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面,衣食、用具一应俱全,什么都不缺。
只院子的大门上,挂着大铁锁,还有兵丁看守,谁都出不去。
正殿里,三个大腹便便的女人围着火盆一起发呆,谁也不说话。
牛敏儿忽然胎动,忍不住嘤咛了一声,待胎动停止,她忽地哭了出来:“我们、我们是不是生完就得死了?”
另两人都脸色灰败。
都是二十来岁已经过了年华的女子,本以为会就这样在宫里熬到白头,皇帝却忽然临幸了她们。原以为从此飞上了枝头要做贵人,岂料既无位份亦没有赏赐。皇帝连她们的名字都从来没问过,密集临幸,待她们一有了孕兆,便抓来关在这里。
皇后一直无孕,宫里人人知道,到这时候,谁还不明白皇帝要做什么呢。
只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一日日看着肚子大起来,一日日等着死亡降临。
“不、不会的。”胡月娥忽然说到,“他说了,他想办法。他说,皇后是个心善的人,只要能让皇后知道,我们定能活命。”
肖梅娘道:“你那个人,到底是谁,便告诉我们罢。”
胡月娥却不肯说。
宦官与宫娥,自来是宫闱里的忌讳。若让人知道了是他,将来泄露出去,别说位子,怕是连命也保不住。
那个皇帝冷漠得不像个活人,一定会杀了他。
胡月娥人虽笨拙,却很执拗,就是不肯说。
肖梅娘和牛敏儿一直追问:“可是乐卿公公?喜福公公?怀安公公?总不能是吉时公公罢?不可能。”
她们追问那人身份,也不过是想知道了心里更踏实些。
只一路猜过来,身份越来越高,都猜到了地位仅次于大太监良辰的吉时了,只觉得不太可能。
吉时那样身份的人,除了丹阳宫的人,其他地方的,他想要哪个宫娥得不到手,怎么会看上胡月娥这样蠢笨的。
从始到终,不曾猜到过良辰身上。
良辰公公生得好看,人沉默稳重,极得帝心,是皇帝身边最信重的大宦官。
绝不会看上胡月娥的。
“定只是哄你的!”牛敏儿又哭,“想我们死的是皇帝,这孩子他是想给皇后,皇后怎么会让我们活命。”
胡月娥脑子并不聪明,闻言也惊惧流泪。
只想,良辰怎么还不来救她?
第一次遇到皇帝时,事情发生得太快,冷漠而没有温情,她不敢相信自己是传说中的被临幸。良辰却说她会成为贵人,结果他说错了。
是不是真的要死了?
胡月娥也跟着,哭得眼泪鼻涕。
帝后冷战两个月,眼看着过了腊八,一天天逼近小年了。
这一日夜里,谢玉璋忽然被吵醒,听到外面有响动。
“娘娘。”侍女匆匆进来,“是良辰公公。”
谢玉璋一翻身:“不见。”
“娘娘!”侍女惊疑不定地说,“良辰公公在门前磕头,把头都磕出血来了,非要见您!”
谢玉璋掀被坐起,皱起了眉头。
良辰进来的时候,形容狼狈,幞头早就掉了,额头渗着血。
他见到谢玉璋,直接跪在了她面前,僭越地揪住了她的衣摆:“娘娘!求娘娘救人!”
良辰从来稳重,谢玉璋第一次见到惊惶失措成这般,皱眉道:“把话说清楚,怎么了?”
良辰抬头,望着皇后美丽的面孔。
他是怎么样的失心疯,才会以为月娥要当贵人了?
皇帝把她们三个关起来的时候,他就全明白了。只他不敢暴露自己,好容易找个机会暗示了谢玉璋,皇帝却不肯对皇后说实话。
一拖,终于拖到了现在。
再不救人,就迟了。
良辰已经顾不得自己了。
他流泪道:“她就要生了。娘娘再不去,她就要死了。”
谢玉璋的瞳眸变了颜色。
破败的前赵旧宫里,手握着刀柄的士兵围了院子,胡进带人堵着门口。
大穆有一个说法,千万别叫胡进带人围了你家,堵了你门。因被胡进围过、堵过的宅子,从来没留过活人。
而现在,令人畏惧的‘胡蛮头’胡进看到谢玉璋,只觉得头都要裂开了。
谢玉璋站在那院子大门阶下,问:“他在里面吗?”
