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信殷渺渺敢真的豁出去,这毕竟是她的肉身。
魅姬决定加注。
脚边的黑纱已近似灰烬,毫无生命力,但她心念一动,尘灰又浮飞而起,重新拼凑出了蒙蒙的黑纱,仿佛美人出行的步障,将身形遮蔽其中。
纱障中,细微的烟气蒸腾而出,缓缓钻入了蛇牙咬破的伤口中。
而失去烟气后,黑纱便像是青烟冉冉升空,消弭于无。
殷渺渺恍然大悟魅姬是个异常的怨魂,没有像鬼修一样注重修炼魂魄,而是选择了附身在其他事物上。黑纱并非法衣,本身就是一些类似灰尘的颗粒物,她附身其上,聚合成了人的形态,伪装成活人。
之前黑纱化为灰烬,不过是她的又一诡计,预备在合适的时候偷袭,杀她一个措手不及。
但现在情况有变,她不得不收拢自己的力量,增加赌桌上的筹码。
对,斗法到这个地步,已经变成了赌局。
她们都冒了风险,一个可能失去自己的身体,一个可能葬身于此,但谁也不能贸然撤走筹码,否则就会血本无归。
只能继续加注。
血管变成了必争的道路,肌肉是防御的壁垒。魅姬无所顾忌,专挑脆弱的五脏六腑躲避,强迫它们一起经受高温的折磨。
说实话,这种感觉极其可怕,无法简单用“痛苦”两个字来形容。
磅礴的能量在身体内聚集,如同再给一个气球打气,到达某个临界点后,身体就会“砰”一下炸成碎片。
殷渺渺知道,最好的办法就是开放一个口子,排出不断累积的力量。但这么做有风险,魅姬可能逃离。
正如魅姬受够了东躲西藏的伪装生活,她也不希望有这么个敌人隐藏在阴影里,随时准备窃取她的一切。
加注。
她触动元神里的印记,暂时用存于体内的星空之力中和已经清扫过的区域,暂时稳定了下来。
魅姬很快发现了这一点。
她毫不犹豫地奔向心脏,这是殷渺渺的“窍”,修士引气入体的关键所在。元婴肉身强大,大多内脏都能修复,唯有窍乃天生,毁掉就不可能重塑。
当然,作为引入太阳光的进口,这里的光辉也是最盛的,风险也最高。
出牌的时候到了。
金色的光海里,黑色的巨蟒谨慎地游曳着,小心地避开了海流的方向,隐蔽地遮掩着自己的行踪。它在寻找一些要塞,堵塞那里,就好像筑起了堤坝,能够抵御光海的浪潮。
找到了。
巨蟒盘旋起来,随着光浪的频率不断改变着模样,渐渐的,黑影消失了。光芒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固定在了表面,变成了一张绝佳的遮挡布。
魅姬拿出了曾经锻炼出来的本事,一动不动,放空一切,假装自己不存在。
更多的光潮涌来,但都没有发现这里的异常,像是潮水一样汹汹而来,看也不看便冲刷了过去。
巨蛇轻微地动了一下,褪下了一层皮。她不能久留,否则很容易被发现,蛇蜕能够作为替身,为她多争取一些时间。
时间,只要等到对手承受不住,她就赢了。
魅姬悄然离去。
蛇蜕凝结成栓,堵住了心脉。
不一会儿,灵力赶到,飞快解决了蛇蜕,让血流恢复通畅。
魅姬重复以上措施。
按她的估算,最少第三次,最多第五次,殷渺渺就会因为心脏不堪重负,被迫中断剿灭的举动。只要停下来,她就有机会窃取这具身体。
果不其然,等到第四次的时候,光潮的速度慢了下来。
她放弃了?魅姬心喜,却未妄动。
事实证明这是明智的。
没过多久,光浪再度袭来。
第六次,又慢了下来。
上一次是欺诈,这一次该是极限了吧?魅姬心有所动,微微躁动了片刻,似乎想趁机离开。但内心总有些不安,仿佛直觉在告诉她没那么简单。
她又蛰伏了下去。
答对了。
浪涌动的那一刻,魅姬却无比痛恨自己的正确。她不可避免地举棋不定,一次又一次的戏耍,是否意味着殷渺渺的极限远比她想的还要高?
若不是胸有成竹,怎么敢这么欲擒故纵?
她遗漏了什么吗?
