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佑之瞥了袁香儿一眼。坐在对面的女孩肌肤白皙,手指莹嫩,披着保暖的皮裘,脖子上还套着个璎珞项圈,显然是一个在长辈的爱护中长大的孩子,自己也曾经有过那样的岁月。
他收回了自己的眼神,“这些事,做得多了,自然就会了。”
“你真的想留在这里,不回去了吗?这里毕竟是妖魔的世界,而你只是一个人类。”袁香儿说。
“妖魔又怎么样?他们比起那些恨不得吸了我的血的亲戚更像我的同伴。我宁可和他们在一起生活。”韩佑之冷冷地看了袁香儿一眼,“你呢?你也是人类,你为什么到这里来?”
这位小小的少年眯起眼睛,带着浓厚的猜忌和怀疑,“你是一个术士,我知道你们术士都想抓住妖魔,好像奴仆一样使唤她们,就像你的这只猫妖一样。但可惜阿螣姐的身边有我在,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真是一点都不可爱的小孩。袁香儿看在韩大夫的面子上勉强没有发脾气。
乌圆把脑袋从小鱼干的盆子里抬起来:“喵?无知的人类,本猫大爷是来人间玩耍的,你才是奴仆,你们全族都是奴仆。”
只有韩睿一直还站立在桌面上,眷念地看着在自己眼前忙碌的孩子,
“佑儿,佑儿。”他轻轻呼唤。
他的孩子脸庞消瘦,近在咫尺,自顾自地收拾桌上的残羹,对他的呼唤毫无反应。
那双只握过笔杆的小小手掌,如今遍布伤痕和老茧,正麻利而飞快地忙碌着。他额头上贴着纱布,脖颈上有着伤痕,小脸比韩睿记忆中瘦了整整一大圈,身高也变得高了,似乎在短短的时间内就从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年,蜕变得坚毅稳重面面俱到了起来。
“你娘亲自小对你百般宠溺,从不舍得你碰半点粗重活计。从前我总担心你太过娇惯,难以自立。想不到我们不过离开一年,你却是什么都会了。”
“都是爹不好,爹没有保护好你娘,也无法再护着你长大。”
韩睿的心中充满愧疚和疼惜,恨不能伸出手,将自己许久不见的儿子紧紧抱在怀中。
只可惜如今人鬼殊途,他寄居在这个冰冷僵硬的躯壳中,不仅无法触摸到孩子柔嫩的脸蛋,给孩子一个温暖的拥抱,就连自己连声呼唤,近在眼前的儿子都无法知晓。
好在还有袁香儿能够听见他的声音。
“小佑,我是一个术士,术士能沟通阴阳。同时我也是你父母的朋友。你父亲他托我……来看一看你。”袁香儿看了一眼韩睿,按他的意思说话。
少年拿着碗碟的手一下顿住了,他愣了愣,咬住嘴唇别过脸去,“你骗我。”
韩睿昂头看着站在眼前的孩子:“佑儿,她没有骗你。爹爹很想你,那一日答应给我儿买回一盏元宵花灯,却最终食言了,爹爹心中实是有愧。”
袁香儿:“我没有骗你,你父亲很想你,那一日答应过给你买一盏元宵节的花灯,却没有办到,他心里一直很内疚。”
一直表现得成熟稳重的少年眼眶骤然就红了,
“真,真的吗?你见到了我父亲……父亲他还有什么留给我的话吗?”他低着头,瘦弱的双肩微微颤抖着,像是一个真正九岁的孩子一样难过了起来,“父亲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我没有守住永济堂,甚至躲进了山里不想再见到那些恶人。父亲他一定对我很失望。”
他泪水模糊的目光恰巧落在桌上的那个瓷人身上。明明是一动不动的陶瓷人偶,僵硬的脸蛋,凝固的眉眼。但不知为什么,韩佑之总能觉得那细细的眉像是始终在凝望着自己一般,让他打从心底生出一股亲切之感。
明明是那个女人在说话,但他恍惚真的听见了父亲的声音。
“爹和你娘从没有怪过佑儿,佑儿能够这么坚强生活,已经是爹娘最大的骄傲。只要是你自己的选择,只要你自己能够过得幸福,父亲就从心里感到欣慰。”
在袁香儿的视线中,韩睿的身影从小小的瓷人中出现,带着一层淡淡的金光,伸出双臂圈住了自己低头哭泣的孩子。
……
夜里,袁香儿回到收拾给她的客房中。
韩睿站在她的面前,整了整衣袖,慎而重之地行了一个礼。
“韩大夫,你这就要走了?你……能够放心了么?”尽管知道迟早有这个时候,袁香儿的心里还是说不出的难过。
“为人父母,永远也没有对孩子放心的时候。如今可喜的是,看到佑儿他能够如此的独立坚强。那位,那位螣娘子,也确如您所言,善良宽厚。”他轻轻叹息,“而我也再做不了什么事,该当早些去我该去的地方,丽娘还在那边等我。”
“韩大夫,”袁香儿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一生救过无数人的命,最后却遇到豺狼一般的恶徒。你心里有没有觉得不值得?”
