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世人尤其爱给人分三六九等,冲霄宗掌峰那么多,如何能体现出阁揆的不同呢?有心人一拍脑袋,找了个理由,说什么为表尊敬,不敢直呼名号,以修道之地代指,而“尚书”之称,当然是更便于理解她的身份地位,方才借用了凡间的官职。
殷渺渺:“……”
她决定忘掉此事,对犹且忐忑的孔玉道:“儒家有言,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和’字很好,同尘和光,又合了你的出身,就叫和玉吧。”
孔玉,或者说和玉乖乖道:“是,多谢前辈。”
殷渺渺不禁微微一笑。忽而想起当年任无为给她取道号时的场景,素微,素处以默,妙机其微,不知多少苦心。
转眼间,已经轮到她给后辈取道号了。
岁月不饶人啊。
她暗叹了声,睇着沈细流:“轮到你了,你告诉我,为什么怕去执法堂?”
沈细流心中一紧,口中却道:“晚辈只是担心劳师动众……”
“哦,我还以为你是怕执法堂的问心蒲团、搜魂锁。”殷渺渺语笑盈盈。
沈细流冷汗都下来了,紧张道:“这、晚辈当然也怕。”
殷渺渺一笑,问道:“我送了你师弟一个道号,不好偏心,也得送你一个见面礼才好。你想要什么?”
沈细流心道,我什么也不想要,只希望别看穿我是穿越,万一被误认为是夺舍都没地方哭去。
但这只能想想,不能说出口,她犹豫了片刻,灵机一动:“我时常听人说起前辈的种种事迹,说您不仅蕙质兰心,还有绝世之姿,心中仰慕得紧。今日有幸面见,不知能否见一见前辈的真容?”
传闻里说,白露尚书爱穿白衣,秀雅无双,但“看到”的只是个穿道袍的普通女修,显然不是真面目。
因此这话一半是真的,一半却是奉承。
蕙质兰心也就罢了,还绝世之姿……殷渺渺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摇摇头,扬手撤去了笼罩在身的幻术。
沈细流便见她身上朴拙的道袍如烟云化去,露出一件青黛色的提花纱罗袍和鹅黄色叠纱裤,周身不见任何配饰,衣带半系,鬓发鬅松,说不出的随意闲散,好似是晚间无事,去自家庭院里散步的模样。
就算是在门派里,去别人家穿成这样,好像也太不合常理了……等等,我好像听过传闻,说师父……嗯??
沈细流一惊,忘记了不能直视前辈的念头,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
老实说,第一眼确实有些失望,眼前的女子绮年玉貌,美自然是美的,却并不惊心动魄,令人神摇意夺。只胜在典雅清丽,好若太华夜碧,月下芙蓉,自有一番天然飘逸的气度。
“让你失望了,我们东洲的第一美人,该是念谷主才对。”殷渺渺笑了。
沈细流赶紧道:“春花秋月各有其美,前辈之美在于内在。”她此番言论倒是真心实意,没有殷渺渺的诸多举措,冲霄宗弟子的修行哪会这般顺畅。
谁想殷渺渺听了,并不见喜色,沉吟片时,招手道:“过来。”
沈细流走过去。
殷渺渺抬起手,骈指在她额间一点。
沈细流只觉灵台如淋甘霖,清凉无比,通体舒爽,更重要的是,紫府中对元神似有若无的排斥烟消云散——她是借尸还魂,虽然原主的元神已经消散,可躯壳已经长成,就好像买来的新鞋,必须多加磨合才能契合。
这些年下来,她修炼不缀,数次打磨,又正逢生长发育期,终于和躯体融合了八分,只是紫府为元神所在,还有一丝隔阂。
据她估计,在筑基时得天雷洗练肉身,方才能彻底融合,没想到殷渺渺一指下去就解决了这个问题。
她又惊又喜,还有些后怕。正在这时,耳畔响起传音:“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只要坐得端行得正,问心无愧,就不必害怕。”
沈细流怔忪,旋即心头一松,犹如去了一块巨石,四肢百骸轻松不已。是了,她不爱惹事,为人说是谨慎,不如说胆怯,追根究底,却是怕出了风头后引起大佬的关注,发现她乃是夺舍而来。
穿越可以只是个秘密,也可以是机缘,但于她这么个战战兢兢的小人物来说,却是沉重的负担。
而今时今日,有人告诉她,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堂堂正正做人,就不必担心什么。
“多谢前辈。”她真心实意地感激。
殷渺渺轻轻一笑,意味深长地说:“你是我冲霄宗的弟子,又拜了个厉害师父,今后可要胆子大一些,别叫人小觑了。”
沈细流肃声道:“是,弟子明白。”
叶舟不知她们底下的小动作,然而看沈细流心结散去,亦是欣慰。
“好了,见面礼也给过了,你们该回去了。”殷渺渺卷起罗袖,将二人裹入灵力中,直接送下了山。
她拍拍手,笑道:“小家伙们走了,咱们说说话。”
叶舟皱了皱眉,复又松开:“你不会无缘无故过来考验我两个弟子,难道……你要去粱洲?”
