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华浓静默少顷,转身向扶乙真君和任无为跪下,恭声道:“我无来生,不能相报,只能在此谢过两位真君成全之恩。”说罢,伏低身躯,深深一拜。
任无为叹了口气:“去吧。”
露华浓面朝滚滚熔炉,今生种种如走马灯在眼前逐一闪现:记得当年初见,沉香阁里惴惴不安地等着你来;记得春宵梦醒,你我携手漫步,在船上看万千星海;记得你一别十年,我等到生爱生怨……
想及旧事,他不禁微微一笑,纵身跃下,投于熊熊火海之中。
*
白逸深在室中静坐闭关。近百年来,他都为一件往事所困,心魔缠身,就算结丹时强行破解了心魔,它也会很快卷土重来。
因为心结未解。
如今,露华浓的一番话打开了他的心结:他一直觉得他过得不好,但人生本就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有人求富贵,有人求家和,有人求道义,是好是不好,并无定数。
既然莲生说求仁得仁,心满意足,那么,或许他也可以放下了。
啪。
心事放下,瓶颈破裂,他又进阶了。
*
殷渺渺已经习惯了海心火山的奇特环境,艰苦是艰苦了点,但在高压之下修炼也别有效果。
要打比方的话,有点像是武侠小说里练功的法子,不断往四肢上绑沙袋练习,等到能行走自如了再解下,自然事半功倍。
不过修行苦闷,她觉得累了也会靠在墙角小憩一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耗用了太多神识,她今天居然睡着了,还做了梦。
梦见了她和莲生在船上看星星。
长河碧波荡漾,星辰倒映在清澈的流水中,天光水色合拢,分不清哪里是天空,哪里是河流,环顾四周,全都是一闪一闪的小星星。
“莲生?”她只迷惑了一瞬,很快明白是梦,不由猜想是否自己又再度通过梦境瞥见了过往的浮光掠影,“你怎么在这里?”
他微笑:“你日有所思,夜里我便入了梦来。”
殷渺渺怔住,这不是记忆,不是她和他初见时看星星的一幕,是她总是惦记着,因而有梦:“你知道这是我的梦?”
“若不是梦,为什么你在海心火山能见到我?”他反问。
殷渺渺深觉有趣:“是,看来真的是梦。”
他问:“你想我了吗?”
“想了。”她伸手抚摸他的面颊,手指碰到他的身体,全无真实的触感。
他莞尔:“你在梦里怎么可能碰得到我。”
她“哼”了声:“这个梦不大好。”
“把你宠坏了,看你这表情,怎么,可惜不是春梦?”他点点她,“就算是春梦,醒来也是了无痕迹,亏你还修道。”
殷渺渺半卧在他膝头:“算了,聊胜于无,我也好久没有见你了。”
他低头轻轻梳理她的乌发,悠悠道:“好好修炼,回去就能见到我了。”
“做梦就不要念叨我修炼了。”她无奈。
露华浓道:“不行,说好的为了我要加倍努力,答应了我的可不能食言。”
殷渺渺:“……救命,一个梦而已。”
“梦耶,非耶,化作蝴蝶。”
殷渺渺隐约奇怪:“好端端的,怎么和我论起道来?”
他明眸含笑:“怕你偷懒。”
殷渺渺干脆闭上眼睛假寐。
他的手指穿梭在发间,轻柔地按摩着穴道:“算了,放过你,给你唱个曲儿吧。”
她马上睁开眼睛:“好呀,唱什么?”
