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地内的大小魔物被统一束着嘴罩,锁着铁链,在各自的角落里或蹲或站的看着他,无一不满眼仇怨和憎恨。只有躲在小弟子身后的那只折着耳朵的兔子,悄悄露出脑袋,红包石一般的眼睛转了一圈,又匆忙收了回去。
一位大概犯了什么错的使徒被捆绑在地上,红着小小的眼睛,发出刺耳的尖叫咒骂声。她的主人是一位六十多岁的术士,正站在一旁发动了惩戒契约,惩处不愿驯服的使徒。
那只是一只灌灌,攻击力和法术都十分低微的小妖。强大的妖魔是极难契为使徒的,即便是在清一教,能有一拥有一只灌灌也算有头有脸的修士了。
如果是从前,清源会觉得小妖野性难驯。但这一次,也不知是为什么,看着那些被铁链拴着锁在墙角的魔物,看着那只滚在尘埃里,嘶叫反抗的女妖,清源突然觉得这些事并不是那么的理所当然。
清源从那个弟子的身后走过去,抬手给了他脑袋一下。
“师……师父?”
那个年愈古稀的修士是清源的徒弟,被突然出现的年轻师父吓了一跳。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抱着脑袋连声道歉。
“人间已经没有什么妖魔了,我们总共就这么几位使徒,你就不能对人家好点吗?你这样动手动脚欺负人家是什么意思?”
清源蛮不讲理,劈头盖脸把自己的徒弟教训了一顿,后面一群的年纪不一的徒弟和徒孙们缩起脑袋不敢回话。
年老的徒弟不知道师父为什么出了一趟山门回来,突然就改变了态度。但他从小被师父养大,知道自己这位师父的性格一向如此,年纪越大反而越有些天真浪漫,不谙世事,因此也并不以为意。
只是开口问道:“师父,师兄弟们怎么不见和你一起回来。”
清源这才想起自己只顾着研究琢磨怎么改善和使徒之间的契约关系,把一群徒弟们遗忘在了两河镇。
他尴尬地摸摸下巴,领着袁香儿等人穿过这块区域,向着掌门所在的院子走去。
几位在场的弟子看着他们的背影,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师父肯定又把虚极他们给忘在半路上了吧?”
“那些是什么人,看起来好像是妖魔吧?”
“妖魔就这样不约束也不套着枷锁走在人间,不会发生危险吗?”
那位年纪最小的小师妹指着人群蹦起来,“啊,那是不是程黄?最高的那个,金色的头发,你看他额心的印记。”
“程黄这么帅的吗?”她和另外一位女术士抱在了一起,“啊啊啊,我是第一次看见程黄人形的样子。”
程黄啊,
那就是阿黄,我天天给他梳毛呢。
原来阿黄这样好看啊。
女孩子们压抑的尖叫声从后面传来。程黄眯着眼睛瞥了一眼。
愚蠢的人类。
他在这个地方呆了多久?是十几年还是几十年?在他成千上万年的寿命中,这些其实没有任何区别。
吵吵嚷嚷的人类,看起来十分热闹,其实即便是清源那个老头,也不可能活上多少个年头。转眼就湮灭成灰了。
算了,如果他肯解开锁链,陪他们玩玩几年也不是不可以。
袁香儿去过洞玄教的仙乐宫,掌教妙道独居的院落气派不凡格调高雅,院门外守着四方圣兽的化身神像,院内更是楼台亭阁,法阵森严。
然而清一教的掌教所居的院子,让袁香儿有些吃惊。这可以说基本就是一个农村的菜园子。
几洼菜地,篱笆青绿,杏花的枝头探进院墙来。
可以说什么样风格的掌教,就直接决定了整个教派的行事风格。
袁香儿一行被领进一间只能算得上干净整齐的木屋,一位刚刚从菜园里回来的老太太走进屋来,洗了一把手,在木踏上坐了下来。挥手示意徒弟上茶。
“小阿源,难得你带着客人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那位老太太在木踏上坐了下来,挥手示意徒弟端上茶水。
“掌门师姐,是这样的,这位小友想要寻找去南溟的办法。”清源将袁香儿的经历和述求告知了一遍。
袁香儿还是第一次在这个世界见到女性的掌教,或者说第一次见到身居要职的人类女性。忍不住对她也有着许多好奇。
“这样看着我干什么?”那位衣着朴素,满头银发的老者笑眯眯地说话,“因为觉得一个女子不应为清一教这样大门大教的主事者吗?”
袁香儿直言道:“并没有这样事呢。在这个时代因为在体力比不得男子,大多数女子不得不居于男子其下。但修真炼炁之后,男女之间已无显著的优劣之分,如果这个时候女子还自己给自己灌输不如男人的思想,那才是可笑之处。”
那位老太太哈哈大笑,“不错不错,小小年纪修为见识都不俗气,更有了这么多的使徒。阿源他看着你,想必嫉妒的睡不觉。他这么卖力的帮你,是你许诺给他什么好处了吧?”