“可不是么,点名请我去。”她一面往山上走去,一面将始末道来。等到讲完的时候,正好走到门口,她往院子里瞧了瞧,好么,满院子的药材,不是在炮制就是准备被炮制。
“噫。”她嫌弃,“你抱着丹炉睡觉算了。”
叶舟瞥她一眼:“师姐何必妄自菲薄,你比丹炉苗条多了。”
殷渺渺顿足,扭头瞪他:“想死,我可以成全你。”
他微不可见地弯了弯唇角,推开门请她进屋。里头没有院子里那般夸张,不见什么药材,唯有一床青纱帐、一桌、一椅、一柜、一茶器,空荡荡的。
窗户支着,凉风一阵一阵吹进来。
殷渺渺看那椅子好是好,乃紫檀所打造,能静心凝神,可硬邦邦的连个软垫也没有,毫无兴趣,径直在他床上坐了。
床上铺着凉席,玉枕摸着就冷,一条薄被叠在内侧,也没什么分量。
她感慨:“亏得都是你来找我,要是我来找你,想想都硌着疼。”
叶舟低首泡茶,许久,回敬道:“那也是我,不是你。”
“你怎么了?”殷渺渺斜靠在玉枕上,慢条斯理道,“你没硌着过我吗?”
他:“……”
“嗯?”
叶舟认输:“你专程过来,不是就为说这个吧。”
“不是为这个,是为了什么?”她以手支颐,眼波流动,“你快猜猜,猜对了就放过你,猜不对,新仇旧怨一块儿算。”
第750章
叶舟觉得, 猜对猜错,他的结果都好不到哪里去,遂一口回绝:“不猜。”
殷渺渺扬起秀眉, 似笑非笑:“说罢,是有人给你喂了熊心豹子胆,还是你炼丹出了岔子, 吃错药了?”
叶舟将茶放在窗边的高几上,问:“以前叫我滚,我滚了,你不高兴, 现在你叫我猜,我不猜,你还是不高兴。”
“水无常形, 道无定理, 亏你还是金丹修士, 悟不透这道理吗?”她伏靠在清凉的玉枕上, 有条不紊地反驳。
叶舟道:“有什么不懂的, 换做白话说, 无非是老生常谈?”
“哦?”
他:“女人心, 海底针。”
殷渺渺霎时破功,大笑不止。她身形斜侧在床上, 衣襟松散,纱罗下透出雪白的肤色。
叶舟看她这般开心,心底也透出欢欣来, 唇角勾起:“你看,你也觉得自己没理了。”
“谁说的,我可有理了。”她理了理鬓发,坐直了身体,“我不日将远行,你留在门派中,照理说是没什么大碍。可我放心不下,特地来走一趟,你倒好,不知感激也罢了,还敢笑我,该打。”
说着,不轻不重在他手臂上拍了一下。
叶舟挨了她一记,却道:“我没笑你,只是有点紧张。”
“怕我吃了你?”她嘲笑。
“我的药园刚弄好,要是山上再起火……”他话还没说完,又被狠狠拧了下,终于学乖了,闭嘴任她“教训”,胸膛里泛起一波又一波热流,暖得不可思议。
怎么会这样呢?明明以前她也这么欺负人,可今天是不一样的。
过去的时候,他只是因为能够为她付出而快乐,但那是紧张的,小心翼翼的,说什么做什么都要思前想后,心神始终紧绷着。
他现在却极其放松,方才说的话并未深思多想,想说就说了。而换来的结果看似是教训,其实是更亲昵的对待。
隐隐约约间,叶舟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不是无缘无故变得随意,是她变了。
感情就好像是系在两个人之间的绳子,一个人拉了一下,另一个人就算脑子没反应过来,身体却已经收到了讯号,自然而然地随之做出改变。
他有了一个难以置信的预感。
殷渺渺并不知道叶舟此时所想,看他老实不说话了,便饶了他,说起正事来:“你这里住得不舒服,阵法倒是不错,我就不画蛇添足了——把衣服脱了吧。”
叶舟回过神,怔了下,依言解下了外袍。
她手拂过这件如流水般的法袍,暗暗梳理了一遍其中的禁制,而后以指为笔,灵力凝结成墨,在上面又覆盖了一层观妙文。
符文书成之际,法袍轻轻颤动,似有所感。
观妙文最大的特点便是无须灵力催动,感天地法则而生。不仅能够增强原有的禁制,就算衣物上蕴含的灵力消耗殆尽,也能起到防护作用。
她写完,将法袍卷在手心里,笑道:“怎么谢我?”