电光石火间,心灵岛上的种种涌上心头。
魅姬想起了那诡异的黑斑,没记错的话,那是一股极其阴寒的力量,应当可以中和光海的力量。
她追悔莫及,早知如此,就该当断则断,抽身离去,可她不想血本无归,选择了继续加注,导致这一刻,不得不付出代价才能离开赌桌。
魅姬不甘地叹了口气,却还是明智地选择了罢手。
巨蟒自沉睡中醒来,没有再浪费时间,看准了地方,如一支利箭疾射而出。这支锋利的箭矢刺破了心室、心肌、肌肉、血管,冲破了皮肤的屏障。
光潮试过拦截,但魅姬生死之际的奋力一搏,力量超乎寻常得强大,速度也远超光浪的追赶。
殷渺渺的胸前喷出了一股鲜血。她捂住胸口,血液分洒间,隐约人形显现,但那人并没有看她,转身想附身进最近的一条蛇身上。
木剑斜斜刺来“九千九百九十七。”
该死!魅姬放眼望去,惊悚地发现她留在外界的几千条黑蛇都消失了。是了,黑蛇只是个载体,论理剑气很难伤到她附着在上面的残魂。
可杏未红的剑与众不同,剑心所向,自始至终都是伤在她的本体身上。
幸好她还有一个选择。
柳烟之在不远处。
魅姬纵身而去,而后,一把无形之剑穿透了她的身体。
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任何杀气,也没有任何预警。这把剑突兀地出现,在她最脆弱的瞬间,取走了她的性命。
黑烟缓缓散开,勾勒出曼妙的身形。
生命的最后一刻,魅姬看清了杀她的人,那是一个站在树下的白衣男子,手中无剑,心中无意。
和光同尘。
。
第778章
“九千九百九十九。”
“一万。”
杏未红收剑, 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尸骸,满意地数数“多了两剑。”
“辛苦阿红了。”殷渺渺扶着石桌坐了下来, 血液顺着她的手指滴落在了地上, 冒着灼热的白气。
杏未红摇头“不用,打得很过瘾。”
殷渺渺微微笑了笑。她找杏未红做帮手是找对了, 最不怕鬼附身的当然也是鬼, 而且《天地一剑》极其特殊, 唯心而论, 对魅姬伤害最大。
若不是她及时解决了那么多备胎蛇, 云潋未必能够一剑解决魅姬。
“师妹, 你的伤很重。”云潋伸手拈了一些血液, 轻声道, “血太烫了。”
“这叫‘百年饮恨,难凉热血’。”殷渺渺开了个玩笑,显然不轻的伤势也未能打消她的好心情。
云潋“师妹。”
“别这样看我, 要困住魅姬, 非如此不可。”她争辩了两句,敌不过他的眼神,服软道, “好好好, 我这就放血疗伤。”
云潋递过一个玉瓶。
她在手腕上割了一刀,任由几乎沸腾的鲜血灌入其中。如此高温还能完好无损地坐在这里,只能说元婴的身体已经不再是人类范畴的存在了。
鲜血大量涌出后,快要爆炸的热感终于消退了几分。
殷渺渺有条不紊地安排“太阳很快就要下山, 我先修炼一晚再治疗。阿红,你帮我去山下找个叫拂羽的人,让他带人先撤离,师哥,你再仔细搜查一遍,不要让魅姬逃了,尤其是柳烟之。”
“你得回去休息。”做师兄的好处之一,便是无须听从师妹的指挥,哪怕她是阁揆。云潋没有反对,没有抗议,直接环住她,一个挪移术回到了门派。
殷渺渺刚要抗议,他便道“我现在就回去,叶舟会照顾你。”
话音未落,门外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叶舟推门而入“师姐。”
“你要是敢说一句‘你怎么又受伤了’,以后就别进我的门。”殷渺渺先发制人。
叶舟静静地看着她“有本事你就别受伤。”
她“……”受伤让她心虚。
“师妹需要一个寒池。”云潋道,“配合夜晚的修炼,应该很快会好。”
殷渺渺扶额“两三个月可不算快吧。”
叶舟却道“赶得上神京书院开放就行了。”
两个男人同时看着她。
殷渺渺“行吧。”
柳烟之迷迷糊糊苏醒了过来,隐约看到床畔站了个人。她吃力地睁开眼“细、细流?”
“烟之姐,你醒了?”沈细流大喜,赶忙喂了一盏水过去。
柳烟之喝了水,觉得身体无一处不痛,有些慌乱“我怎么了?”
沈细流的笑容微微一僵,斟字酌句地说“师父请你送些东西去给素微真君,但是,你不巧碰到了素微真君和敌人动手,被两个元婴的战斗……波及了。”
柳烟之的面孔霎时雪白。
沈细流更是不忍。一个失去希望多年后,终于再度踏上道途的人,如何再面对一次绝望?