“说起来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一个法阵。”袁香儿并不过多犹豫,也不想再以此要挟清源,她指尖牵出灵力,凌空绘制了一个小小的阵图。
清源差点跳了起来,绕着那个悬停在空中的法阵前后转了数圈,看了半晌,还是拿不定主意,疑惑不解地转过头问他的掌门,“清缪师姐,这个?”
那位名叫清缪的掌教真人眯起了眼睛,细细看了半晌,疑惑道:“你这个法阵毫无用处,对妖魔并没有制约能力。”
“怎么会没有用处呢?我们可以彼此知道对方所在的位置,身处的情绪,还可以随时相互联系。”袁香儿看着那位持掌天下名门清一教的掌教真人,又转头看清源,“清源前辈也觉得毫无用处吗?”
清源看着袁香儿身后为数众多的使徒,想着这一路的相处,来回搓着自己的手,犹豫地对他的师姐说道,“师姐,这个世界的魔物已经越来越少了,我……我觉得我们其实也不是不能好好相处的。”
年迈的掌门坐在木踏之上,满是皱纹的手指轻轻搓着手中的茶杯,沉吟了半晌,“阿源,师姐的寿限已经快到了。而你还有很长的一段路可以走。清一教迟早要放在你的手上,你可要好好拿定道心,想要要带大家走什么样的路。”
第126章
清源听着这样话,心中惘然。
修真之人能够突破肉身的极限,比凡人获得更多的寿元,这使他产生了一种时光可以停滞的错觉。他曾经是这一辈弟子中最小的一位,上有师长,下有关照宠爱他的师兄师姐。他甚至觉得自己能够这样悠然自得,毫无压力地渡过漫长的一生。
直至今日掌门师姐说出了这句话。他才突然回过味来,门派中的长辈都已经一一离去。
不论面容保持着怎样的年轻,曾经年少的他,也已经渡过了一百五十个年头,真正走到了不得不担起责任的时候。
白发苍苍的清缪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别着急,师姐还能撑个些许年,你好好地准备,想清楚最终要带门派走向哪一条道路。”
老太太走到袁香儿面前,“想去南溟就跟着我来,带你去看看。”
袁香儿跟着她走在山道上。
清一教的后山,荒草丛生,霜露蒙翳,偶有狐虺窜伏,枯藤野树间隐约可以见废弃了的石刻虚台。
这样的景像让袁香儿有些熟悉,她回想起在里世行走所见的景象,那些崩塌了的楼台,被遗弃的神像,寂静地在荒野中慢慢等待着被时光掩埋的命运。
即将走到岁月尽头的老太太拄着拐杖,慢慢在前方带路,
“小姑娘,你要去南溟做什么?”她问。
袁香儿:“我的师父在那里,我去找他。”
“呵呵,瞎说。南溟那地方只有深海和魔物,不是人类可以立足之处。你师父是谁,他怎么可能待在那里。”
“我的师父名叫余摇,人称自然先生。”
“余摇?”清缪老太太停下脚步,转过头来,“你居然是余摇的弟子?”
“掌门您认识我师父吗?”
“对我们这一辈的人来说,自然先生的大名,又有谁人不知呢。”清缪看着袁香儿等人,满是皱纹的脸笑了起来,“难怪你能拥有这么多的使徒,我当年以为先生能同使徒相谐盖因他是妖身。如今看到了他的徒弟,方服先生之能。”
“您和我家先生很熟悉吗?”