胡进满头是汗,狠狠看了一眼谢玉璋身后额头渗血的良辰,躬身对谢玉璋道:“陛下在处理一些杂事,夜深露重,娘娘回吧。”
谢玉璋恍若未闻,抬脚上了台阶。
胡进以己身挡在了她面前,甚至张开了双臂给自己壮声势:“娘娘,娘娘!陛下真的有事!”
谢玉璋只往前走。
胡进只能步步后退:“娘娘!您别管这个事!陛下都安排好了!”
院中的人,包括产妇、稳婆、仆妇,不会留活口,不会让人有机会在那些孩子长大后告诉他们真相。
谢玉璋的心狠狠地抽痛了一下。
她抬眼:“胡进,你敢碰我?”
她说着,往前迈了一步。
胡进被门槛绊倒,向后跌去,撞开了院门。
院子里灯火通明。原本华美的宫室现在破旧敝败,栏杆下积着落了灰尘的污雪。
李固站在正殿的廊下,耳中听着正、侧殿里三个女人此起披伏的痛叫声,目光散漫地落在空气里,没有聚焦。
院门忽然开了,他的内卫统领胡进跌坐进来,滚落到台阶下。
李固抬起眼。
他的妻子身着银狐轻裘,站在月色里,火光中,正望着他。
她神情怔忡,没有两个月前的愤怒,眼睛里却有说不出的悲伤。
到底,还是让她难过了。
李固闭上了眼睛。
谢玉璋穿过院子,走向李固。每一步,都踩在别人的痛苦喊叫之上。
她一直走到了正殿的台阶下,望着台阶上的男人。男人也望着她。
四目相对。
谢玉璋嘴唇动了动,不知道该怎样开口。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问的。
“留子去母”几个字,血淋淋地就在眼前。
男人走下台阶,站在了她面前,看着她:“你瘦了。”
谢玉璋嘴唇微抖,许久,眼泪滑落脸颊:“所以,你是为了我。”
李固抹去那眼泪,却又有一道滑下。李固亲吻她的眼睛:“别哭。”
谢玉璋的眼泪止不住:“她们在给你生孩子。”
李固算好了日子,令三个人喝下了催产的药,一并催生,一并解决。
他道:“生出来就结束了。”
谢玉璋道:“她们是你孩子的母亲。”
“这不对,李固。”谢玉璋流泪道,“这是不对的。”
“我知道,所以我来做,你不要管。”李固将她抱在怀里,亲吻她的额头,低声告诉她,“你回去睡觉,等睡醒了,你就有孩子了。这是属于你一个人的孩子。这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李固的声音如有魔力。
他轻轻地板着谢玉璋的肩膀转身,搂着她向外走:“回去。”
“睡一觉,便没事了。以后,一切都会好的。”
谢玉璋恍惚着,被李固带着一步步向外走。
李固说的是对的。纵然大张旗鼓地选秀女出来生孩子,孩子们都有自己的亲娘,谁会不跟自己的亲娘亲呢?终究不是一条心。
不若几个无名宫人,悄悄地生,悄悄地死。
明早醒来,李固替她解决了一切的后患,铺好了未来的路。
……
……
只他自己,手上沾着自己孩子母亲的血。
他的喜欢,原来,真的与别人不一样。
谢玉璋走到了院门口的台阶处,脚步停下。
女人们的痛叫声一声接着一声,把她拉入了已经遗忘了许多年的回忆中。
第193章
生孩子有多疼?
疼得眼前都重影了。
可即便这样,谢玉璋也没想过要去死。
因为人,最基本的欲望,就是想要活啊。
谢玉璋还记得在那痛到模糊的视线中,她看到了夏嬷嬷的脸。夏嬷嬷带着包重锦闯了产房。
包重锦的脸上生得坑坑洼洼,十分不好看。他的手上,有许多炮制药材时割出的小伤口,虽然隔着一层衣料,也能感觉到手心的粗糙。
他将她的肚子按得疼得要死。
可谢玉璋那时候知道,他是为了让她活。
她强撑着神智,按照他说的吸气、用力,以不可思议地毅力撑了下来,奇迹般的活了。
她比谁都更理解,想活,是什么感觉。
女人们的痛叫声一声声抽打在谢玉璋的心头。
再往前一步,迈上台阶走出去,把一切交给李固,她便能走一条相对容易的路。
可是谢玉璋,你重生一回,是要变成这样的人吗?
是吗?
是吗?
