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唤了好几声,谢玄辰都没有反应。慕明棠以为他还要睡一会,就先将食盒放下,自己去东殿点灯。
因为谢玄辰醒来了,慕明棠全天不敢开门开窗户,现在外面天色尚是大亮,屋里已经有些暗了。慕明棠从最东边点起,一盏盏将玉麟堂点亮。
谢玄辰醒来时,一睁眼没有看见熟悉的人影,下意识觉得陌生。他慢慢撑着坐起来,他的动静并不算小,然而这么一会,殿中还是空空荡荡的。
谢玄辰心里倏地一凉。
她走了?
谢玄辰也不知道自己心中突如其来的荒芜感是怎么回事,他早就知道她是要走的,不是吗?他一醒来就发现慕明棠并不睡在自己身边,谢玄辰对此并无感觉,甚至觉得这样互不牵扯,很好。
他们二人名义上是夫妻,其实只是一起居住的房客。久病床前尚且都无孝子,何况陌生夫妻呢?谢玄辰一开始就没有指望过,慕明棠会一直守着他。
她能陪他这几天,为他打开枷锁,实在已经恩至义尽了。现在她偷偷离开,免得余生被他连累,也算他这辈子做的最后一桩善事。
谢玄辰理智上什么都明白,可是心里却空荡荡的。又是这样的发展,又是这样的结局,他被全世界抛弃,所有人都站在他的对立面,防备他,又质疑他。
仿佛他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没有理智,只知道杀戮的动物。
谢玄辰坐在床上良久未动,眼神平静淡漠,宛如一块寸草不生的荒漠。慕明棠点灯回来,看见谢玄辰坐着不动,奇道:“王爷,你看什么呢?”
谢玄辰眼神一动,惊讶地回头看她:“你没走?”
“对啊。”慕明棠被问的莫名其妙,“天黑了,我去点灯。我能去哪儿?”
谢玄辰看着她,眼眸深沉复杂,似乎蕴藏着许多意思,可是他最后撇过眼,一句话都没说。
慕明棠对谢玄辰古怪的脾气习以为常,她放下灯盏,到桌子边把食盒一层层打开:“今日我让他们炖了骨头汤,吃什么补什么,大骨汤对腿脚最好了。可惜王爷现在不能见光,不然,真该搀着你去外面晒晒太阳。”
慕明棠将菜配好,照例端到谢玄辰面前。谢玄辰虽然清醒时间长了,但是能静养还是静养,吃饭一律由慕明棠代劳。慕明棠本来没多想,她喂汤,谢玄辰就安安静静喝,慕明棠喂了一会就发现,谢玄辰今日不对劲。
他好像有什么心事,这么安静,不像是平常的他。
慕明棠压住不提,等汤喝完了之后,她把碗和汤匙都放回食盒,这才问:“王爷,你今日醒来,是不是以为我走了?”
“没有。”
他说没有,慕明棠不好硬往上凑,只能委婉地表示:“你放心,我现在和你绑在同一条船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不会离开的。何况,外面站着那么多看守呢,我这算真有这心,现在也逃不掉了。”
谢玄辰侧脸去看殿中的灯火。玉麟堂七间大殿贯穿打通,中间虽然隔了许多屏障,可是隐约能看到,灯火一直蔓延到最东边的书房去。谢玄辰瞳孔里倒映着跃动的烛火,过了一会,他问:“其他几间屋里根本没人,点灯做什么?”
“点灯才有家的感觉呀,虽然其他地方没人,但是这里毕竟是王府正殿,该有的排面总是要有的。”
“王府的排面?”谢玄辰笑了一声,道,“何必,白费心思罢了。”
“那不行,我虽然是个空杆王妃,但排场一定要讲。何况,我一天又没什么事情,多在殿里走动两圈,就当锻炼身体了吧。”
谢玄辰沉默,过了一会,他靠在枕头上,说:“你如果没有嫁给我,不至于连出门都不行。我被圈禁是上任皇帝的圣命,关着也就罢了,你和这些事毫无牵扯,实在没必要陪我浪费生命。等过几日,外面的巡逻放松之后,你悄悄离开吧。”
“你又说这种话。”慕明棠这回是真的有点生气了,“你为什么老是打发我走?我就这么碍你的眼?”
“别和我打文字官司,我不吃你这一套。就事论事,蒋家给你带来不少陪嫁,你选些金银之类好变卖的东西带走,若是怕日后变现的时候被人发现,那就从王府库房里拿。我这些年虽然成了空架子,但是积蓄好歹有些,保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总是没问题的。”
“为什么?”慕明棠倔劲儿也上来了,问,“我们已经过了大礼,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你让我离开夫家,要么是夫死守寡,我另带嫁妆改嫁,要么是被丈夫休弃,从此男婚女嫁两不相干。王爷你如今好端端的,不是改嫁,那就是你要休我了?”