“我虽敬重自然先生,但和他却并不熟悉。因为他是妙道那个老贼的朋友。”清缪提到了同为知名掌教的妙道似乎变得很不高兴,说话都带出了点口音,“妙道你晓得吧?就是洞玄教那个龌蹉鬼。我和他是死对头。嘿嘿,不过他和我一样也都老了。不管再怎么想折腾,也折腾不了几年啰。”
清缪踩着野地里的枯枝野草,带着袁香儿等人来到一处荒废的石台之前。
那石台被苔痕覆盖,依稀可见上面崖刻了繁纹符咒,透着一种古老的威严肃穆。
清缪在石台的阶梯前站定,“你的那个法阵,固然我觉得并无作用。但阿源却是真心高兴。我也可以算是你的长辈,既然得了你驾驭妖魔的法门,就没有白拿的道理。你想去南溟,我可助你一臂之力。但南溟之凶险,去之九死一生。你可要想清楚了。”
袁香儿点头:“多谢前辈。我想清楚了。”
清缪点燃了三柱香,恭恭敬敬祭拜之后,将它们插在阶前的土地上。口中念诵法决。
袅袅青烟升起,整面石台突然亮起了浅浅的光泽,中的空间中平白出现了一道明晃晃的竖线,那竖线直通云霄,能沟通天地的线条缓缓裂开,仿佛空间在众人的眼前被撕裂了一道缝隙。
透露出那一头的另外一个世界来,透过缝隙,隐隐可以看见那头的景物这片山林完全不同,在那里时而是热闹辉煌的城市,时而切换成石崖绝壁,有时候是最终定格为一片茫茫大海。
“这是祖师当年使用的传送法阵,用此法阵,可缩地成寸,须臾间达到四海八荒的尽头。但穿过异度空间之时,凶险万分,能否顺利抵达,端看你的法力修为还有运道。你若是不怕,就上去试试。”
袁香儿抬腿就往台阶上走去。南河等人自然跟随在她的身边。
初登上石台之时,平静无波,传送法阵亮着柔和的光芒,
乌圆在耳边说话,“哈哈,这下可以去南溟看看了,那是我爹都没去过的地方,等他睡醒了,可以和他吹嘘一番。”
南河正向着她伸出手来,“牵着我,别一个人走太快。”
乌圆的声音还未落下,袁香儿也还来不及接住南河的手,眼前那熟悉的手掌突然消失。袁香儿一抬起头,眼前没有南河,没有乌圆,没有任何人,只剩下一片无尽的空白,孤零零的石台静立在茫茫空间中,石台之上是那道连接天地的空间裂缝。
那裂缝像一道摆在袁香儿眼前的大门,缓缓敞开,门那一头的世界是一片刺眼的蓝。南河和乌圆等人呼唤的声音在袁香儿的脑海中响起。他们没能跟随进来。习惯了和伙伴们待在一起的袁香儿,孤身一人,她看着眼前诡异的门缝,心中有了一瞬间的迟疑。
“都劝你别去南溟,你为什么还是来了?”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
袁香儿转过头,看见那位六七岁的少年神君,他正坐在石台的栏杆上,温和地看着袁香儿。
“这个世界上,总有些不得不为之事。”袁香儿说。
少年抬起手指,在空中一点,一滴黑色的墨痕出现在了苍白墙面,那水墨勾勒成线,浓淡铺陈,渐渐在白色的世界里绘制出了一张水墨画卷。
袁香儿想起,这样的画她曾经在洞玄教妙道的居所看见过,那是可以随时变幻,展现人间过往的壁画。
“你还年幼,或许不知道妖魔肆虐人间之时,人类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你看一看此图,便会明白我的用心。”那少年说道。
画卷不断变幻,现出山川河流,巨大的妖魔在其中咆哮穿行,鬼物游荡人间,百姓身居其中多苦多难。
在那灵炁充沛的世界,无数墨痕绘制的小人修炼成真,于妖魔鬼物相抗,人间战乱不休。
其中有幼童模样的术士修为高深,悯人间疾苦,终以一己之力,分出表里两世。
“至此之后,人魔之间互不搅扰,渐离渐远,各得其所。是不是比从前好多了。”少年神君伸着手,双目明亮,“可是只要这世间还有灵气不断滋生,终究还会生出新的妖魔,人类也会不断出现力量强大的修士,除非——彻底断绝灵气在世间的流通。彻底堵住灵穴根基。”
随着他的说话,画卷上出现大陆的边缘,在南面的茫茫大海深处缓缓旋转着一个灵力的旋涡,这是大地上灵力的根源,浮世一切灵力发至此。
一条巨大的黑色大鱼在画面出现,
虽然那模样并不熟悉,但袁香儿的心就莫名楸了一下,直觉让她感到这就是师父余摇的本体。她上前两步,屏住呼吸,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条墨黑色的鱼缓缓靠近那个旋涡,最终义无反顾地将自己的身躯堵上灵穴之源。
袁香儿一手指向画面,一脸震惊地转过头来。
少年开口解释:“我飞升之后,留下肉身灵骨,炼成金丹一枚,能使凡人延寿万岁,起长生不死之效。世独唯一,再无其二。你师父余摇找到我,愿以身换之。”
以身换之四个字,像一声惊雷,在袁香儿脑中轰地一声响起。
心神摇晃了片刻,她才渐渐理解过来这代表着什么。师父为了得到世间唯一的长生不死之药,用自己巨大的身躯去填那海底的灵穴了。所以师娘寿命明明已经走到了极尽,却又突然重获新生,而师父余摇不告而别再也不曾回来,人间的灵气在这几年的时间内,越发急剧变得稀少。
“鲲鹏他已经和海穴化为一体,直到时间的尽头也出不来了。这是他心甘情愿之事。你即便去了南溟,又能如何?”少年神色温和,语调稚嫩,向着袁香儿伸出手,“回去吧,这不是你该管之事。”
“你身为神灵,能化世间万物。”袁香儿摇头后退,以手点着自己的心,“但你也失去了身为人类的心性,忘了每一个个体都有着属于她自己的悲欢。不论为了什么,我作为师父的徒弟,绝对不会眼睁睁看着他在海底被禁锢万年,永世不得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