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骸期的悸动突然来临,他强忍着痛苦摸索回这里。想要回到那个人身边,但又不想被她看见自己痛苦呻吟的狼狈模样。
他把手臂咬出了血,忍耐着一阵阵袭来的痛苦,不能出声哀嚎,不能痛苦翻滚。不想自己软弱,狼狈,丑陋的样子被那个人看见哪怕一点。
袁香儿就要碰到门板的手指顿住了,柴房的门板缝隙很大,她其实全都看见了。
那个人正在经历着离骸期的痛苦,他被疼痛所折磨,绷紧着后背,浑身冷汗,手指死死抓着地面,但他却宁愿咬住自己的手臂,也不肯发出一点脆弱的声音。
袁香儿是了解南河的,他孤独而骄傲,从不愿任何人看见自己软弱的一面。
她最终收回了自己的手,背对着柴房的墙板坐下。
“我不进去,我在这里陪着你。”她隔着木板轻声说道。
无边的痛苦,让南河感到自己的意识几乎就要溃散。
他依稀觉得自己漂浮到了空中,看见了蜷缩在地面上那个苍白的自己。这大概是只有他自己才能看见的影像,天空中强大无双的星力缓缓划过苍穹坠落下来,一丝一缕地拖着长长的尾巴,掉落进他苍白颤抖的身体中。
强大而又霸道的星辰之力正在一点点改变着自己的身体,自己的肉体开始一点点溃散,被璀璨的星光所取代。
在这间屋子之外,一墙之隔背对着他坐着一个人。
那人背靠着墙板,昂着脸,和他一样眺望着夜空中的星辰。
南河一下从飘忽的状态中坠落回身躯,清醒了过来,巨大的痛苦如同潮水一般再度将他湮没。
屋外的那个人似乎轻轻叹息了一声,轻声念诵起了奇怪的咒语。
她用颂唱的方式缓缓颂读,空中依稀传来低低的歌声,那空灵的念诵声时远时近,像是一股冰泉,流过他即将被焚烧殆尽的身躯,抚平他伤疤累覆的心田。那声音仿佛可以疗愈一切,藉慰流浪多年游子的沧桑,给茕茕孑立的孤狼一个温暖的归宿。
天色亮了,晨曦透过门板的缝隙进入冰冷的屋内。
南河睁着眼睛,汗水从额头滚落,模糊了视线,他依稀从朝阳的芬芳中,看见门外坐着的那个背影。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不是他在漆黑的树洞中寂寞的幻想,那个人真实的存在于他的身边,近在咫尺,守了他一夜。
长夜过去,旭日东升,柴房的门终于被推开,一只银光璀璨的天狼从门内走了出来,银色的毛发随着矫健的步履浮动,宛若有星光在一路散落。
袁香儿揉了揉眼睛,看见那只银白的天狼一路变幻,成为她最喜欢的小毛团子的模样,小跑上前犹豫了一下,最后扒拉上她的膝头,蜷进了她的怀抱中。
第33章
看着那毛茸茸的一小团主动蜷进自己怀里,袁香儿的心软了一片,有了一种自己辛苦养的狼终于被养熟了的感觉。
南河一直对自己的亲近很排斥,除了受伤昏迷,大部分时候即便身体觉得很舒服,喉咙里也要嘟囔几声表达自己的抗拒。这还是第一次主动和自己亲近。
她抱着怀中那软乎乎的一团站起身来,几乎想快乐地原地转几个圈,
神奇的是经过了一夜的时间,南河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口竟然痊愈了大半,就连之前因为烫伤而秃得左一块右一块的难看皮毛,都重新变得茂密了。这或许就是离骸期锻体重塑的效果,同时他的体内似乎排除了大量污秽物,有些黏糊糊的,散发着一种不太友好的气味。
先给小南吃点热乎乎的东西,还是先带他去洗个澡呢?