韩睿低眉浅笑:“君子之乐,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固有缺憾,也足矣。何况若非如此,我只怕也得不到先生您的帮助。”
袁香儿其实是不能理解这个时代“圣人”式的伦理道德观的,对她来说这是一种过于迂腐陈旧的思想。但不得不说能像韩睿这样一生坚守着善良和豁达的人还是让她由衷敬佩。
正因为如此,平日里只喜欢过好自己的小日子,不爱多管闲事的她,也希望自己能为这位先生多尽一点力。
“还有什么是我能够为您做的吗?”
“如果可以的话,倒是有一件小事……”韩睿轻声细述,说出了自己最后的请求。
“这不过是举手之劳,就放心地交给我来办吧。”
大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推开窗户,深山寒夜,浩瀚苍穹,银河流光。
屋内已经没有了韩睿的身影。
回到灵力充沛的灵界,乌圆也不知道溜到哪里玩去了。袁香儿独坐窗前,看着屋外的星空雪景,突然有些想念那一团白色的毛茸茸。
这里的木屋没有火炕,又开了窗子,寒气伴随着星光一起从窗外滚进来。
让袁香儿不由想起在同一个森林中的那个树洞之中,自己全身埋在一整条大毛尾巴中的温暖舒适。
“小南这会不知道在干什么呢?”她这样想着。
南河蹲在火炕边缘的垫子上,正看着窗外的星空。
天狼族的天赋能力是汲取星辰之力,今夜雪后初晴,星空分外明亮,最适合入静观想,沟通天地,感应星辰。但不知为什么,他心中总有些烦躁,始终静不下心来。
他把压在身体下的那个三角形的符箓再一次扒拉出来,仔仔细细盯着上面红色的符文看了半晌。这一天的时间,他不知道反复把这道符箓翻出来多少次。想往里面注入一点灵力,但好像又没有什么特别必须说的事情。
浪费只能使用三次的珍贵符箓做这种无聊的事,会被嘲笑的吧?南河伸出白色的小爪子,把那个三角形翻过来翻过去的拨弄。
符箓上红色的符文突然亮了起来,把他吓得向后跳开一步。
“南河?睡了没?”熟悉的声音从符箓中传来。
袁香儿趴在床上,双手的食指中指并拢在一起,夹着符箓在眼前,注入灵气,对着亮起来的符文说话。
过了半晌,符文里才传来低低沉沉的声音,“嗯,尚未。”
小南好冷淡呀,袁香儿在床上滚了半圈,我是不是吵到人家了?
第31章
“南河,我找到阿螣了,韩大夫的儿子果然在她这里。”
“一路上遇到不少小妖精,我把帽子送给了一个光着脚的小女孩。”
“晚上阿螣请我吃火锅。还喝了点小酒,这里的羊肉真好吃,等回去我们也一起吃羊肉火锅吧。”
“山里好冷呀,我冻得都睡不着。不过这里的星星特别美,感觉自己离天空特别近。”
“小南,韩大夫离开了,我心里有些不好受。”
……
袁香儿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当她担心南河可能会不想听而准备停下来的时候,符箓上的纹路总会及时亮了亮,传来南河短短的回应声。往往只有一个“嗯”或是“可以”,但那微微带着点磁性的声音听起来似乎也没有那么的不耐烦,于是袁香儿就继续说下去。
空山雪岭,浪漫星河,在这样寂静的寒夜,缩在无人的小屋,肆意浪费着自己的灵力,和远处的一位异族精灵聊天,真是一种别致而有趣的体验。
袁香儿几乎快要把自己的灵力耗尽了,才勉强放手。
第二日早晨,宿醉未消的阿螣软趴趴地挂在袁香儿胳膊上,看她帮忙拯救自己差点烧糊了的小米粥。
“站好了,你这样我没办法做事。”袁香儿往煮熟的小米粥里放一把桂圆干,再搅进去一个鸡蛋,香味就出来了。
“我们蛇族本来就是软的,这都软了好几百年,改不了。何况还是冬天呢。”阿螣开始耍赖。
袁香儿噗呲一声笑了,“你和我刚认识的时候可不一样,那时候是多么一本正经,举止都透着股讲究劲,害我以为是哪里来的女先生。”
虺螣从袁香儿身上溜下来,坐到了窗台上,她抬起白皙的脖颈,漂亮的眸子看向远处,“那个时候,我一心想要做一个人类。努力而拼命地模仿着你们,总想着方方面面都像一个真正人类那样。如今却不同了,我只要自己过得开心就行,再没有需要在意的人了。”
院子外的大门打开,韩佑之提着水桶进来。
