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待诏见慕明棠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彻底恼了。她不再留着情面,而是让人端来两个盘子。
盖子掀开,一个盘子上是红色的布囊,上面插着齐刷刷的银针。另一个盘子中放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闻味道,恐怕不是养身体的补药。
慕明棠依然不言不语,静静地看着孙待诏。她将近两天都没有吃东西,此刻脸色苍白,嘴唇也没有血色,明眼人看得到的虚弱。即便如此,她也没有露出任何惊慌、害怕之色。
孙待诏将两样东西展示在慕明棠面前,一一介绍:“这套针是司正局用的,专门教导那些不知轻重的妃嫔或者宫女。这种针扎在身上不会留疤,针眼也小,过一会就看不见了,所以可以放心地在宫女身上施用。宫里的女人都是皇上的人,若是在身上留下疤痕,有伤观瞻,但是那些拎不清的女人啊,不惩戒不长记性。一般这种人送到司正局,问一遍不说,先在手上扎,问两遍不说,那就在腰上,问三遍还不说,那我们可顾不得小主的体面,只能扒了衣服管教了。”
孙待诏如愿看到慕明棠的脸色越发苍白,她故意拔出三寸多长的针展示了一下,然后才让人呈上另一个盘子。
“这上面放着的是净体的药,专门给未曾有孕的主子备着的。有些主子怕疼,不想生孩子,这一碗药下去,保准你这辈子再怀不上胎。慕王妃年纪轻轻,奴婢本来不想给王妃看这些阴秽的东西,奈何王妃一而再再而三,总是不肯配合。奴婢无法,只能请出这些东西。慕王妃,您选一样吧。”
……
谢玄辰做了很长的一个梦,梦里他的母亲还活着,殷夫人提着一盏灯,站在门口殷切地望着。路口每经过一辆车一匹马,她都要抬头期待很久。
丫鬟不住地劝殷夫人回屋等,她都摇头不允。谢玄辰从军营玩够了回家,走到路口看见他娘又在门口等着,顿时转身就走。
然而仅是这片刻功夫,殷夫人已经认出来他了。殷夫人立刻喊他的名字,丫鬟也一声挨着一声唤,谢玄辰没办法,只能认命地回头,硬着头皮去见他娘。
他的哥哥小时候出疹子,没熬过死了。从此之后他娘看他就和看朵花一样,吹阵风都怕他着凉。谢玄辰受不了女人的腻腻歪歪,每天趁他娘不备,翻墙去郭府玩。
郭荣从小就很喜欢他,比自己儿子都亲。谢玄辰有恃无恐,能在郭府捣一天的乱,谢毅看着生气,回来自然一顿痛骂。后来郭荣越来越忙,他爹也成天在外,谢玄辰在郭府没得可玩的,就干脆跟着郭荣、谢毅去军营闯荡。
殷夫人仅有两个孩子,大儿子死的时候她哭得肝肠寸断,之后对小儿子就百般小心,生怕他也有什么长短。谢玄辰跟着大人跑去军营,殷夫人哪里能放心。她想要把谢玄辰拘在家里,可是一转眼,这个小子又翻墙跑了。
全府的人看不住他一个。谢玄辰每次乱跑后,殷夫人都放不下心,总得站在门口,亲眼看见谢玄辰回来才能安心。等谢毅回来,得知他娘为了等他,又在门口吹了许久的风,每每都气得找家法。
他的童年和少年算不得温馨,至少和众人想象中的美好家庭差远了,他一年总有一半的时间在挨骂。但是总体来说,他有威严严肃的将军父亲,温柔美丽的世家母亲,生活虽算不上泡在蜜罐,但是从来没有为外物发过愁。
那个时候谢玄辰少年意气,满腔都是没地发泄的精力。和军营里的糙汉子待久了,总想着义薄云天,干一番大事业。所以河平五年,也就是后来的鸿嘉元年,郭荣和谢毅奉命征讨广晋,年满十五岁的谢毅带着一柄刀一匹马,就去追父亲和郭叔的军队了。
他离家出走,自然是偷偷摸摸,背着殷夫人的。后来谢玄辰无数次后悔,他为什么要离开,他为什么要留母亲一个人在京城。
他甚至,走之前都没有和母亲道一句别。
郭荣和谢毅平叛大胜,但是大军却停在邺城,没有回朝。后晋恭帝本就对郭荣有疑心,现在更加怀疑他有心造反。后晋恭帝发怒,下令杀郭、谢两家家眷。