袁香儿一边摸着毛团子,一边向屋内走去,却发现怀里的南河软软地瘫在她的臂弯里,已经陷入昏睡中去。
袁香儿既心疼又有些愧疚,本来把受了重伤的南河带回来,是想让他能够好好的养伤。但他因为担心自己而赶去天南山,不顾自己的伤势和那只强大的魔物战斗。回来后或许因为剧烈的战斗而又陷入了离骸期锻体的过程,忍受了一整夜的折磨。
她把南河带回屋,小心地放进属于他的垫子里。可能是因为过度疲惫和长时间的痛苦,南河睡得并不安稳,小小的四肢时不时地抽搐抖动一下。
在冰天雪地中坐了一夜的袁香儿躺到了暖和炕上,把南河的小垫子拉到自己身边,伸手轻轻顺他后背的毛发,安抚不太安稳的他。感到那小小的一团在睡梦中无意识地挪了挪,又挪了挪,慢慢依偎到了自己身边。
袁香儿仔细想想,觉得自己对小南也不过做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南河对她的善意和对她的依赖,她能够清晰地体会得到,她喜欢这种被需要的感觉。
事实上,她很理解南河,遇到师父和师娘之前自己也是类似的一个人。不被任何人关注,也不被任何人需要。但越是孤独寂寞,越害怕他人看见自己的脆弱,总要让自己更完美无缺,将自己伪装得矜持高傲,实际上却在每一个夜里独自舔着伤口,渴望出现一个能够真正带给自己温暖的人。
一旦有人给予一点点温暖,就忍不住地想要加倍回报,想要取悦和讨那个人的开心。
他用对人类有限的认知,记住了自己喜欢羊肉,喜欢蘑菇,喜欢颜色艳丽的东西。尽管身处危险的环境,正在渡过他最艰难的时期,却还总是跑上大老远的路,把猎到的最好吃的食物摆在自己的门口。
袁香儿还记得他化身巨狼从自己的头顶一扑而过的情形,明明身负重伤,面对着极为强大的敌人,却还是第一时间拖着敌人远离自己所在的区域。浑身都是血了,还把自己背在背上逃离战场。
受伤的时候怕自己看见,狼狈的时候怕自己看见,恢复了漂亮的毛发才软乎乎地爬到自己膝盖上来。
袁香儿的手指透过柔软的毛发,一下下抚摸着那还有些消瘦的脊椎。想对他再好一点,让他知道这个世界不止有冰冷和孤独,让他也体会到这个世界上的温暖。
南河觉得自己睡得很不安稳,却怎么也醒不过来。睡梦中有流星一颗一颗地从天际滑落,坠落到自己身上,他下意识地颤抖一下,准备迎接剧痛的到来。但想象中的痛苦一直没有来,他始终处于一个温暖而舒服的地方,有柔软的手指在恰到好处地抚摸着他的肌肤,让他有一种想要彻底放下全身警惕松懈下来的感觉。
这让他十分的不安,自己应该躲在冰冷的岩穴中,或是漆黑的树洞内,竖着耳朵戒备着随时有可能出现的敌人才对。为什么能够这么放心,为什么能这么暖和,为什么都已经有人摸到自己的身躯了,还能够安心地睡着不醒过来。
南河一下睁开了眼睛,终于想起了自己身在何处。他从一个柔软的胳膊下钻出来,小心张望了一下,发现自己被圈在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那个人一手枕在头下,一手搭在他背上,弯曲着身体把他护在怀中睡得正香。
昨夜,在剧烈的战斗之后,引发了第一次星力对肉身的洗涤重塑,没有灵力的补充,他过得十分痛苦。偏偏还忍耐不住痛苦和寂寞,跑回这个院子里来。
为了帮助自己减轻痛苦,为了陪伴瑟瑟发抖的他,这个人在寒冷的雪夜里,在柴房的门外坐了一整夜。
南河昂起头,默默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面庞。他最喜欢这样的时刻,自己可以安静地看着她,没有人打扰,不用紧张也不会局促,想看多久都可以。
