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私密的话语,如何能传到逍遥侯的耳朵里?
是谁?是谁撺掇她的父亲卖女求荣?
在谢玉璋重生后不得不去面对的各件大事、各路重要的人面前,这件事、这个人,实在是微不足道。谢玉璋今生得势,也从未想过要去找出这个人。
李固说他手里有一幅她的画像,他前世也说过,说宫中有宝华公主的画像,谢玉璋才动了好奇心,想看看那副画。
结果看到的,却是如此熟悉的笔法。那作画的人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甚至都斟至大家的水平。
那画上还有他的落款“云中君”。看到这落款,谢玉璋的心里被狠狠地割了一刀。
因那画中的她,是成年的她。李固说画得传神,因那绰约的风姿,都是现在的她才有的。
这幅画,是在她归来之后才作的!
谢玉璋站在廊下,又想起了逍遥侯府覆灭的那一夜,她的父亲求她去求皇帝。
他说“你常进宫,皇帝是不是很宠爱你”。
寿王叔因为怕死,数年没出过谢家村。他们两兄弟一母同胞,实在很像。她的父亲一样的怕死,也多年未出过逍遥侯府了。他又成日里嗑食丹药,从哪里听说的她“常入宫”被皇帝“宠爱”?
谢玉璋昨晚看到这幅画的时候,前生后世的事才串到了一起。
有个人靠卖她起家,尝到了甜头,竟不肯收手。
只他的命当初既是她保下来的,现在,她便要收回去了。
福春临死前,脑中闪回了当年的许多画面——英武的青年将军们,美丽的公主殿下。
公主对他多好啊,不带他去漠北,还馈他以黄金。那时候在他的心里,她实是世间美好的化身。他给她立了长生牌的。只可恶被同屋看到,大肆嘲笑,他才收了去。
可如今,怎会变成这样?
他其实,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逍遥侯府说没就没了,一切都没来得及啊。
怎么就会这样呢?
他这一生,成也宝华公主,败……也宝华公主。
良辰留在了房中亲眼看着福春死去。
这两年他这干爹给他下的绊子、放的钩子、挖的深坑……都过去了。人死了,便如烟灭,都过去了。
良辰俯身捡起了那副画,缓缓卷起。
他走出屋子,看到皇后站在廊下。她美丽的脸上没有表情。
良辰走过去,躬身,轻声道:“已死了。”
“知道了。”谢玉璋道,“你可以如实说。”
良辰没有抬头,许久,再抬头,皇后已经离开。
皇后入宫第一日,她与皇帝的恩爱便传遍了后宫。
皇后入宫第二日,内廷总管大太监福春身死,她与皇帝肖似的冷酷也传遍了后宫。
后宫人人皆战战,四才人愈发夹着尾巴做人,女官、內侍兢兢业业,不敢渎职。
李固听了良辰的如实禀报,沉默许久。
良辰自袖中抽出那幅画:“陛下?”
“烧了。”李固道。
他以前有多喜欢这幅画,现在就有多厌恶这幅画。只恨自己无事偏要在她面前提起,人都死了,还要让她再伤一回心。
谢玉璋殚精竭虑,忍着自己的情感欲望,忍着自己心底对自己的鄙弃,只为逍遥侯府的安危,打算将自己作个货物一般给李固的时候,逍遥侯府却已经在盘算她的价格了。
多么讽刺。
李固实觉得那一把火烧得痛快。
于谢玉璋,必定是痛。但割去伤口的腐肉,人才能活得更好。
良辰自去找火盆烧了那幅画。李固去了丹阳宫。
谢玉璋倚在坐榻上,已经开始阅览后宫这些年的各种册簿。榻几上堆着厚厚的一摞,并不比紫宸殿书案上的奏章少。
李固顿了顿,走过去,和她坐在了同一边,道:“怎么现在就开始看这些。这几日辛苦,歇几日再说。不急的。”
谢玉璋撑腮抬眼:“你别闹得太厉害,我就不累。”
李固笑了,抽了她手中的册簿扔榻几上,将她抱在自己腿上。
谢玉璋道:“内廷不能没有总管大太监,你尽快再立一个。”
李固道:“良辰虽年轻,但人稳重。他可以。”
谢玉璋道:“他不错。”
李固摩挲着她的手,沉默片刻,道:“玉璋,我不知道。”
谢玉璋无谓地摆摆手:“不必再提了。他都死了两年了,我不难过。”
抬眼看到李固的神情,她叹口气,反握住他的手,放低声音道:“我和他,大约父女缘分就止于前十四年罢。后面的,不提也罢。”
如果真是这样该多好。可想到两年前的夏夜里,她素服披发跪下请罪的模样,李固便知道,实际上并非如她所说。
她的难过,只是不愿意说出来,因说出来便更难过。
李固握着她的手,便用力了些。
谢玉璋把头靠在他胸膛,道:“我无事的,真的。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别成日里把我想得太脆弱。我还有家人的,我有两个妹妹呢,她们都很好。”
谢玉璋的另一个妹妹竟在她大婚之前寻了回来,实在是一桩喜事。
李固道:“给你妹婿一个散秩吧。”
谢玉璋当场拒绝:“不要。”
她道:“穷人乍贵,常有各种丑态,好好的人,都变了样子。他从前不过一个樵夫,如今锦衣玉食地养在我府里。不该有什么不知足的。若有,正说明这人不行。且先看看吧,若是个能立得起来的,有你这皇帝连襟,还怕没官做么。”
李固欣然道:“好,都听你的。”
天热,谢玉璋赤着足。
李固捉着她一只白嫩玉足摩挲,她的手足都生得秀美,那足弓处还有个轻微的咬痕。
李固道:“玉璋,今年我还要下次江南。”
谢玉璋原和他争自己的脚,闻言罢手,问:“什么时候?”