“你要什么?”他问。
她手背支着香腮,视线扫过他这空旷的屋子,半晌,怏怏道:“你这里除了药还是药,就没点别的东西?”
叶舟走到药柜前,从其中一个柜子里取出了一个瓷盒:“给你这个吧。”
她揭开盖子:“茶叶?”
“我新研制的药茶,味道寻常,养神最佳,你用魂术最耗神识,总不能次次都靠睡觉来恢复。”他小心抑制着唇角的弧度,慢吞吞道,“当着后辈弟子的面倒头就睡,丢脸。”
殷渺渺被他气笑了,扬手一挥,直接将他拽到床上。叶舟猝不及防,后背撞到坚硬的床板,发出“咚”一声闷响,身体顿时紧绷起来。
“你狗胆包天,居然一次又一次拿我玩笑。”她俯视着他,拧着他的脸颊,“今天不教训教训你,以后怕得造反!”
叶舟没吭声。
“这会儿又哑巴了?”她冷笑。
他抬起眼眸,忽而伸手抱住她的腰,脸颊贴向她的颈窝:“师姐。”
“求饶也晚了。”她俯视着他,慢条斯理地说,“让我想想,怎么才能让你长个记性。”
叶舟微不可见地吸了口冷气:“我的灵花明天一定要收。”
“没事。”她微笑道,“烧了就不用收了。”
叶舟:“……”
他果断认怂,闭眼投降。
于是,本该烧花的火落到了他的身上,想挣扎,但身体已经落入了温香软玉的陷阱。
他闻到她颈边零碎发丝的香气,淡而悠远,也感觉得到她身体散发出的温热力量,蓬勃而生动,像是得沐甘霖的鲜花,又绽放出了新的生命力。
“师姐。”叶舟睁开眼,对上她秋波般的双眸。
“做什么?”她纤长的玉指拂过他的耳廓,温热的气息扑在耳中,像是春日午后的暖风,陶然欲睡。
他想说,你好了,心里的破洞消失无踪,再也不会有不知名的风带走你的笑容和欢喜。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修补好的地方难道就完整如新了么?发生过的事不可能抹去,她并不需要他的提醒。因为,她知道伤痕在哪里,疼在她的身上。
想及此处,他便改了口,换了另一句实话:“你好软。”
她轻轻呵气:“嗯?”
“让我靠一靠。”他翻过身,埋首在她如云如雾的鬓发里,颈边薄薄的肌肤逐渐发热,氤氲着幽兰蕊的香气。
情潮汹涌,青色的纱帐中随着清风卷起。
*
自小鼎峰出来后,殷渺渺又回了翠石峰一趟,道明出战的事。
任无为听完来龙去脉,表情一言难尽:“是不是就吃定你了?孽缘啊,女人长得漂亮是祸水,我看男人更胜一筹。”
“乱说什么,要不是万影魔君有影傀,他们肯定不会来找我。能够放下身段来请我,我倒是高看他们一眼——师父,人命关天啊。”殷渺渺叹息。
“这倒是,除魔镇恶是我辈中人的天职。”任无为挥了挥手,“去就去吧,自己小心点,别揽事。”
殷渺渺奇怪:“我还能揽什么事?”
“我怕你见了慕天光,又顾念旧情。”天底下也就只有任无为敢随便捅徒弟刀子了。
谁知殷渺渺如今刀枪不入,思索片刻,假装恍然:“哦,我是不是忘记和你说了,他走了。”
“死了?”任无为吓一跳。
她翻个白眼,强调:“是走了,去了谁也去不了的地方。”
“谁也去不了的地方是什么地方?”任无为纳闷。
殷渺渺微笑:“不、告、诉、你。”
任无为:“呵呵。”他这弟子结婴之后,性子愈发小女儿态,说得好听点叫返璞归真,照见本性,但他更愿意用通俗易懂的形容,“幼稚。”
“哼。”她起身,“我去看看师哥。”
云潋依旧在翠石峰的小木屋里。他不开禁制,不启阵法,任由鸟雀来去,虫鸣聒噪,自己趺坐在蒲团上,微垂眼睑,周身气韵流动,与天地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