屋外传来庭院里鸡鸣犬吠之声,那只山猫从屋顶的瓦片上跑过去,留下一串细碎的脚步。
“香儿,师娘去一趟集市,你好好看家呀。”云娘在院子里喊话,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又吱呀一声关上了。
这是一个热闹的世界,既温暖又舒适,他知道这不是自己的世界,但他太渴望这份温暖,渴望这份热闹。
那张面庞的肌肤透着健康的光泽,睫毛在上面投射下清晰的影子,湿漉的呼吸依稀拂到了自己的心上,细细密密地在那里来回刮了一遍。
他微微凑近了一些,想象那里应该带着自己最喜欢的淡淡甜香味。这时,他皱了皱鼻子,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怪的气味。
南河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身躯因为接受了星力的重塑,从毛孔排出了大量污秽物,向来柔顺漂亮的毛发此刻肮脏又恶臭,连睡觉的垫子都被弄脏了一大块。南河一下涨红了面孔,尴尬得恨不得在火炕上刨一个大坑将自己现场埋进去。他居然用这样黏糊糊脏兮兮的模样,爬到袁香儿的膝盖上去。而那个人竟然就那样把自己抱进卧房,还放到了床榻上。她为什么不将自己丢在外面冻死算了,或者先将他丢进水池里随便洗一洗也好。
南河慌忙从袁香儿的胳膊里钻出来,跳下炕,一溜烟地跑出门去,顺着檐栏的地面一路以最快的速度飞奔进了浴室。
因为屋子的主人余摇当初喜欢泡汤沐浴,所以房子的浴室修得分外舒适,分为前后二室,中间以半人高的竹栏隔之,内置浴桶,近墙凿井,安装辘轳,方便引水以入。后设沟渠,可以直接将洗浴的水排出。屋里砌锅灶,需要的时候燃薪柴,可以随时提供热水,澡具巾悦,咸具其中,十分便利。
南河一口气冲进浴室,扯了条毛巾在脸上胡乱抹一把,几乎被自己身上的气味熏得受不了。寒冬腊月,也顾不得烧水泡澡等耗时之事,想着左右无人,褪去皮毛,化为人身,提起一通冰凉的井水,哗啦一声倒在自己的头上,把自己浇了个透心凉。他抖了抖湿漉漉的长发,看着漆黑的污水顺着双腿流了一地,索性坐在水缸边上,先给自己一口气浇了七八捅的水。
怀抱里暖烘烘的一团不见了,袁香儿很快就醒了过来。
师娘不知道去了哪儿,南河也没在身边,就连乌圆都不知道溜哪玩去了。
“师娘?南河?”云香儿沿着檐栏的木地板一路走着,
听见浴室中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浴室的外门没有关闭,地板上湿哒哒的一路水渍,炤台是冷的,没有生火,内置悬空的竹门内传来流水的声响。
“师娘?”袁香儿奇怪地推开外门走了进去。
内室的对开竹门上下是挑空的,既可以通风透气,又可起到稍微遮挡视线的作用。或许它最妙的作用,就在这半遮半露之处。
袁香儿首先看见了青绿色的竹门下露出的一双腿,那腿修长而有力度,苍白的脚趾踩在墨青色的砖面上,有水流顺着它们蜿蜒流下,或许是井水太凉,把它冲刷得像是玉石一般莹透有光。袁香儿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知道自己应该退出去了,可是视线已经向上移去,让她越过了竹门顶部,看见了那一头银白色的长发,湿漉漉地贴在线条完美的肩膀上。那长发的主人正吃惊地转过脸来,几缕湿发黏在他的脸颊,纤长的睫毛抖动了一下,一滴水珠被从上面抖落下来。
这也太犯规了吧?男人也能诱人成这样吗?