李固道:“秋收后。”
离上一次南征大捷时隔一年,李固要再一次南征了。
他是一个野心很大的男人,不能满足于只占了江北之地,他想要的是全天下。
谢玉璋抱住了他的腰,伏在他胸膛上:“一定会凯旋的。”
李固却想,还有几个月的时间才出发,若是谢玉璋能有孕就最好了。
李固的手于是从那优美足弓,顺着纤秀脚踝,一路向上滑去……
只李固却失望了。
帝后七月夏猎西山。
这一回,皇帝新婚,皇后是大穆第一美人,贵女们都照了照镜子,心平气和地好好打猎游玩,再没发生什么“巧遇”、“偶遇”。
随后八九两月是秋收农忙时节,待秋收过了,直到王师开拔,再次南征,谢玉璋的肚子也没有任何动静。
对于南征,谢玉璋不担心。她相信李固的军事能力,也相信李固的命格。
这一次,仍是安毅侯蒋敬业镇守京城。他在漠北功大,到了该韬光养晦的阶段,并不与旁人再去争南边的功劳。
这是谢玉璋的老熟人了。他也是李固极信任的人,和李卫风一起,被视作李固的左膀右臂。
京城里也还有数位丞相,即便皇帝不在,朝堂上、市井间也都安定稳妥。
到了开元八年春季,皇后在皇帝不在的情况下,照样带着云京贵妇们主持了亲蚕礼,深受好评。
无论是后宫还是云京,这些事对谢玉璋都不难,她都可以做得很好。
如今她做了所爱的男人的妻子,亦找回了自己的妹妹,大家都十分安好。在谢玉璋看来,几乎已经接近圆满。
只世事哪能件件遂人愿呢。
开元八年三月,林斐的儿子夭了。
第183章
这个事是宴氏递牌子进宫来禀告谢玉璋的。自谢玉璋入宫为后,便不能如从前那样,什么时候想看林斐了,便纵马出城。她二人多是通过宴氏或传个口信,或递个信笺。
宴氏道:“三天前的事了,这几天三郎都过去处理这个事,一直忙,今天才想起来叫臣妾进宫来给娘娘禀一声。”
宴氏的日子过得太好,人又年轻未经过什么磋磨,始终有几分天真。她说话的时候虽然尽量紧绷着面孔,可那眼底的几分轻松,又怎么逃得过谢玉璋的眼睛。
谢玉璋颔首道:“知道了。我这就去看她。”
宴氏有些吃惊,忙道:“斐娘有我们照顾,娘娘不必劳动……”
于宴氏心里,皇后岂能随意出宫,还是为了那样一个孩子。
谢玉璋却道:“我自有安排,林夫人不必挂心。”
宴氏愕然。
便在刚才,她刚进入丹阳宫的时候,皇后还称她为“三嫂”。这一声三嫂缘于她是林谘的妻子,缘于林谘是林斐的三哥。
说到底,这个情分是应到小姑林斐的头上。
可怎地突然……?
