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最后一点了。”女郎脸上的汗珠顺着脸颊流下,挂在下巴尖,吧嗒一声打破冰凉的水面,掉进水里来,在水面荡开一阵温柔的涟漪。
沾着朱砂的竹枝笔走龙蛇,曲终收划,阵法天成。
似乎起了一阵风,天地间的灵气开始汇聚,无形的气流慢慢成为一个旋涡向着这个法阵。
这是聚灵阵,柔和的灵力汇进了湖水中,滋养着水底受伤的妖魔。
“他好点了没?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醒来?”一个狐狸耳朵的少年脑袋从船沿伸了出来。
“我们要不要丢点吃的东西进去?吃点东西才好得快,小鱼干可以吗?大鱼正好吃小鱼。”猫耳朵的少年贴着他露出脸蛋。
“不行吧,我看人类钓鱼都是用虫子的,鱼应该喜欢吃虫子,让锦羽去抓一点蚯蚓什么的。”说这话的少年看起来像一个真正的人类。
“咕咕咕……咕咕。”
躺在水底的妖魔始终睁着双眸,眼前碧波摇曳,水草含烟,一舟如旧,人间温柔。
“至少在最后希望也能为你做些什么。”
“阿逻,加油,这个世界没了我,你也能找到很多的朋友。”
……
保住了丹逻的性命,顺利完成河伯素白的嘱托,又开拓了石桌小世界的新用途,袁香儿很开心。
晚饭的时候边吸溜着师娘煮的酸辣粉边把在两河镇的经历说给她听。
“河伯素白吗?”云娘诧异道,“他是你师父的朋友,从前时常来家中做客,有时候他会带着一位身着黑袍的朋友。”
“想不到,他已经仙逝了。”云娘叹息一声。
晚上的时候,袁香儿端着衣物去澡房洗澡,正巧碰见了化为天狼打算进浴池的南河。
“别跑呀。”她一把逮住她的小狼,“我帮你搓背。我保证就洗洗,绝不捣乱。”
“师父是水族,大概很喜欢泡水。我们才能有这么舒适的浴室使用呢。”袁香儿看着浴室里的浴池,想起了自己的师父也是和丹逻一样的水族。
小小的银狼背对着袁香儿蹲在浴室的地上,任凭袁香儿给他打满泡沫,刷洗后背的毛发,一小搓湿漉漉的尾巴摇得正欢。
“干什么变得这么小,”袁香儿从一旁的浴池中勺出温水,慢慢把小狼狗从头浇透,边洗边咬着他的耳朵悄悄说话,“明明什么都做过了,还这么不好意思呀?”
突然之间,人形的肩膀和脊背赤裸的出现在了袁香儿的视线中,紧实有力的胳膊伸过来,一下把袁香儿扑倒在烟雾氤氲的水中。
滴着水的银发贴着光洁的肌肤蜿蜒而下。那属狼的男人低下头来舔她的耳垂,声音里带着灼热的浴望,
“如果不变得那么小,我会忍不住。”
干啥啥不行,使坏第一名的袁香儿一下翻过身来,按住蠢蠢欲动的天狼,一本正经地说,
“不行,说好这次不捣乱,必须先洗干净。”
“别变回去,就这个样子。”
“再跑用天罗阵啦。”
浴室的水声响了很久,氤氲的水气都带上了一股浓郁的甜香。
大概是真的把每一个角落都细细清洗过了,才花费了这样长的时间。
……
在两河镇一战成名的袁香儿成了许多人口中的传奇人物,对她的称呼也从自然先生家的小徒弟,正经变成了袁先生。
找上门来求助的人渐渐变多,可惜的是这位袁小先生似乎行踪缥缈,时常不在家中。
“云娘,阿香今日在家吗?我三姑家的表弟想请她帮忙点个金穴。”隔壁的花婶站在院门外往里看。
“哎呀,她不在呢,不知道又溜到哪儿去了。”云娘抱歉地说道,视线不好意思地落在院子中的石桌上。
自从发觉了小世界,袁香儿将里面多翻改造,成为一个供大家消遣放松的世外桃源。
时不时入内居住几日。
此刻的桌中世界已和去岁全然不同,不再是单调无边的荒野丘陵。
花木成圭,草长莺飞。藕花湖上,荷叶田田。湖边木屋数楹,轩窗临水。
或有乌圆顽皮,领一众小妖呼啸而过。
或有野鹤横渡,狐曲悠悠。
湖面之上一只天狼伴着袁香儿水枕轻舟,风船解月,懒问人间世事。
这一日,袁香儿在摇摇晃晃的扁舟内小憩,
她明明闭着双眼,却似乎又能看见外面的世界。
船头上出现了一位身着白袍的老者,正笑盈盈地看着她。
“素白前辈,你怎么来了?”袁香儿爬起身来。
“今日老夫是来辞行的。我心愿以解,再无牵挂,可往来生。”素白拢袖行了一个大礼,“先生所为,素铭感五内,却无以为报,或有一言相赠。”
“尊师困于南冥,非人力所能及。但得徒如此,惠泽众生,合应有绵绵福萃,或现一线生机也未可知。”
袁香儿一下从梦里醒来,朗朗乾坤,淼淼烟波,四野无人,唯有南河在舟头打坐。
哪里有梦中河神。
尊师困于南冥,非人力所能及也。
梦里,那位前辈似乎这样对她说。
……
袁香儿趴在小舟的边缘找寻水底的丹逻。
人身鱼尾的妖魔慢慢在水草丛中滑过。色泽浅淡的鱼尾纱绢一般摇曳在幽暗的湖底。
作为水族,一度失去了最为重要的尾部,丹逻曾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但那个人类却将他安顿在这片水域,为他设阵疗伤,时时看顾。
时隔数月,断尾已经逐渐恢复,他依旧在活在这个世间。
丹逻浮上水面,露出半截面孔,一言不发地看着船上的人。
袁香儿取出两个酒盏,“听说你喜欢喝酒,我特意准备了一壶秋月白。喝一杯吗?”