“你非要这样想也行。”谢玄辰说,“你若是不放心,那就带一份和离书在身上,日后被朝廷的人发现,你大可说是我放你改嫁的。你去书房多宝阁下面的抽屉里,拿笔墨来……”
“你还没完了!”慕明棠怒,直接甩袖子站起来,“你有能耐你自己拿笔写去,我不伺候了。”
慕明棠说完,提起食盒就回自己的屋子里。谢玄辰坐在寝殿良久,终于确定,刚才有人和他摔脾气。
他长这么大,不知道给多少人甩过脸色,从小就是家里的爷,他爹上棍子都管不住他,皇帝面前也别指望他收敛丁点。但是刚才,慕明棠给他脸色看?
谢玄辰非常震惊,好一段时间都缓不过来。
过了一会,慕明棠吃完了饭,将食盒放在门外。侍卫长例行问了一句,被慕明棠狠狠瞪了一眼。
侍卫长被瞪得莫名其妙,怎么了?他什么也没做啊?
慕明棠回来后,又气冲冲地直接回了自己的房间。过了一会,她听到外面似乎有响动。她跑出来,看到谢玄辰正扶着床架站着。慕明棠上前扶住他,公事公办地说:“你现在行动不方便,碰到东西会惊动外面的人,还是我来扶你吧。”
谢玄辰低低“嗯”了一声。两人谁也没说话,慢慢走了一会,彼此总算尴尬地下了台。
谢玄辰饭后总要走一走,他走走停停,差不多了就由慕明棠扶着回去。慕明棠搀扶着他坐下,另一只手赶紧给他垫枕头,动作一气呵成,极为麻利。
谢玄辰坐好后,慕明棠坐在床边,没有立刻离去,而是停了一会,说:“王爷,我记得庄子有一句话,但是我忘了怎么说。大意是两个人在濠梁上看鱼……”
太明显了,谢玄辰忍不下去,说:“有话直说吧。”
好吧,慕明棠也觉得太突兀了。她尴尬地咳了一声,说:“就是那句话,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你觉得我被圈禁,想安排我离开,可是你怎么知道我不愿意呢?万一,我这个人就是胸无大志,特别享受这种有人养又不必干活的蛀虫生活呢?”
竟然说的这样理直气壮,谢玄辰挑眉,慕明棠给他挪了挪枕头的位置,依然大言不惭地说:“我真的挺喜欢这种不用奋斗的日子的。王爷,你就让我留在王府里吃干饭吧,干什么都有朝廷养,多好啊,我一点都不想跑出去自力更生。”
偷换概念,谢玄辰不吃她这一套,说:“我跟人玩心眼的时候,你估计还在吃奶呢。你想要混吃等死,完全可以带着金银珠宝,自己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挥霍,何必守在这里等死。”
“那迟早有坐吃山空的时候啊,现在我只要待在王府里,钱就永远花不完。”
她的理由太朴实了,谢玄辰一时没接上话来。慕明棠得逞地笑了笑,说:“所以,这是我自己愿意的。我从小的梦想就是不用奋斗,混吃等死,现在好不容易达成了,王爷你可不能破坏别人的梦想啊。”
谢玄辰哑然,一会后,问:“为什么?”
“什么?”
“你为什么铁了心要留下来?谢玄济说的没错,你现在跟着我,我已经不能再给你什么了。”
“没关系啊。”慕明棠笑的眉眼弯弯,她的眼睛倒映着烛火,如星子般亮晶晶的,“因为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心目中的盖世英雄。只要能跟在你身边,我就已经很高兴很高兴了。”
谢玄辰被这样的答案晃了神,他恍惚了一瞬间,反应过来后,立刻冷笑:“你会这样说,不过是因为你还没见过我发疯的模样罢了。以前那些人全像你一样,说着不求回报,誓死追随,可是我不过发病了两次,他们就都散了。”
慕明棠知道自己的心意有多么坚决,但是,她却不知道该如何告诉谢玄辰。她只能重申:“王爷,病都是能治好的。你看你现在,不久好几天都又温柔又随和么。”
也亏慕明棠能说出“温柔随和”这种鬼话,谢玄辰听了嗤笑:“并非所有清醒的时候都会发病,这是个几率问题。若是你真的执意留下,恐怕我一发疯,第一个死的就是你。”
“我不怕。”慕明棠一口应下,她说完后,小心翼翼地看着谢玄辰,“那就是说,你同意我留下了?以后,你不会再赶我走了吧?”