谢玉璋的鞋尖,停在了台阶前,她转过身来,看向那些宫室。
窗子上,映出跑来跑去忙碌的仆妇的影子。
有人往外端血水,直接泼在院子里的地上。暗红色的液体无声地流动,铺满地面。
“不行。”她说。
“可以的。”李固说。
谢玉璋抬眼看他。这个男人为了爱她,要变成魔鬼。
心脏很疼。
“她们是人,想活。”谢玉璋说。
李固道:“是人,就迟早都会死。”
谢玉璋说:“她们是你孩子的母亲。”
李固道:“许她们陪葬皇陵,厚赐父母家人。”
“那也活不过来了。”谢玉璋抬眼,“就像你娘。”
李固咬牙。
谢玉璋道:“你的刀,从来都是对着战阵上的敌人,女人都被你护在身后。”
李固道:“别说了。”
谢玉璋道:“我得说。我不能看着你因为爱我,变成了你爹,变成了屠户。”
“你恨你娘的懦弱,可你爹和屠户可曾给她活路?”
“胡月娥、肖梅娘、牛敏儿是和你娘一样懦弱的人吗?你根本不知道,你根本连她们的名字都不知道,便绝了她们的活路。”
“你看看这院子周围,都是你的兵,都握着刀。你现在在我眼里,便是屠户的样子,便是你爹的样子。”谢玉璋流下眼泪,“这怪我。是我太贪,又想做你的妻子,又想要皇后的地位权力,是我妄想两全,逼得你没了自己的模样。”
她道:“李固,真正懦弱的人是我。”
“我一直都不敢告诉你,我根本不想让你选秀,我讨厌你的妃嫔们,我也讨厌这屋里的三个女人。我恨她们与你做过夫妻之事,我嫉妒她们为你生孩子。”
“作为皇后,我会把你的孩子都好好养大,好好教导。但我永远都不会爱你的孩子,因为他们都是别的女人为你生的。不论是妻是妾,这世上并没有一个女人,会真心爱自己的郎君和别人生出来的孩子。”
“你纵是杀了这三个人,把她们的孩子给我,对我来说也只是我维持地位、巩固权力的棋子。李固,你愿意你的孩子,成为我的棋子吗?”
李固又一次道:“别说了,别说了。”
谢玉璋拭去了泪痕,道:“我必须说呀。因我是你的妻子,也是你的皇后。我的丈夫做错了,我得拉住他;我的陛下做错了,我得劝谏他。”
“李固。”她伸手捉住了他的手,“你曾把宫中的女子都视作家人,你也为着孩子不肯赐死他们做错事的母亲。这看着是很糊涂,不是聪明的皇帝会做的事。可是,我喜欢那样的人。”
“因为,是个人啊。”
“你为什么想让我做你的妻子,为什么许我大不敬地直唤你的名字,因为你想在我面前继续做个人啊。”
“李固,我不能嫁给屠户,我想嫁的是你,我不能看着你因我而变成那样的人。”
李固痛苦地问:“那你怎么办?”
谢玉璋道:“你最好活得比我久,你若先走,我恐怕会辛苦。”
“只我一生都殚精竭虑,活得一直都辛苦。现在,再不想这样。”
“不管以后,只现在,我心有你,也知道你心有我,为了我,你几要没了自己。虽时光不能因你和我两个凡人而停驻,但我愿意放下一切,只活在此刻。
“因我此生得遇你,已经什么都不怕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哪怕将来洪水滔天,”谢玉璋的眼睛映着丈夫的模样,“我可以笑一句:不曾惧过。”
……
……
胡月娥醒过来,嘶哑着喊人。
有人掀开帐子,扶着她给她喂水,那人额头上还有伤痕。
“良辰哥哥!”胡月娥见到他便哭了,“你救了我吗?”
良辰道:“不是我,是皇后。我与你说过,她是个善良的人。”
胡月娥问:“那我以后不会死了吗?”
良辰道:“不会,你生了公主,你是最安全的。”
胡月娥还想问很多事情,只她才生产完,实在疲累。良辰说:“睡吧,睡吧。”
胡月娥想,既然不会死了,以后便还有很多时间可以说话。她闭上了眼睛睡去。
她没想到再见面,便是最后一面了。
三个人中,只有胡月娥是生了女儿,只有她是封了宝林,生了儿子的牛敏儿和肖梅娘,都封了才人。
大家都觉得这是因为她生女儿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