她注满两杯酒,向前递出一杯。
浮出水面的妖魔慢慢靠近,绕了半圈,终究看着她不说话。
袁香儿倾倒酒杯,将酒水倒入湖中,“我就当你喝过了。跟我来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她摊开手心,一团莹莹发光的鱼线抽出丝来,向着远方蜿蜒而去。
“素白前辈的鱼线,可寻想寻之人,可解无解之路。”袁香儿看着丹逻,“你知道我此刻心里想的是谁的名字吗?”
丹逻的眼眸突然亮了,疑惑而带着一点莫名的希望抬头看向她。
第113章
袁香儿坐在南河的背上飞行在旷野之中,怀里抱着一个透明的石英罐子,里面装着一只半截尾巴颜色浅淡的黑色小鱼。
此刻正值傍晚,金乌西坠,落日熔金,天边霞云淼淼,江山一碧万顷。
为了不惊吓到人类,南河飞得很高,脚下滑过丝丝缕缕的浮云,广袤无垠的大地之上两道银链似的河流蜿蜒交汇到了一起,合而奔之,涛涛东去。
袁香儿:“到两河镇了呢。”
那只黑色的小鱼贴着罐子的底部,看着河流交汇处那小小一块的城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袁香儿手掌中飞出一道细细长长的鱼线,缥缈游丝向着斜阳的方向延伸,银白的天狼乘风追逐其后。
云霞尽染之时,莹莹生辉的细线投向地面一座热闹繁华的城镇,没入了一户庭院典雅的富贵人家。
落地之后,听见厢房中传来一声声婴儿嘹亮的哭声,一路寻觅飘摇的丝线顺着哭声坚定地没入了窗户中。
庭院里穿锦着缎的丫鬟们满面都是喜色,
“夫人终于生了,还是位小少爷呢!我高兴得几日都睡不着。”
“谁说不是呢,老爷夫人这般慈善为怀,膝下却一直孤单,如今可喜天赐鳞儿,后面才是享福的日子呢。”
袁香儿皓腕之上手镯微亮,祭起了遮天环,隐去身形。
他们避开人群,小心进入那间屋子。
屋子内的光线有些昏暗,这是一个殷实富裕的人家,喜得子嗣的热闹欢欣还不曾退去,照顾婴儿的奶娘和丫鬟在屏风外窃窃私语,新生的婴儿被安置在一个柔软的小床内。
“小少爷肩头的这个鱼形胎记真是特别。”
“是啊,不仅状态像鱼,头顶还带着一抹红,活灵活现呢。”
“老爷看了很是高兴,说这里有个吉利的说头,叫锦鲤游肩,是大富大贵的命格。现场就给少爷取了名字,就叫佑鱼,佑鱼少爷。”
“真是个好听的名字。少爷生在这样的人家。必定是有福之人。”
女人们说话的声音渐渐变小,仅留着一位中年的嬷嬷在屋内看守,忙碌兴奋了一天的嬷嬷坐在角落里,坐着坐着就打起了瞌睡。
她在半睡半醒时睁开眼,依稀看见一位浑身黑袍的俊美男子站在光影中,扶着婴儿床向内看去。
仆妇揉了揉眼睛,定神一看,傍晚橘红色的阳光透过窗纱照进屋子,朦朦胧胧的光线里翻飞着细小的尘埃。
哪里有什么俊美郎君?
