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小南?”袁香儿把南河举起来。
银白色的小狼勾着脚,绷着身体没有说话。
“怎么了啊?”袁香儿摇他。南河长大以后,身形雄健而矫捷,十分美丽。但其实袁香儿心底还是最喜欢他这样一小团毛茸茸的模样,时常找借口让他变成这个样子,好抱在怀中肆意揉搓。
“我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南河终于说道。
“我知道啊,上一回和虺螣一起来过。”
“上一回也不是。”
袁香儿的笑容就淡了,南河在遇到她之前只来过一次人间。
她把南河抱在怀中,轻轻揉了揉他的耳朵。
“我从天狼山上悄悄溜出来,来到这个镇上,就在这个位置看见了一群人类的孩子在玩耍。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人类。”
天真的小南河变成了人类小男孩的模样。
一个人类的男孩发现了在一旁偷窥的他,“喂,哪来的?会玩毽子吗,要不要一起玩?”
那个叫毽子的东西是用一堆鸟类羽毛绑在铜钱上做成的玩具,可以在脚上上下翻飞的踢着。南河学得很快,他迅速成为了踢毽子的佼佼者,彩色的羽毛毽子在他的脚踝,肩膀,膝头,仿佛被牵引着一般地跳跃。引得一群孩子围观叫好,齐声给他数数。
那一刻他真的很开心。他是兄弟姐妹中最小的一只狼,哥哥姐姐们连打架都不屑带他。
人间的热闹有趣和新交到的朋友让他感到无比的快乐。
游戏结束之后,孩子们纷纷取出几个零用钱,围着卖零嘴的商贩们。那些晶莹剔透的糖果让南河咽了咽口水,但他不知道从哪里能获得交换这些美食的钱币。
“喏,分你一个。”最开始招呼他的那个男孩手里拿着一双竹签,他把竹签上一团金黄色粘稠的麦芽糖搅开,分成两团,递给了南河一根。
“拿着呀,甜的。”
“啊,给我的吗?谢谢。”
“谢啥,咱们是朋友了,明天还来这里玩啊。”
明天还来这里玩。南河笑着往回走,手里举着一团琥珀色的麦芽糖,高高兴兴地想着。
……
“就是在这个巷子里吗?”袁香儿问他。
南河沉默着没有说话,他化身为高大俊美的男子,站在巷子口。
漫长的时光过去了,自己已经成年,但这条巷子几乎还和一百年前一样污浊阴暗,甚至连那地砖的裂缝似乎都没有变化过。
他几乎可以看见小小的自己被压在法阵里,折断了四肢,那一块金黄色的糖掉在了泥地里,被人随意踩在脚下,他甚至还来不及尝到那位朋友口中说的甜味。
一只连指甲缝里都沾着血污的手伸过来把他提了起来,肆意拨弄两下,嘿嘿嘿地笑着,
“天狼,看我抓到了什么?一只这样幼小的天狼。”
“无论是剥皮炼药,还是契为使徒,都发了,挣大发了,哈哈哈。”
那个时候,他心里有多少仇恨和怨念,甚至想要杀死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类。
一只柔软的手摸到了他的脸颊上,南河挣了一下,清醒过来,才意识到是袁香儿在安慰他。
“没什么,一百年前的事情了。我都已经忘了。”他扶着冰凉的砖墙悄悄喘了口气,向袁香儿露出一点笑容。
“那是你第一次见到人类吧,那些人真是太可恨了,换了我是你,我可能都恨死人类了。”
“幸好,第二次就遇到了你。”
“啊,我那时候,好像也没对你多好。”
袁香儿已经不记得刚开始是怎么样和南河相处的了,最开始的时候,印象最深的是一撮硬邦邦的小尾巴和那总气鼓鼓对着自己的屁股。
“你对我很好,把我装在篮子里,再一次带进了人类热闹的市井中,给我吃桂花糖,还给我绘制躺在里面就很舒服的法阵。”
如果不是遇到了你,我或许至今还憎恨着人类,或许我已经每天埋头在杀戮中,沉沦为一个盲目嗜血的复仇者。
那个人握住了他的手腕,吻上了他的双唇。南河后退了半步,脊背已经抵上了冰凉的墙壁。
“阿香……唔。”
他想说话,胡同口虽然昏暗,但街道上好多人,近在咫尺,热闹喧哗。
袁香儿的手腕晃了晃,遮天环的光芒亮起一道透明的光圈,将二人的身影,身躯,和那逐渐溢出的浓香收容在完全透明的小天地中。
身边就是人来人往的街道,虽然那些人看不见,但他们的存在依旧让南河绷紧了神经,越是这样紧绷着精神,感受到的刺激就越强烈。
