些话不单单是说给父亲听的,也是说给她听的。
父亲的九族,自然也是她的九族。
父亲犹死拽着她的手不肯放,可她却先一步将手抽出来了。
看着父亲落拓伤心的模样,她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最终还是故作轻快地一笑:“外面太冷了,我想回去了。父亲,虽未如所愿,但女儿今天很高兴,谢谢您。”
这世上总算是有一个人,愿为她遮风雨,抗强权,也曾经拼尽了全力要来救她。所以,她也要倾尽全力去保护自己的父亲,她不能让他死,不然,在这世上,她还剩下什么了……
最后的希望也落了空,她已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只能依照外公的吩咐,收拾收拾进宫。
萧逸赐了她丰厚的财帛添置妆箧,在内侍满脸喜气地抬进王府,封箱结绸之前,她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比起她落空的希望和渺然无依的下半生,这点东西算得了什么?再者说了,她从来没觉得这些东西是冲她给的,不过两边都是活在云端上的人,尊贵无比,哪怕背地里再剑拔弩张,明面儿上还是要讲究排场体面的。
连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在不经意间把她的小舅舅往坏处揣测得太深,太深了……以至于后面费了很长的时间才渐渐扭转过来。
入宫那日是个晴朗的好天气,天空清碧如洗,有鸿雁高飞,伴着桂花纷落,细碎的花瓣飘转于连阙里的瑶台琼阁间,给这雍华奢丽的宫闱添了几缕馥郁的花香。
册封仪式十分繁琐冗长,以至于事后楚璇每每回想起那一天来,印象最深的都是那些刻板的礼制,却忽略了很多重要的事。
后来楚璇想起那天萧逸拉着她的手把她带进长秋殿时,曾跟她说过一句话。
秋日慵懒的午后,萧逸非要给楚璇在眼上蒙层红纱,握着她的手,小心翼翼地把不能视物的楚璇拉进殿中,让她站稳了,才把红纱揭掉。
殿中焚香,是出自西域真腊国的金颜香,香气清婉,略带酸意,随着袅袅烟雾辗转飘散于殿中,半遮半掩那些陈设着的器物。
碧绫纱轻垂,外面一层稍显厚重的绣帷被铜钩悬起,缀着鲜红崭新的璎珞穗子,外面是案几和绣榻,里面是妆台和玳瑁床,妆台上摆着几个描画精细的螺钿盒子,盒盖半开,露出里面的簪钗。描金的小瓷圆钵也被敞开了,里面是颜色红润富有光泽的胭脂膏。
不像是一座没有人住的寝殿,倒是充满了生活气息,既温馨又舒适,正安静立在这里等着它的主人归来。
那时的楚璇太过迟钝了,她只觉得一切看上去似乎还挺顺眼,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冰冷,却没有想到,要把边边角角都布置得这么贴合心意,需要耗费多少精力,需要多少耐心,需要多么的用心。
萧逸观察着她的神色,见这小美人唇角轻挑,觉得她应该是喜欢的,便舒了口气,将她细嫩白皙的小手搁在手心里,挚情至深地缓缓道:“璇儿,你看见了吧,这就是朕的家,以后这也是你的家了。”
楚璇睫羽低垂,轻轻点了点头。
她看上去那么温婉柔顺,那么美丽皎洁,如同玉雕的一般,可就是……太冷淡了。
萧逸的脸色略微黯然,但很快就扫尽阴霾,重又提起一抹明亮的笑颜,凝着她道:“走,朕再带你进去看看……”
尘光飞快流逝,转眼间天色垂暗,夕阳没入红尘,夜幕降临。
楚璇真正地开始紧张起来。
她被宫女带到了偏殿,沐浴,熏香,着妆,宫女给她换了夜间侍寝的衣裳,开始给她讲规矩。
“娘娘要替陛下宽衣解带,要柔顺些,第一夜身上难免会疼,可不能给陛下脸色瞧。就算陛下弄疼了您,您也得体贴圣意,婉转承欢。陛下正是年轻气盛,龙马精神,只一回恐怕不能尽兴,若想多来几回,您哪怕再难受也不能拒绝,得由着陛下,您是贵妃,梁王送您进宫就是让您来伺候陛下的……”
宫女是萧腾早就安排好的,他忖度着只要楚璇能在宫里站稳脚跟,能抓住小主人的心,日后必定是有大用处的。因此特意安排了这么个人,从旁指点着楚璇。
温柔乡,销人骨,只要能勾得这少年天子卧在美人怀里起不来,还愁日后不好对付么?