郭谢两府,家眷下人乃至婴孩,无一幸免。消息传到邺城,郭荣大怒,正式举了反旗,讨伐失德的后晋皇帝。
谢玄辰就是在这次战争中,终于取得谢毅、郭荣的认可,正式领兵。攻破京城谢玄辰居功至伟,甚至后晋恭帝弃宫脱逃,也是谢玄辰将他追住,并亲手送他上黄泉。
谢玄辰杀了后晋恭帝,为母亲报了仇,可是殷夫人再也回不来了。以谢玄辰和谢毅之间的父子关系,殷夫人不在,他们父子连和平见面都做不到。
母亲在的地方才是家,母亲不在了,家便散了。
记忆中那个会点灯等他回家的人,也再不存在了。
谢玄辰梦境破碎又混乱,一会梦到孩童时他娘追着他给他系平安结,一会梦到他在军营里和泥滚了一天,一回家正好撞见他娘站在门口等他。明明说了很多次,他只会让别人有意外,自己断不会出事,可是殷夫人还是放不下心。
梦里那个温柔美丽的夫人渐渐模糊,变成了另一个提着灯的年轻女子。她从远处走来,一盏盏将沿路的灯点亮。她侧身点灯时极为专注,眼睛中是星辰,身后,是煌煌灯火。
谢玄辰在梦中又看到了发狂时的事情。狂躁时他意识不到自己在做什么,可是大脑会铁面无私地记下一切,让他在梦中一遍遍看到自己的丑态。
以前陷入狂暴后,他能看到的都是红,流动的、火热的红,他一人站在中央,受万人唾骂。唯独这次,他在众多避如蛇蝎的围观群众中,看到有一个人拨开人群,义无反顾地向他跑来。
她说:“你只是生病了,回去睡一觉就好了。我们回家。”
殷夫人死后,再没有人和他说回家。郭荣另娶,谢毅扶正了原来的小妾,谢瑞一家从临安搬到京城。所有人都重新组建了家庭,唯独他,茕茕独行。
谢玄辰从梦境中醒来的时候,耳边仿佛都在回响慕明棠的那声“回家”。他睁开眼睛,本以为会听到慕明棠惊喜的声音,然而等了许久,什么都没有。
他慢慢支起身,心想她又去点灯了?谢玄辰的动静惊动了外面的丫鬟,丫鬟进来,看到他醒了,吓得失手将药碗摔落:“王爷醒了!”
第21章 撑腰
碗砸在地上发出闷闷的声音,黑乎乎的药汁流了一地。丫鬟立刻跪下请罪,吓得头都不敢抬。刚从宫里拨到岐阳王府做内主管的女官相南春听到声音,连忙跑过来。她最先看到伏在地上浑身发抖的丫鬟,洒了满地的汤药,视线慢慢上移,才看到被屏风遮了一半的床上,谢玄辰正半倚着。
相南春看到这一幕,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二话不说,提着裙子跪在地上,垂头恭敬道:“小丫鬟第一次当差,笨手笨脚的,惊扰了王爷。请王爷恕罪。”
谢玄辰已经坐起来了,他眼睛从这些陌生的女子身上扫过,又看向明显多了许多人的大殿,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以往慕明棠只要听到声音,一定会立刻跑过来。如今动静这么大,时间过去了这么久,她还没有出现。
多半,便不会出现了吧。
门口的人还是跪在地上,他没发话,没人敢起来。不知道是不是谢玄辰错觉,他总觉得这些女子怕他怕得有些过了,即便他寻常就很招女人怕,但刚见他醒来,也不该惊慌成那样。
谢玄辰什么也没说,淡淡道:“既然是第一次,那就起来吧。”
相南春深深磕头到地上:“谢王爷。”
随后相南春悄悄掐了小丫鬟一下,示意她赶紧退出去。随后,很快就有侍女奉来热腾腾的汤药,另一队侍女跟在后面,悄悄收拾地上的残局。
相南春当着谢玄辰的面试药,停了一会并无异状后,才让丫鬟将药碗端上来:“王爷,请用药。”
谢玄辰眼睛纡尊降贵地下移,停在药上,半天没说话。端药的丫鬟浑身开始发抖,越抖越明显,最后连水面都晃出细微的波痕。
相南春沉着气等了半天,最后实在忍不住了,试图提醒:“岐阳王殿下,该喝药了……”
谢玄辰一个眼神扫过来,相南春顿时不敢说话。谢玄辰理都没理,问:“现在是什么时候?”