谢玄辰没说话,那慕明棠就当他承认了。慕明棠欢欢喜喜站起来,说:“时间不早了,王爷先睡吧。明天见。”
慕明棠说完,就带着灯盏出去了。慕明棠不敢在谢玄辰的屋里留任何明火,所有的烛火必须她亲眼看着熄灭了,才敢离开。
慕明棠吹熄了寝殿的灯,才向东走去。灯火一一而灭,玉麟堂外,巡逻的侍卫看到殿内灯火逐渐熄灭,便知道,夜晚到来了。
岐阳王妃每日点燃的灯火,成了王府日与夜,光明与黑暗的分界线。
第16章 请柬
一早,慕明棠早早就起来了。今日谢玄辰醒得也早,慕明棠喂完早饭后,扶着谢玄辰在寝殿里慢走。
他现在的体力比刚醒来那会好了很多,最开始走两步就脸色苍白,现在能缓慢地在屋里走一圈。慕明棠觉得他进步神速,谢玄辰自己却不满意,时常自我嫌弃。
慕明棠只能扶着他,一边念叨,一边说:“又没有人,你急什么?没关系,慢慢来。”
他们两人马上就要走完一圈,外面中堂的大门忽然被推开了。谢玄辰和慕明棠两人都是狠狠一惊,而这时,门口隐隐传来侍卫们的问好声:“晋王殿下。”
是谢玄济?他怎么又来了?慕明棠吓了一跳,慌忙找地方藏谢玄辰。他们离床不远,如果动作快或许有时间躺回床上,可是谢玄辰哪经得住这么剧烈的动作,而且,玄铁链被解开后,现在正堆在地上。
就算谢玄辰来得及,把玄铁链布置回原来位置也来不及了。
谢玄辰脸色还是煞白煞白的,他朝外看了一眼,薄唇毫无血色,眸光冰冷,隐有锋芒。
慕明棠还在慌忙找地方,一抬头看见谢玄辰的眼神,不由被吓住。她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谢玄辰想做什么。
那一瞬间慕明棠脊背上汗毛都竖起来了,她趁着谢玄济还在门口,听不到寝殿的动静,赶紧握住谢玄辰的胳膊,压低声音说:“你疯了!”
谢玄辰无声笑了一下,低头讥诮地看着她:“怎么,舍不得?”
“他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是舍不得你。”慕明棠不管三七二十一,也不知道哪儿来的胆子,将谢玄辰往后推了推,一把拉过屏风,“你是我用自己的嫁妆和饭菜,一勺一勺喂到这么胖的。你若是现在强行动武,身体哪儿受得了?”
谢玄辰听到后脸色微变,他正要说什么,被慕明棠一句话堵住:“你现在吃我的饭,没资格提反对意见。好好待着,别乱动。”
慕明棠将六扇屏风拉开,解开自己的外衫,故意搭到屏风上面。慕明棠今日穿着一身浅红襦裙,外面罩着大红烫金大袖衫和黄色披帛。大袖衫和披帛都是显眼的颜色,搭在水墨屏风上,再显眼不过。
这扇屏风本来就是遮挡寝具的,全部拉开后,床和人都被遮挡住。谢玄济来岐阳王府随意惯了,外面的人都是皇帝的人,谢玄济进来,总不会需要和里面的人禀报。他走进殿门后,发现中堂无人,他只好往西边走。
谢玄济才走到西次间,忽然看到最里面屏风上搭着女子的衣服。谢玄辰马上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他赶紧往后退了一步,垂下眼睛,用力咳了一声:“二嫂,我来给二哥送东西。你现在方便说话吗?”
屏风后立刻传来惊慌失措的叫声:“不方便,你出去!”
谢玄济尴尬极了,立刻转头出去,合上大门。他实在没有料到慕明棠正在换衣服,如今青天白日,守卫如云,一个不好,传出去谢玄济的名声就坏了。
说白了还是谢玄济没有意识到他哥已经成婚了,要不然,绝不至于不敲门就进,撞上这种事。
等谢玄济推门出去后,慕明棠从屏风后探出脑袋,确定他不在了,才长长松了口气。屏风只是起阻挡作用,隐约可以看到后面的人影,如果谢玄济细看,其实能看到屏风后面有两个影子。
但是慕明棠敢赌谢玄济不敢细看。她松口气,回头对谢玄辰招手:“好了,他不敢进来了。你可以出来了。”
慕明棠说完意识到这是什么标准偷情语句,简直就像捉奸现场。谢玄辰脸上表情也怪怪的,别开眼睛没有看她。慕明棠尴尬了一瞬间就坦荡了,脸面不重要,解决问题最重要。
慕明棠将谢玄辰扶着躺回床上,慕明棠指着那几个玄铁环,问:“它们怎么办?”
“原样放上来,用被子盖住。我谅他不敢靠近。”
“好。”慕明棠用出吃奶的劲,可是一下瞬间就被谢玄辰接走。他们两人布置好作案现场,最后慕明棠为谢玄辰盖上被子,把活动的痕迹毁灭后,她刚跑出去两步,仿佛又想到什么,折回去披上屏风上的大袖衫,又在箱笼里随便取了一件衣服,堆着一团放在圆凳上。
谢玄济在门外站了很久,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慕明棠换衣服的时间也太长了。但是他又不好敲门催促,只能耐心等着。
过了一会,门小小推开一条缝,慕明棠的脸出现在门口,脸色十分冰冷:“晋王前几天还说我,如今,直闯兄嫂内室,这就是晋王的礼数和家教?”
谢玄济尴尬,但是在这种问题上,男人怎么都是理亏的哪一方。谢玄济赔礼,道:“是我冒失了,请二嫂恕罪。”
“我今日息事宁人,日后晋王再不敲门而入,又该如何说?”
“不会了。”谢玄济被说得极为没脸,经过这一遭,他也察觉到成婚的兄长和未成婚的有什么不同。以前谢玄辰还清醒的时候,兄弟二人都没家室,谢玄济有什么事,都是直接推门进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