太残忍了。
还不如当时就死了。
但她不能这么说,只能故作轻松“没事的烟之姐,师父过来看过了,一会儿拂羽师叔也会过来,你安心休养就行。”
柳烟之没说话。
沈细流没有再劝慰,这种时候说什么都是给对方增加伤害。她安安静静地走了出去,还细心地掩上了门。
室内的床上,柳烟之忍着剧痛,感受到了本命灵丹的碎裂,再也忍耐不住,无声地落下泪来。
灵丹已碎,寿元所剩无几,她今后的人生,不过苟延残喘而已。莫非是她太过贪心,生了不该有的痴念,才会遭受这样的惩罚吗?
云潋在战斗过的地方停留了半月,没有发现丝毫异常,足以证明魅姬确实已经陨落了。
去了心腹大患,殷渺渺浑身松快,老老实实地每日浸泡在寒池里,专心修炼。不出两个月,体内的阳力便化去了八分。
当然,建造寒池所耗费的灵石,已经飙至七位数。
越到后面,修炼越费钱。幸好神京的传承是个会下蛋的金母鸡,神京股份有限公司发展起来,应该足以给她后续修炼的资源。
殷渺渺趁着泡澡的功夫算了笔账,心情大好。正想转头和叶舟分享一下,却见他手捧着丹册,拧着眉头思索着什么,眉间似有愁绪。
她稍稍一想便明白过来“柳烟之的事?”
叶舟回过神,微微点了点头。
“她怎么样了?”殷渺渺撇去了柳烟之的责任后,就再也没有关心过她,“看你的样子,似乎不太好。”
叶舟道“她的本命灵丹碎了。”
殷渺渺“哦”了一声“阿红的剑很厉害,能修补吗?”
他摇头。
她道“有别的办法吗?”
叶舟道“我想不出来。”
殷渺渺轻轻叹了口气。
柳烟之的未来,就在魅姬找上她的那一刻坠入深渊,而她的这一声叹息,则表示彻底被放弃。
这正是弱者的悲哀之处,主宰一生的命运就在强者的一念之间被决定了。
“至少命保住了。”叶舟合上了丹册,十分平静地说,“我打算让她下山,主管城里的铺子。”
殷渺渺点了点头,于修士来说,养老固然可悲,却已经算得上是善终。柳烟之有这样一个结局,不算太坏。
但她看着视线犹且停留在丹册上的叶舟,想了想,起身走出浴池,随手挥去缠绕在身的水汽,披上宽松的寝衣,踱到叶舟面前。然后,轻柔地环住了他的肩膀,抱住了他。
叶舟很少得到这么温柔的对待,有些不自在“师姐?”
“别难过了。”殷渺渺抬手抚着他的背,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人力有穷时,尽力就好。”
叶舟倏然沉默。
殷渺渺点到为止,没再作声,保持着拥抱的姿势安抚了他一会儿,方道“想再试试的话,尽管去试。”
谁知叶舟依然缓慢地摇了摇头“不必了。”
炼制本命灵丹需要时间,与人修行一样,柳烟之本来就寿元无多,已经考虑搜寻延寿丹的材料。如今灵丹破碎,剩余的寿命根本来不及。
哪怕炼成了也来不及。
“与其怀抱着不可能的希望,不如认命。”他道。
然而,殷渺渺却说“也许希望本身才是最重要的。不然今后的日子,要怎么过呢?”
叶舟微微怔住。
“知道吗?”她笑了,“女人最想要的未必是一生一世的爱,而是决定自己的人生。或许,我们对她最好的安排,就是不做任何安排。你觉得呢?”
叶舟思忖片刻,慢慢点了点头“好。”
柳烟之在病床上躺了半月,而后只要独处,就会尝试着修炼。
然而,就如同上一次她经脉全断一样,本命灵丹破碎后,无法稳定灵力,断断续续的灵力流还会加速碎裂,并且带来难以忍受的剧痛。
但比起生理上的疼痛,柳烟之的心才是最痛苦不堪的。她不明白为什么只是睡了一觉,一切都不一样了。
只是因为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了错误的地点,她的未来就没有了吗?
太可笑了。
太可悲了。
可这就是铁铮铮的现实。
问题在于,柳烟之不想认命。她不死心,吐纳唤出了自己的本命灵丹,那是一颗翠绿色的圆珠,像是新生的柳芽一样,象征着她的新生。
但现在,灵丹上布满了裂纹,流转的光泽也所剩无几,看起来比街边小摊上卖的串珠还要劣质。
她闭上眼,紧紧握住了灵丹,好像这样就能抓住失去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