他轻轻哼唱:“记得青楼邂逅个晚中秋夜,共你并肩携手拜月婵娟,我亦记不尽许多情与义,总系缠绵相爱,又复相怜……与你厮守近有数十年,纵缘悭两字拆散离鸾,我心眷恋情意坚……凉风有信,秋月无边……”
殷渺渺听不大清他在唱些什么,只觉他声音又柔又轻,仿若清风拂面,别提多舒适惬意了,不知不觉,竟然沉沉睡去。
*
一步之遥。
露华浓知晓自己死去了,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血肉化水,白骨成灰,陪伴了几十年的凡身就此消融,不复存在。
留在熔炉中的,是他的魂灵。
生魂献祭之所以残忍,正是因为对于灵魂的炼制极其痛苦,撕心裂肺都不足以表达其万分之一,言语在这样极致的痛苦中早已失去作用。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忍受下去,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他痛得恨不得立时死了……但已经不能回头了。
都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鬼门关前,他因惦念着她才死而复生,如今面对这涛涛烈焰,又心甘情愿为她去死,生死相许,情之极致,他做到了。
他放弃了肉身,放弃了轮回,只求永永远远留在她的身边。
这是他自己求来的,他不后悔。
他必须熬下去。
任无为几乎不忍去看,挣扎在炉中的灵魂形容扭曲,目眦欲裂,显然正在遭受着巨大的痛苦,要是他还能哭,一定早就泪流满面,要是他还能出声,必然哀嚎不止。
然而,现在的一切都是无声的。
他举目望去,忽而想问他,你后悔吗?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了他的心声,火中的灵魂徐徐抬首,对他摇了摇头。
求仁得仁,死亦不悔。
九九八十一天后,祭炼完毕。
扶乙真君掷出水晶莲花,将祭炼后的魂灵收入其中,生魂心甘情愿,没有受到任何阻碍,这件本命法宝已然全部炼制结束。
“好了。”扶乙真君拈着胡须,感慨道,“给她吧。”
任无为接过,沉吟许久,说道:“我似有所悟。”
扶乙真君以目示意。
任无为感慨道:“难得成全。”
*
七个月后,殷渺渺回到翠石峰。
她想第一时间告诉露华浓自己回来了,进了屋却不见人,只有另一个眼熟的身影立在那里:“师妹。”
“师哥你出关了?”她展颜一笑,“你看见莲生了吗?”
云潋静静望着她:“在师父那里。”
“怎么,我不在的时候师父爱上听琴了?”殷渺渺调侃着,心中却有不祥之兆,转身就往后山去。
任无为正等着她:“回来了?”
殷渺渺问:“莲生呢,不是说在你这儿?”
“是在我这里。”任无为把玉盒打开,露出里面的莲花,推到她面前,“给你吧,结束了。”
殷渺渺的目光骤然落到盒中,真是奇怪,莲花原本如水晶透明,这会儿却成了淡淡的红色,变成红宝石莲花了。
她心中隐隐有了猜想,不敢相信:“别开玩笑了。”
任无为道:“没开玩笑,他投了海心炼炉,成了你本命法宝的器灵。”
殷渺渺本想伸手去拿,听了他的话突然踉跄,膝盖撞到木桌,咚一声巨响,旁人听着都疼:“怎么可能!”
任无为镇定道:“你看了就知道没人骗你。他寿元无多,不想离开你,就想了这个法子。”
“不。”她难以置信地摇头,离别前他的话却不断浮现在脑海,“怎么能这样,他不去投胎了吗?”
任无为道:“对,他不要投胎,不要来生再续前缘,只求今生。”
殷渺渺喉头发涩,神识颤巍巍地探入红莲,只见花蕊深处,他静静沉睡着,口角含笑,眉眼舒展,似乎好梦正甜,霎时间,视线模糊起来:“怎么能这样……”
“他得偿所愿。”任无为叹息,“你当成全他一片心意。”
殷渺渺心里发堵,难受得喘不过气来——
他愿意放弃自由,宁可做一朵无忧花也想陪在她的身边,哪知寿数有限,再多的恩爱也有别离的一天。所以,干脆放弃累赘的肉身,绝了轮回的可能,以他自己的方式实现了自己的心愿。
从今往后,不管她的寿命有多么漫长,他都可以始终陪伴左右;无论她去往何方,经历多少凶险,他也可以不离不弃,风雨同路。
你求仁得仁,我本当成全。
可是我这样薄情寡义之人,如何配得起你这番痴情?