“阿香,别在这里……”
口中说着别在这里,却已经被自己体内溢出的甜香薰得头皮发麻,很快彻底忘记一切,沉沦进极致的快乐之中。
这条幽深的小巷本是他一生中难以磨灭的痛苦回忆,但从今日之后,快乐的回忆覆盖了那份深深的刻痕,取代了那份永恒的痛苦。
袁香儿和南河找到大花婆家的时候,天色已经微微近黄昏了。
大花又惊又喜地到院门外来迎接她。
“阿香,你怎么来啦。你看你,我结婚你都没回来,这下舍得来看我了。”大花又是埋怨,又是欢喜,将她往家里迎。
这是一栋青砖白墙的大院,已经有了不少年头,白墙斑驳,朱漆脱落。橘红色的斜阳倾泻在半边院子中,院子里有着不少人,都纷纷站起身和进入家门的客人点头示意。
袁香儿顿在门槛处,差点想要往回走。在那些笑面相迎的身影后,站着一个脑袋巨大,身躯窄小,端端正正穿着长袍的身影。
那魔物的巨大面孔上细眉小眼睛,还带着一顶低品阶的官帽,也正跟着众人一起低头行礼。
(要我吃了他吗?)南河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
(不不,他没有恶意,一般是祖先留在家中守护后代的灵体。我只是被他吓了一跳,这脑袋也太大了。)
第102章
“阿香,留在我这里住一宿吧,你这个时辰回去,我怎么也不能放心。”大花一路挽着袁香儿的胳膊,亲亲热热地说。
大花是家里的长姐,父母忙着生意没空管束,从小便带着弟弟妹妹和袁香儿这一群孩子,上山下河地玩耍,练就了一身结实的身板,圆润的脸蛋红扑扑的,气血充沛,带着健康的光泽。
她本是个活泼又爽利的性子,只是嫁到这样人口众多的家族中做了新媳妇,不得不拘束起来。
“方便吗?”袁香儿问。她本来打算在客栈住上一两日。
“方便得很,我隔壁就有间空屋子,我娘前几日来的时候刚刚收拾了给她住着。何况我夫君住在书房,几乎不来我那儿,你不用担心。”
她很快发现自己说漏了嘴,在好友面前露了怯,略有些不好意思,拿手摇着袁香儿的胳膊,
“好么?好么?我自从嫁到这里,实在想你们得紧。”
袁香儿便接受了她热情的邀请。
既然留下来做客,也就应当拜会一下家里的主母。袁香儿跟着大花穿过前厅往她婆婆所住的厢房走去。
这栋宅院,本是一座三进的院子,横梁和檐柱上的朱漆早已剥落,但从那些雕琢了吉祥图案的雀替云墩上依旧可以看出这栋宅院主人的祖先之前也曾有过辉煌富贵的时期。
如今宅院里挤着太多居住不开的子孙后代,大小院落被各自加盖隔开,就连本该是仆人居住的倒座房如今都住着一家几口。
人住得多了,各自烧火做饭,排水倒污,使得甬道上的路石积了厚厚的泥淤,落了漆的墙面被熏得黑黄。衣着寒酸的主妇和光着腚的小孩从各家门槛内穿进穿出,显出一份人口众多却无力维持祖宗基业的颓然萧瑟来。
后院的天井很小,只能看见小小的一块天空,这里正东的屋子被隔成三间,是大花婆婆和小姑的住所。
屋内昏暗的角落里,坐着一位干瘦严肃的中年妇人,她用审视的目光将袁香儿的衣服首饰,以及提在手上的猪肉礼物来打量了几遍,方才不咸不淡地开口,
“既然来了客人,就好好招待吧,晚饭不必过来伺候了。”
这个家里一个仆妇没有,所有琐事全靠两个媳妇一力操持。但因为小儿子考上了秀才,这位婆婆觉得已经可以提前摆一摆官太太的普了。当初因为经济局促而娶的屠夫家的姑娘,如今看起来也显得百般不顺眼。
袁香儿迈出门之后,正好听见屋内传来大花那未出嫁的小姑说话声,“娘亲也真是的,二哥那样的能干,迟早是要做老爷的,即便年纪大了些,也没必要给他娶个屠夫家的女儿。你看这隔三差五上门打秋风的亲戚现在就一波接一波的来。”
大花涨红了面孔,尴尬地拉着袁香儿就走。
“婆婆和小姑虽然严肃了点,但对我还是可以的,她们从……不打骂我。”她给自己找补了一句。
大花居住的屋子单独隔离在耳门之外,大花拉着袁香儿进了屋,关上门扇,方才松了口气。她请袁香儿在靠窗的茶桌边入座,打开柜子献宝一样地从里面拿出各种桃花酥,杏仁饼,并泡了一壶香气四溢的茉莉花茶。
“快尝尝,这是我娘亲上回来看我悄悄塞给我的。我都一直藏着,没舍得拿出来过。”
“你这小金库藏得不错,待客的点心比你婆婆那好太多了。”袁香儿和她面对面地坐着,“怎么样,你夫君对你还好吧?”