小少爷的手伸出了襁褓,在阳光里抓着什么,发出令人欣喜的笑声。
是睡迷糊了吧,真是位可爱的小少爷,必定是有福之人。嬷嬷笑眯眯地再次闭上了眼。
南河和袁香儿隐匿着身形站在窗边。
人类刚出生的幼崽看上去稚嫩又可爱,南河还是第一次见到。
(这位就是你说的河神素白吗?)他有些好奇地向襁褓内张望。
袁香儿:(是的,是素白前辈的转世。在我还很小的时候这位前辈受师父所托,到我的家乡找到了我。)
俩人在脑海中说着只有彼此能够听见的悄悄话。
(这么说人类在死亡之后,还能够转世投胎,用这样的法器就能寻觅得到吗?)南河看向袁香儿手中那一捆莹莹亮着微光的鱼线,眼眸也有些亮了。
(但也未必每一次都生而为人呢。说不定变成一只小猪,一条小鱼,或者干脆是一棵树。)袁香儿把鱼线收进袖子里,搓了搓了南河的手,(即便还是人类,也不再是前世的那个人了。)
她想起昨日在睡梦中,素白前辈和自己告别之时的那些对话。
“太好了前辈,这么说您能够转世投胎,我们还能找到您?”
那位前辈有些无奈:“虽是这样说,但新生之人会有全新的记忆和身躯,已经不能再算是老朽了,而是一个全新的生命。今日之后世间便再无我素白。”
袁香儿的笑容又凝固了。
“你不必为此难过,虽然素白已经在这个世界消失,但我依旧满心欢喜地期待着下一趟旅程。”白发苍苍的老者浅笑轻言,看淡生死,他只是挂心自己的友人。
“丹逻他身为妖族,天性率真而固执,我担心他过于执拗于我的离世,一世不能摆脱心结。”他立在船头,低头看着水底,看着水底那一度身受重伤的朋友,“他还有很长的生命要过呢。所以我想着请你告诉他,死亡并不算是彻底地消失。”
袁香儿张了张嘴,心中忍住不住地难受。
堪破生死,物我两忘,成为超越生命的存在,大概是所有修行者的最终目的。但千百年来,又有几人能够真正做到。
即便是师父那样豁达淡然之人,依旧心甘情愿地被拦在了情之一字上。
素白转回头看她,问了一个比较难解的问题:“袁小先生,你觉得判定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本为何,依靠的是我们的肉身还是灵魂?”
这个问题难住了袁香儿,她两世为人,穿越重生,即便脱离了躯体,但她依旧觉得自己是同一个人。
可是如果不是这样带着记忆重生,而仅仅是自己的灵魂托生到一个动物或是妖魔的体内,没有了往日的记忆,那么袁香儿也会觉得那是另外一个生命,不再是自己本人。
“或许,关键在于记忆?”袁香儿带着点迷茫,这个问题对于她这个年纪来说,还是过于深奥,“应该说用这具身躯感受体悟世间的善恶,所产生的点滴记忆,所塑造的三观思维,总总方面,才成为我袁香儿这个人。但凡缺乏其一,都不能再算是袁香儿了。)
“真不愧是自然先生的弟子啊。难得这样年轻却又通透,有了你,这世间或许再多一层变数也未可知。”素白笑吟吟地点头,他的模样渐渐变得浅淡,“我去也,珍重,我的朋友们。”
(阿香,怎么哭了?)南河轻轻推了袁香儿一下,把她从恍惚的回忆中唤醒。
她摸了一下脸,脸颊有了一点湿漉。
(说起来都明白,终归还是舍不得啊。)袁香儿叹了口气,瞅着没人注意,伸手圈住了南河的月要,把脸颊贴在他带着温度的胸膛上,难得地撒了个娇,舒缓一下自己的情绪。
手中的鱼缸已经空了,黑衣长袍的丹逻站在小小的婴儿床前,正低头看着床内小小的男婴。
他断了的鱼尾不曾完全恢复,化为人形的双腿也就虚软无力。需要以手撑着床沿的栏杆才能勉强支撑住身体,但他双目一眨不眨地盯着襁褓内那个新生的生命。那个稚嫩,幼小,充满生命力的小小人类。
手腕上束着封条的铁链微微响动了一下,丹逻向着那个全新的生命伸出了手,
这是一个奇怪的幼崽,他不是素白,可以说和素白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却莫名让丹逻有了一点熟悉和安心的感觉。
丹逻的手指悬在半空,想要触碰却又无从下手。
那个婴儿却在这时候从襁褓里挣脱出了一只手,柔软的小手一下抓住了丹逻手指,发出了快乐的笑声,糯糯的小嘴还吐出了一个口水泡泡,
好傻,这怎么可能是素白。丹逻想着。
不过确实有点像,素白他不就是喜欢傻乎乎的笑吗。
婴儿挥动双臂之时,露出了一小截肩膀,那白嫩的肩膀上有一块小小的黑色胎记。
形状像是一尾鱼,自由自在,游动无拘,额头染着一抹红色。
原来并不是在天地间彻底消失了,而是还在呢,只不过换一种方式活着罢了。
丹逻那颗一直以来被什么东西压着的心,突然就觉得松了。似乎终于得以松了一口气,轻飘飘落在了实地。
(丹逻他好像笑了。)南河对袁香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