楚璇红着脸听完了,在宫女们的拥簇下回了内殿。
萧逸早等在那里了。
他换了身墨蓝的薄绸寝衣,正弯腰盯着鎏金烛台上的蜡烛看,还拿了楚璇的金钗拨弄着火苗。
听到身后密集的脚步声,他将金钗随手搁在案桌上回头,恍然怔住了。
楚璇穿了件月白锦抹胸长裙,外罩轻纱,那纱是用极细的丝线织出来的,织得很疏,薄到透光,这么穿着,连她右肩胛上的那颗红痣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薄衣包裹着她纤细窈窕的身躯,在腰腹微微收紧,越发显得腰肢痩软,不盈一握。
美人如玉,黛眉艳眸,胭脂点绛,秀唇饱满,犹如一朵沾染着露珠待采摘的花。
萧逸这么看着,只觉得有些燥热,喉咙不由得滚动了一下。
宫女们将楚璇送过来,便鞠礼告退,殿中只剩下他们两人。
沉默了好一会,萧逸闪动着满眼的惊艳,慢慢走近楚璇,握住她搁在身前的手,俯身在她额间落下一吻。
他的唇太烫,越发显得小美人额头冰凉,像在冰水里浸泡过,凉到让人心疼。萧逸只觉这股冰凉如同勾人魂魄的魔线,牵着他忍不住想再亲一亲。
把她拘进怀里,正想再尝尝滋味,他感觉到怀中小美人轻轻地瑟缩了一下。
极短极轻的一下,如羽纱掠过轻水,稍粗心些几乎就忽略了。明明她那么柔软,那么温顺地窝在他的怀里,任他揉捏抚摸,却在他将要亲到她的时候瑟缩。
萧逸的动作一滞,随即给了这种反应一个解释。
她紧张了,对,一定是紧张了,没有哪个姑娘在这样的时候不会紧张,绝对不会是因为她厌恶他。
她不可能厌恶他的。
这样想着,一吻还是落下了,随即他把怀中的楚璇推了出来,将手抚上了她的衣结。
是用十二股丝绦编出的合欢结,看上去极繁琐,可只要把中间垂下最长的那一根轻轻一拽,这结就开了。
那柔韧的丝绦在他手里捻了许久,他终于还是把手又缩了回来。
抬眸看向轩窗,茜纱纸上人影憧憧,值夜的宫女正守在外边。萧逸又把目光收回来,落在那垂眉敛目安静看地的楚璇身上,凑近她,低声道:“璇儿,咱们睡吧。”
他把楚璇抱起放在了床边,自己越过她爬到了床里侧,探身将床幔放下来,就这么下惠君子般守着心心念念的小美人要睡。
过了许久,流沙堆积满了大半更漏,萧逸终于认命地睁开眼,往边上挪了挪,侧身抱住了楚璇。
那安静卧着的小美人又瑟缩了一下。
萧逸忙把手松开,道:“我……朕没想……,就是想问问你,你从前在梁王府里闲暇时是如何消遣的?都喜欢玩什么?”
楚璇合着眼,声音酥软,慢慢道:“绣花,看书,剪瓶花……也没什么了。”
“唉,你的生活怎么听上去比朕的还无聊啊。”萧逸轻叹道:“本来朕以为自己活得已经很无聊了,想着你那要是有什么新奇的玩法儿,说出来咱们可以一起玩。”
楚璇依旧合着眼,闷闷道:“那不如您带我出宫,咱们去宫外玩捉迷藏。”
萧逸眼睛亮了亮,但随即化作熠熠精光,哪怕明知她合着眼睛看不见,还是凌锐地盯着她,“你诓朕带你出宫,是不是想跑?”
楚璇默了默,突然睁开眼,侧过身,笑靥轻绽,无比真诚地道:“没有,我仰慕小舅舅,喜欢小舅舅,怎么会想着跑呢?”
萧逸精光内蕴地打量了她一番,随即又慢慢地挪回了他的墙根,闭上眼,声音冰凉:“睡吧,不许说话了。”
楚璇温顺地闭上眼,拉过被衾,和着烛光幽媚,月影西斜,进入了杳然梦乡。
虽然开头不是特别美好,但好歹这个头是开了。
凭萧逸的精明和敏锐,他一早就察觉出楚璇那温柔顺从的背后藏着冷冰冰的疏离,可他毫不气馁,觉得只要自己倾心以待,就算这小美人的心是冰雕的,迟早也会让他捂化。
因而他加大了献殷勤的脚步,从库房里搜罗来了许多珍稀奇宝、钗环首饰送给楚璇。而楚璇呢,大约觉得总归是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不好一点表示也无,便在宫女的指点下学着嘘寒问暖,体贴圣意,把萧逸哄得满心欢喜,自欺欺人地不去想这里面到底含着几分真心了。
两个年少的人,就像过家家的小孩子,揣着几分懵懂几分清醒,磕磕绊绊地过起了同处一室的生活。
楚璇最初怀着的那份忐忑不安、凄郁怅然在无声无息间也淡了许多,渐渐习惯了这沉闷乏味、单调无聊的宫闱生活,甚至在闲暇冥想时,还觉得比在梁王府里过的日子强,起码这里没有人欺负她,吃穿用度都是顶精细的,萧逸……嗯,对她还是百依百顺的。
时光缓缓流逝,转眼入了冬。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狂风凛冽,夹杂着冰雹,砸在殿顶的砖瓦上,‘噼噼啪啪’的响,裹挟的来势汹汹的寒意。