宴氏惶惶,然谢玉璋的侍女已经上前,摆出送客的姿态,她只能行过礼,匆匆离开。
谢玉璋微服出宫。
到了林家的庄子上,无需通禀,她直接便去了林斐的房中。
撩开帘子走入房中,便看到林斐坐在窗下的榻上,正默默地望着窗纸。
阳光透窗,空气里无数尘埃飞扬。那光打在林斐的脸上,照得她的皮肤比往昔更白,少了些血色。
谢玉璋停在门口看了一息,唤了声“阿斐”,走了过去。
林斐转过脸来,看到她,道:“你来啦。”
她眉间十分平静,目光也平静。
这个林斐,恍惚如同前世的那个林斐。
但这是不可能的,谢玉璋告诉自己,今生已经不一样了。林斐爱那个孩子,她亲眼见过她将那孩子抱在怀里,脸上露出温暖的笑意。
但林斐太过平静,谢玉璋竟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她那些巧舌如簧、舌灿莲花,在林斐的面前是毫无用处的。
她只能坐在她对面,与她默默相对。
房中安静了片刻,林斐道:“别担心,我没事。”
谢玉璋凝视着她。
林斐道:“他烧了好几天,大夫原就说了危险,最后没挺过去,我心里已经有准备。”
她说完,沉默了片刻,缓缓又道:“哥哥一直安慰我,他以为我会伤心欲绝……”
谢玉璋此时才要伤心欲绝。
因为她不想看到如此淡漠的林斐,她以为今生林斐遇到了高大郎,生出了自己真心想生想要的孩子,再不会如前世那样——一个活人,却在什么地方缺失了一块,让人感觉不到“活”的气息。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去跟哥哥解释。”林斐道,“大夫都说了恐怕挺不过去,早有预期,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所以我也是很自然地接受……只是,若真这么说,我竟又像是个怪物,世上哪有孩子没了,母亲竟不悲痛欲绝的呢?”
谢玉璋听了这番话,久久不能成言。她终于知道她弄错了一件事——她以为林斐心灵上某块缺失,是缘于她替她在草原上遭受的苦难。
但林斐的今生早就被改变,她却依然是这样。
她原来早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只是谢玉璋从前没有意识到而已。
林斐仔细地看谢玉璋的眼睛,许久,她欣慰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珠珠,”她说,“你果然是懂我的,我就知道。”
谢玉璋嘴唇微动,但最终只是默默地垂下眼眸,问:“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原本谢玉璋和林谘都安排得很好。
从林斐被高大郎掳去那时候,“广平伯夫人林氏”便一直“生病”,在外静养。一年多后,“广平伯夫人林氏”以恶疾自请下堂,林、杨两家和和气气地只办了和离而不是休弃,并且两家也并没有断了来往,逢年过节还都走动,宛如亲戚。
众人只唏嘘杨二郎和林氏一对神仙眷侣没有善终,但林、杨两家都得了好名声,许多人觉得杨家有情有义,都想把女儿嫁给杨家的郎君。杨家郎君一时变得非常抢手。
而以恶疾自请下堂的前广平伯夫人林氏,也被赞为贤德、识大体。
因此,林斐作为林氏女郎的人生,是还可以继续的。
甚至那孩子,林谘都有了妥善的计划。只待他再大一点,两岁三岁的时候,便可以抱到林家去,过继给兄长,续了香火。
但,林谘和谢玉璋做的所有这些安排,都首先是觉得林斐是将孩子当做下半生的寄托和依靠的。
谁知道……原来他们都错了。
林斐答道:“我也正在想。哥哥叫我回家去,但我还没想好。”
谢玉璋想起宴氏眼底的轻松。
林斐所做之事离经叛道,实是辜负了杨怀深一片深情。连李固都斥她凉薄。宴氏作为林家妇、林斐的亲嫂子,不得不照顾林斐并帮着掩埋真相,但并不表示她就能接受或者喜欢林斐所为。
这个世上,大概除了林谘与她,再没有人能坦然接受并发自内心愿意维护林斐的了。
因旁人,不曾经历过他们经历的,所以不能理解他们理解的。
谢玉璋立起身体,肃容道:“阿斐,我欲以中宫尚宫之位聘你,掌管内廷六局二十四司。你意如何?”
林斐凝目注视谢玉璋,又垂眸沉思。
她最后的给出的答复令谢玉璋愕然——她拒绝了。
“不,我不想入宫,也不想担此职务。”她说。
面对谢玉璋的惊愕,她淡淡地笑了,道:“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世间女子,脱不了嫁人生子的命运。偶有不循常规的,便得去面对世间人的不解与责难。成为宫廷女官,是世间女郎唯一可以脱离父族、夫族的方式,是我这样的女郎最好、最体面的去处。”
“但是,珠珠,”林斐道,“宫闱,并非我想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