大花圆润的脸上露出了点落寂,“夫君自然是好的,只是如今全家上下都指着他考取功名,婆婆令他日日苦读,夜宿书房,一刻不许松懈。不喜他到我的屋子里来。我们许多天也说不上一句话。”
“何况,夫君是读书人,也不可能会喜欢我这样的娘子。”大花叹了口气,“阿香,我要是和你一样会读书识字就好了。这样或许还能和夫君多说上几句话。”
袁香儿看着自己地这位少年玩伴,和自己一般十几岁的年纪,却已经挽起了妇人的发髻,褪下天真青涩,开始一辈子谨小慎微地生活在这样窄小的天地中了。
这真是一个对女性十分不友好的时代,袁香儿郁闷地拿起桌上的桃花酥。
她突然发现两个不足手指高度的小人正站在桌上,合力搬起一块桃花酥,蹑手蹑脚往窗边走去。
走到半路,小人的视线正正和袁香儿诧异的目光对上了。
小人犹豫一瞬,仿佛没想到自己能被看见,他们慌手慌脚丢了那块饼子,飞舞着小袖子从窗台溜出去了。但很快又扒拉着窗缘,叠着露出两个小脑袋,好奇地看着袁香儿。
“阿香,你是怎么想的?”大花的声音传过来。
“什么?你刚刚说了什么?”袁香儿回过神来,没听清大花刚刚说的话。
“我说的是陈雄,也就是铁牛。铁牛对你的心意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吗?这么多年了,你好歹给个准话。”
袁香儿愣了愣,她这一年都在东奔西跑,这种青梅竹马时期男孩腼腆的情意,她还真的没怎么接收到,大概就要马上辜负了。
“你也老大不小了,该考虑考虑。铁牛哥长得俊,人也踏实,还在衙门里做事。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了。”
大花说得正起劲,蹲在袁香儿膝盖上的那只白色小奶狗突然扭过头,龇牙冲她吼了一声,那声音既低又沉,不太像犬吠,倒有点像荒原中的野兽,把大花吓得一个哆嗦。
袁香儿笑着把狗子提回来,伸手来回捏他的尾巴,直至把他捏得浑身发软,重新乖乖在腿上趴好了。
“我不喜欢陈雄,我有心上人了。”袁香儿边摸着南河的毛发边说,这句话说完,她觉得手底下的小南被顺毛了,舒舒服服在她腿上打了个滚。
“婶婶,我可以进来吗?”一个稚嫩的童声在屋门外响起。
大花打开门,领进来一位五六岁的小女孩。
“这是我的侄女,大伯家的丫头,名字叫冬儿。”大花将侄女提到椅子上,毫不吝啬地分她东西吃,“冬儿来得正好,婶婶这里有好吃的。”
小女孩想来是平日来得很多,同大花十分熟捻,双手接过递给她的饼子,
她有一双黑黝黝的圆眼睛,正看着袁香儿,不经意地说:“姐姐,你的狗子好大好漂亮啊。”
袁香儿十分意外,这还是她第一次遇到能够看见妖魔本体的普通人。不由让她想起自己看得见妖魔的童年时期,那时候的袁家村似乎和这里很像,到处都是混杂在人群中生活的小妖精。
幸好神经十分粗大的大花没有发现小女孩语气中的漏洞。
袁香儿品着茶,看见那个小女孩冬儿,趁人不备将一块桃花酥掰成两半,悄悄递给了扒拉在窗台上的小妖精。
两只小妖精高高兴兴地将半块饼举在头顶,飞快地一溜烟跑远了。过了一会窗台上两只小手又举了上来,将两朵夏日里常见的野花摆放在窗沿。
大花去准备晚食的时候,袁香儿便问冬儿,“冬儿,你能看得见是不是?”
小女孩一边吃着点心,一边戒备着看着她,不说话。
“姐姐也和你一样,从小就能看见他们呢。”她举了举南河的一只爪子,“这位叫南河,是姐姐我的好朋友。”
小女孩这才低垂下眉眼,轻轻嗯了一声。
“那你告诉姐姐,最近两河镇上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
“有的,妖魔……变多了。河神不见了。”
“河神不见了?什么叫河神不见了?”
“就是不见了,没有了,看不到了。”五岁的孩子尽自己所能地表达。
晚食之前,大花的嫂子来接冬儿。这位嫂子虽然衣着朴素,但言行间克守礼仪,举动间透着股女子的温驯和婉。
“又麻烦弟妹了,冬儿最喜欢弟妹你了。听说有客人来,不曾想是这样漂亮的妹妹。”
她从怀中掏出一个手绣精致的小荷包,递给袁香儿。“大花时常提到妹妹,初次见面,一点见面礼,拿不出手,还望莫怪。”
袁香儿连声称谢接过来,荷包的绣工了得,绣着一条锦鲤,尾鳍摇曳活灵活现,奇怪的是就着光线看去,鱼背上似乎生出一对翅膀,揉揉眼睛却又看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