“小佑,快来吃早餐,我和香儿一起煮了好吃的小米粥。”虺螣探出脑袋向他招手,“这么早起来做什么?你这个年纪最需要睡觉,我记得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一整个冬天都是睡过去的。”
韩佑之站在虺螣的面前,任凭她数落,脸上甚至带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笑容。
袁香儿白了虺螣一眼,没揭穿她所谓的一起煮了小米粥,不过是帮忙敲了两个鸡蛋。
她看得出来虺螣是真心实意喜欢这个孩子,而这个骤然失去一切的男孩也确实将妖魔的世界当成了自己的家。
吃早餐的时候袁香儿聊起找到这里的经过。
“拿着金球的小女孩?”虺螣吃惊地抬起头来,
“嗯,四五岁的年纪,穿着短短的棕色斗篷,光着脚。和人类一模一样,一点破绽都看不出来。”
袁香儿忙着给乌圆端一杯温水,防止他吃太多小鱼干噎着了。
“那可是厌女,由怨灵生成的魅。”虺螣提醒她,“她的脾气不太好,你千万别招惹她。她已经活了很长时间,十分强大。”
“我都说了她很可怕,阿香你还不信。”乌圆含混不清地附和。
阿螣突然想起一事,拉住了袁香儿的衣袖,“小南进入离骸期了吧?你提醒他小心些,最近整座天狼山脉的大妖都在找他,想趁他最虚弱的时候,一口吞了他这只天狼血脉。”
“离骸期?”
袁香儿是第一次听说离骸期这个词。
吃过早餐,袁香儿告辞离开。
阿螣和韩佑之一起将她送出很远。穿着月白色棉袍的少年,最后拢起了袖子,默默向袁香儿弯腰行了一礼。
袁香儿突然从那个瘦弱的身躯上,看到了他父亲的影子。
走在下山的道路上,袁香儿心里一直想着阿螣最后说得那些话。原来小南正在经历那么危险艰难的事,所以他才总是把自己搞得满身是伤,所以他才要独自回去天狼山。
“乌圆,你知道什么是离骸期吗?”袁香儿问乌圆。
“不知道,听说要反复经历离骸重塑的过程,想想都疼死了。”乌圆蹲在袁香儿肩上抖了一下身体,“我们猫妖没有这个时期,大部分的妖族都没有这个时期,就算修成大妖,也不过经历一场雷劫就好。”
“一场雷劫就好?雷劫难道不恐怖的吗?”
“到了那个时候,父亲肯定会帮我的,没什么好恐怖的。”乌圆骄傲地说。
袁香儿明白了,这是一位有父亲疼爱的妖二代。
她想起了那个浑身血淋淋独自躲在树洞里的小狼。南河是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一只天狼,在他最难熬的离骸期,不仅没有伙伴的护持,还要不断躲避着各种敌人的伤害。
“你要回去了吗?”一个女性的声音突然在路旁响起。
被称之为厌女的小女孩,从一棵老槐树后露出她那小小的身躯。
乌黑虬结的树干,衬得她的肌肤比雪色还要苍白。
“是的,我这就回去了。”袁香儿悄悄后退了一步。
“陪我玩一会球吧?”厌女从身后伸出了手,小小的手指上握着那颗金球。
明明没有风,她帽沿下的两颗绒球却飘动起来,脚下的白雪在无形的威压下扩散,冰凉的雪雾扑了袁香儿一身。
妖魔大多数都很纯粹,力量强大,不讲道理,也从不遵守人类社会的那些规则,它们直白地表达自己的欲求,只凭借自己喜好行事。
袁香儿虽然不高兴,但还不想和她打起来,于是伸手接过了她手中的金球,“行,那就陪你玩一会。”
这种球她从小玩到大,十分熟练,一抬手,那金球便顺着手臂一路滚过肩头,从另一只手臂上滚落,落地之前又被脚尖挑起,金色的小球高高转在空中,灼灼生辉,发出悦耳的叮当响声。
“乌圆,来!接着!”
“看我的!”
乌圆从袁香儿肩上一跃而下,在空中团身变化,发辫飞扬,金靴少年,轻裘翻飞蹴金鞠,雪猫戏扑霜花影。
随后,那小小的金球飞向厌女,厌女那张面具一般的面孔终于露出了一点点笑容,她张开小小的双臂,用额头轻巧接住了旋转不停的金色小球。
小的女孩在雪地间飞舞,薄薄的棕色斗篷展开,宛如一只在冰雪的世界中扑腾的飞蛾,金色的小球伴随着她的动作来回滚动,仿佛和她融为一体般,圆熟自如地四处旋转,清脆的铃声远远地传送开去。
三个人玩得兴起,一时也忘记了先前那几分紧张的氛围,彼此炫技,极尽所能。厌女反而是三个人中玩得最好的,从小接触的袁香儿和身手灵活的乌圆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