“回王爷,戌时了。”
“日子呢?”
“九月十四。”
“九月十四。”谢玄辰慢慢重复了一遍,似乎这个日子有什么特殊。此刻寝殿内站了许多人,外面更不知围了多少双耳朵,可是屋内却始终落针可闻,众人连呼气都不敢大声。
所有人都在心里飞快盘算九月十四有什么特殊,而谢玄辰却在想,今日九月十四,他昏迷已经五天了。这五天,慕明棠在哪儿?
慕明棠得知他醒来,不可能不出现,那看来,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谢玄辰什么也没说,冲丫鬟摊手,说:“把药拿来。”
丫鬟战战兢兢送上药,谢玄辰瞧见东西,心里冷笑了一声。谢瑞防他可真是防得紧,喝药的碗匙而已,竟然都是木质的。是怕瓷或者银做的,到他手里成了武器吗?
也未免太低看他,只要他想,什么东西不能成为他的武器?
谢玄辰猛地暴起,从丫鬟手中夺过木汤匙,随手一掰,汤匙就被掰成了尖的。而这时,丫鬟还愣愣地抬着手,药碗摔落在地,还在咕噜噜打转。
谢玄辰手里的尖刺已经抵住丫鬟咽喉:“她在哪儿?”
丫鬟终于反应过来了,浑身抖如筛糠:“奴……奴婢不知道王爷在问谁。”
相南春没料到这番变故,此刻她反应过来,也跪下说道:“奴婢等人刚来,实在不知道殿下在问什么。请殿下看在陛下的份上,饶奴等一命。”
门外的侍卫也无声地握紧刀鞘,时刻准备着抽刀。谢玄辰冷笑了一下,手腕忽地用力,甩手一掷将木刺投到地上,擦着相南春的袖子钉到地面里。相南春只感觉眼前一花,袖子就被钉住了,周围的丫鬟哇的一声叫出来,相南春自己也瞬间腿软。
下面铺的可是地砖啊,一块随手掰成、隔空投掷的木头,竟然能刺穿地砖。
“不知道我在问谁?”谢玄辰完全收敛了笑,他现在脸色并不太好,泪痣映在他苍白又瘦削的脸上,阴沉又咄咄逼人,“现在知道了?”
这回不止女官腿软,外面的守卫看着也心生凉意。他们准备餐具时想到了这一幕,特意撤除了瓷碗、银碗之类危险的物品,连汤匙都被特意磨钝了。没想到在谢玄辰手里,汤匙只需随意一掰,仅靠徒手的力量,就是能砸碎地砖、杀人夺命的凶器。
更可怕的是,这只是他的虚弱状态。
相南春几乎被吓破胆,现在浑身都是软的,连忙说:“奴婢只负责内务,实在不知王妃的下落。五天前,内仆局孙待诏将王妃唤走了,之后王妃和孙待诏等人一直住在静斋,奴婢和静斋从无往来,并不知情。”
内仆局的人,是正四品待诏,那就是伺候太后的人了。谢玄辰冷笑一声,撑着床榻,硬是自己站起来,踉踉跄跄朝外走去。
谢玄辰走路,她们没人敢扶,全跪在地上,头也不抬地恭候。等谢玄辰走出门后,丫鬟悄悄问相南春:“向姑姑,王爷朝静斋去了,孙待诏那里,我们要不要派人去知会一声?”