她闭上眼,不知觉间,潸然泪落。
*
皎皎玉莲泥中生,痴情居然出风尘。
焚心碎骨肝肠断,留得香魂伴伊身。
——《风月录·一片冰心在玉壶·名妓·莲生(露华浓)》
第130章
殷渺渺以心头血炼化了红莲,却没能唤醒露华浓。任无为的解释很直白:“你太弱了。”
有了器灵就是仙器, 整个十四洲都没有几样仙器, 以殷渺渺如今的修为, 使用它就不错了, 唤醒器灵这种梦就别做了。
只有不断变强,才能让他苏醒过来, 只有飞升成仙, 才能让他重获新生。
殷渺渺有点明白自己莫名其妙做的梦了, 他可能是想告诉她, 为了他, 她也得好好修炼。
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长了赵家姊妹的样貌,操着班婕妤的心。她想着, 忍不住又去看他,心想, 他这一生, 多数时候都身不由己被人安排,唯独在生命的尽头,自己选择了想要走的路,哪怕在旁人看来完全不值得,却是他真真实实想要的。
求仁得仁, 难得成全。
殷渺渺想了三日, 终于接受了他的选择。
地火落入红莲, 火灵气被紧紧拘在了花瓣内。法宝已经炼化完成, 不必再像之前那样麻烦,她神念一动,将范围扩充到了一立方米,顷刻间,她周围就充满了浓郁的火灵气,舒服得让人想马上打坐修炼。
“这是什么?”地火难得出来放风,忍不住小声说话。
她答:“我的本命法宝。”
“有个人。”
“嗯,他在睡觉,不要吵他。”
地火不解:“为什么会有人?”
“他想陪着我。”
地火不太懂:“陪是什么?”
“就是在一起,不分开。”
“为什么要在一起,不分开?”
“因为喜欢。”
“喜欢又是什么?”
“喜欢是人的一种感情。”
地火更迷惑了,人的感情是什么呢?
*
任无为十分担心自家徒弟受到打击后一蹶不振,故暗搓搓派大徒弟盯牢。每天例行询问——
“你师妹在干嘛?”
云潋答:“修炼。”
任无为:“……”不会走火入魔吗?担心!
隔天又问:“你师妹呢?”
云潋说:“修炼。”
任无为:“……”一定是受刺激了。
连问半个月,得到的答案都是“修炼”,任无为心惊胆战,思来想去,只能道:“你去安慰安慰你师妹,修炼是急不来的,再拼也不能一口气结丹啊!”
云潋同意了。
他去的时候,殷渺渺刚结束修炼,正在练习法术。任无为以为她被刺激到打算一口气结丹,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风风雨雨都经历过了,露华浓的事虽然让她十分难过,然而也不至于昏了头。她闷了三天后就重新调整了过来,顺带给自己规划了一个作息安排:
子时(00-02点):夜深人静,正是读书扩充知识量的好时候
丑时到寅时(02-06点):第一次修炼
卯时(06-08点):一日之计在于晨,趁着清晨练习身法
辰时到巳时(08-12点):第二次修炼
午时(12-14点):各项法术练习
未时到申时(14-18点):第三次修炼
酉时到戌时(18-22点):锻炼神识,练习魂术与幻术
亥时(22-24点):睡觉,恢复神识
每天十二个时辰,没有一分钟浪费,而且劳逸结合,穿插修炼,可谓是十分科学合理了。至于吃饭玩耍?不需要的。
殷渺渺以前会偷懒是因为美色误人(……),卿卿我我时间就没了,计划通常只能完成80%,而现在……屋里空荡荡,不清心寡欲都没有办法。
当然,人是有惰性的,拖延症每个人都有,殷渺渺过了几个月的好日子,突然回到紧锣密鼓修炼的安排非常艰难,完全靠意志力才能克服。
在养成习惯之前,自制力异常消耗精力,殷渺渺忙于强迫自己适应新生活,不自觉地就忽略了其他事。
直到云潋今天过来,她才恍然自己叫人担心了:“师哥,我没事。”
“你不开心。”云潋倒是不认为她有事,但不开心是肯定的。
殷渺渺无奈道:“开心不起来。”
云潋想了想:“莲生没有走。”
没有走是没有走,但放弃轮回甘愿成为她的器灵,简直比他寿终正寝去世还让殷渺渺难受:“师哥你不明白,我……”
云潋坐到她身边,安静地等她开口。
殷渺渺酝酿了半天,啪一下摔了玉简:“师哥,我觉得莲生瞎了眼睛。”
云潋:“啊?”
“我吧……”殷渺渺艰难道,“贪他美色与温存,从来不是什么值得托付的人,他给了我一辈子不够,把永世都赔上了,我觉得自己简直是个混蛋。”
云潋:“师妹很好啊。”
“我对莲生不好。”殷渺渺百味陈杂,她对露华浓的心意不过如此。若是他把对她的功夫花在别人身上,对方十有八九比她上心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