袁香儿张了张口,感到喉咙发干,胸膛中的那颗心脏莫名地一下下加快了速度。
“你……我不是故意的。”她不好意思地退了出去,在门槛上绊了一下,险些摔倒。
屋子里再也没响起水声,彻底的安静了,过了片刻,一只湿漉漉的银色小狼顶开门扇,探出脑袋来,耳朵尖红扑扑的,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浑身湿透的毛发拧成一缕一缕的,一滴滴地往下滴着水,冷得直打哆嗦。
他还是这么小的一只呢,不是说离骸期没有过去的天狼连成年都还不算吗?袁香儿摒弃心中纷乱的杂念,匆忙找了一条大毛巾,将大冬天洗冷水澡的小狼包在了里面。一路抱回屋子里去。
“怎么不烧点热水,你要是不会,可以把我叫起来,这样要是冷病了怎么办?”袁香儿的语气不太高兴,“下次不许这样。”
“我身体很好,不会生病。”被包在毛巾中的湿毛球发出闷声闷气的声音,
“下次不这样了。”他又低低加了一句,尾音听起来,居然有些奶声奶气的,悄悄带了一丝讨袁香儿开心的意思。
袁香儿把他带进暖和的屋子,在桌上铺了厚厚的毛巾,把他仔仔细细地擦干净,连耳朵里面和尾巴根部都没有放过。
南河默默趴在毛巾上,强制忍耐着从耳朵和尾巴上传来的一阵阵酥麻,那些地方遍布着丰富的神经,太过敏感。再这样下去,浑身都要软了。
要快一点阻止她。
那手指伸进耳朵里,开始拨弄那里细腻的绒毛。一股电流穿过南河四肢百骸,在心尖处过了一道,引得他微微战栗。他应该开口阻止,或是跳起来逃开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明明难耐痛苦,却又莫名带着期待。一边痛苦,一边幸福。虽然还没有完全渡过离骸期,南河突然察觉身体起了某种陌生的变化,他趴在毛巾上再也不敢动了。
袁香儿把小狼彻底地擦干,又取出了好久没用的梳子,仔仔细细从头到尾给他梳顺毛发。今天的小狼特别的乖巧,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眼睛湿漉漉的,偶尔呜呜两声,带着点奶音,让人心都化了。
“离骸期一直都会这么痛苦的吗?”她想起昨夜的情形,感到十分心疼。
“第一次接收星力比较痛苦,后面就没什么大碍了。”
后面当然也没有那么轻松,但有了能陪伴自己的人,有了可以安心待着的地方,离骸期似乎也就不再像从前那样令人望而生畏。
“这是什么东西,我为什么没有?”乌圆不知道从那里玩回来,看见南河趴在桌上享受,顿时不高兴了,“看起来好舒服,不行,我也要梳毛!”
一道冷森森的目光从桌上扫下来,在他的身上溜了一圈,乌圆打了个抖,眼前依稀是一个山岳般高大的剪影,狭长的眼睑中含着亘古不化的寒冰,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
乌圆一下炸了毛,飞快窜到了袁香儿身后,“阿香,阿香,你看他瞪我,喵呜呜呜……”
“行啦,行啦,”袁香儿安慰他,“这是南河的梳子,乌圆也不喜欢用别人的东西是不是?我已经给乌圆在店里专门定做一个,过两日就可以去拿了。”
“要比他的漂亮,毛要比他的软。”乌圆提要求。
“行,还让他们在柄上刻上乌圆的名字好不好?”
乌圆这才高兴了,叼起落在地上的藤球,高高兴兴溜出屋子找锦羽玩去了,顺便和锦羽炫耀他即将有新的梳子了。
看来还得给锦羽也做一把,虽然他应该用不着梳毛。袁香儿在心里想到,干脆多做几把,给小黑也做一把算了。
想到这里,她打开柜子,从里面翻出了一个五彩的藤球,高高兴兴地拿给南河看,
“我很早就做好了,等着如果你回来了,和你一起玩,我们在炕上玩吧?就我们两玩。”
五彩的藤球从炕沿上叮铃铃滚过去,南河伸脚踩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