相南春拧眉良久,最终还是缓慢摇头:“来不及了。只管做自己分内的差事,不要做多余之事。上面人的事,我们掺和不起。”
谢玄辰都快忘了自己府里还有这么一个地方,其实静斋离玉麟堂并不远,玉麟堂前面的檐屋连着两个斋轩,左边叫日思斋,右边叫云瑞斋。穿过云瑞斋,再往前走就是静斋了。
只不过静斋如其名,格外幽静阴森。他走近的时候,静斋外面黑影婆娑,竹叶声萧萧瑟瑟。竹子里面一片漆黑,唯有一间屋子有亮光。
众多侍卫、丫鬟跟在他身后,事发突然,有人想去传递消息,但是谢玄辰站在前面,根本没人敢试图发声提醒。谢玄辰默不作声靠近,里面的人一无所觉,还正在说话。
谢玄辰隐约听到里面在选什么东西。慕明棠说了什么,另一个女子的声音似乎很可惜,问道:“慕王妃,您当真这样选?您长得这么漂亮,皮肤看着也娇嫩,若是针扎进去,恐怕要很受些罪。”
什么东西扎进去?谢玄辰在外面听到,登时挑了下眉,砰地一声推开房门:“你让她选什么?”
孙待诏正从针囊中拔出最细的一根,宫里什么都有章法,上针也是如此。从细到粗,从短到长,不能乱了次序。
她正待说什么,突然听到身后砰地一声。孙待诏被吓了一跳,手一哆嗦,险些扎到自己的指尖。她恼怒地回过头,见夜色里站着一个人。他身后跟了一众侍女随从,丫鬟看到孙待诏的视线,一一垂下眼睛,没人敢上前。
孙待诏愣了愣,猛地明白过来。岐阳王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了,外面这些人没看住他就不说了,怎么都不派个人来知会一声?
孙待诏立刻领着一众女官跪下,哪里还顾得上一旁的针囊:“奴婢参见岐阳王,王爷金安。”
慕明棠也倏地一声站起来,她本来想要迎过去,可是谢玄辰身后簇拥着众多侍从,看起来众星捧月,遥不可及,慕明棠的脚步不知为何就停住了。
孙待诏等人齐刷刷下跪,慕明棠左右看了看,也一言不发地低头行礼。
谢玄辰走进来,两边的人连忙给他搬座椅,铺锦垫。谢玄辰没发话,地上的人就不能起来,孙待诏感觉到头顶有人走来走去,她却要紧紧贴着地,心头不由涌上一股难堪。
她是太后跟前的正四品待诏,宫中人见了她谁不要恭敬称一声“孙姑姑”,就是得宠的嫔妃见了她,都要小心巴结。孙待诏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轻侮?
可是面前这位是岐阳王,孙待诏心里再恨,此刻也只能忍下,绷着脸皮等岐阳王发话。
谢玄辰坐好后,这才慢悠悠说:“起吧。”
孙待诏松了口气,好歹没让她等太久,她毕竟是太后跟前的人,岐阳王再猖狂也知道轻重。
孙待诏正要提裙子起身,谢玄辰忽然说:“跪着,没说你。”
孙待诏顿时愣住,其他几个女官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起还是该继续跪着。
慕明棠是王妃,行礼和她们不是一个级别,她只是半蹲行万福,谢玄辰一发话,她就已经站直了。慕明棠略有些尴尬,她是不是动作太快了?刚才谢玄辰那句“起吧”,到底是不是对她说的?
现在孙待诏和几个女官不动,慕明棠也不好意思动,只能继续在原地站着。她站着,孙待诏等人跪,对比格外屈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