因年关当下,萧逸政务格外繁忙,有好几夜没宿在长秋殿里,失了管束的楚璇贪凉,在夜间安寝时把轩窗开了道缝隙。
她那小身板本就孱弱,这样一来果不其然就着了风寒。
发热得厉害,又整日里恹恹的,食不知味,连羹汤都咽不下去,眼瞧着消瘦得厉害。
把萧逸心疼坏了,叫御医来给她看过,盯着她喝了药,让人把待要批复的奏疏搬过来,就在长秋殿里办起了公。
这般悉心的照料,楚璇好得很快,一日午后,在酣睡过后起来,觉得总压在头上的那股沉意消了,觉出缠绵病榻许久,浑身都似躺软了,便想出去走走,疏散疏散筋骨。
刚从床上爬起来,见左右无人,又隐约听见自外殿传进说话的声音,便趿上鞋,循着声音,从内廊穿去了外殿。
走到屏风后,就听传进太后那中气十足的嗓音。
“那小妖精进宫都好几个月了,怎么彤史上还空着?你要是不喜欢她,觉得她伺候得不好,那就再选几个美人进来,这是为皇家开枝散叶的好事,那梁王就算再霸道,也不至于连这样的事都要挡着吧。”
萧逸为朝政连熬了几宿,满面透出疲惫,高显仁往他胳膊下塞了个绣垫,他便靠在上面,懒懒地回:“算了,不选了。朝政已经够耗费心神的了,再选几个进来,整日里叽叽喳喳的,还不够烦心的。”
太后眯起眼睛打量了他一眼,溢出些许狐疑之色,突以一种古怪的语气道:“你今年才十八啊,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会觉得年轻姑娘烦?”
萧逸没说话,只抬起眼皮散漫地看向她。
太后慢慢靠过来,揪着他的袖角,以一种宽容的,和蔼的语气慢慢道:“思弈啊,我是你母后,你什么事都能跟我说的,你就告诉我,你……是不是不行?”
话音落地,躲在屏风后的楚璇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她忙捂住嘴,隔着薄绢屏风忐忑地观察着殿内的情状。
殿中一阵死寂,太后霍得站起了身,指向屏风,吩咐左右:“去,把那后面的人给哀家提溜出来。”
楚璇一听这话,拔腿就想往回跑,但没跑出几步,就被人提溜着衣领揪了出去。
她像只脱了水的鱼儿,扑通着腿拼命挣扎,却不敢看坐得离她不远的萧逸。
唯有和太后大眼瞪小眼。
须臾,传来了萧逸那凉意微染的嗓音。
“放开她。”
楚璇脑子一阵迟钝,还没反应过来他说得是什么意思,就觉衣领一松,那揪着她的宫女满脸惶恐地躬身退到了太后身后。
哦,原来是这个意思。
楚璇抚着寝衣纤薄的衣襟,以眼角余光偷瞄,试探地看向萧逸。
他歪靠在绣垫上,体态放松信意,淡淡地扫了楚璇一眼,随即起身过来,脱了外裳给她披上。
那漂亮的剑眉微蹙,含了些许谴责意味地凝着她,道:“还生着病,就这么出来了,也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
这句话一说完,他身后的太后掐着嗓子狠狠地咳嗽了一声。
萧逸恍若未闻,只给楚璇拢了拢衣襟,温声说:“快回去歇着,御医一会儿送药过来了,年关将至,宫里大宴不断,可容不得你久病。”
话音落地,太后把声调拔高,狠命地咳嗽。
楚璇怯怯地抬眸看向萧逸,见他玉面如画,漾着柔波似水,情意深浓地凝睇着她,捏了捏她缩在绣裳下的手,以示让她安心,轻声道:“没事,回去吧。”
楚璇这才一步三回头、在太后凌厉地怒瞪下回了内殿。
她躺回床上,冉冉听着声音进来,端了一只墨釉瓷碗,里面盛着粘稠滚烫的药汁,待楚璇仰头喝尽了,给她捏了块杏脯放进嘴里含着,才慢条斯理地回话。
“不是宫女怠慢,是姑娘在寐中总睡不安稳,陛下嫌她们走路不够轻,拿放东西有动静,便把她们都赶出去了。正巧这时候太后来了,陛下嘱咐我去候着御医拿药,就去正殿迎驾去了……”
楚璇心不在焉地听着,脑子晕晕的,那几个字总在里面打转。
——“你是不是不行?”
躺了一会儿,便听见外面脚步叠踏,内侍尖声喊了“起驾”,辇轿高高抬起,宫女迤逦而随,绕过殿前须弥座,自她窗前走了过去。
太后走了。
没有一炷香的功夫,萧逸就回内殿来了。
他神色严凛地问过冉冉,知道楚璇饮过药后便摒退了左右,独自拂帐而入,弯身坐在床边,自被衾下寻摸出了她的手,搁在掌心轻轻揉捏着,边揉捏边和声细语地问:“怎么样?好点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