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想不到还有再见殿下的一日。”李卫风感慨说,“这一杯得喝。”
谢玉璋笑道:“妾却早想到七郎有封侯的一日。”
李卫风惊了:“你如何能想到?”
谢玉璋道:“昔日李大人上京,身边所带之人必然是深受器重之人。老大人一世人杰,眼光怎么会差。”
提及李铭,李卫风收了嬉笑,沉默片刻,道:“你说的对。”一仰头将酒干了。
谢玉璋微啜。
陈良志亦敬谢玉璋:“殿下奔走斡旋,使我三军将士少了许多折损。这些人,都是人父,人夫,人子。臣敬殿下。”
谢玉璋仔细看他的脸,恍然道:“原来是你。”
二人相视一笑,举杯浅酌。
门下侍中杨长源端起杯子:“宝华,不,长宁,咱们舅甥喝一杯。”
谢玉璋眼眶红了:“舅舅鬓边有白发了。”
杨长源道:“无妨,能见到你回来,长些白发又算什么。既回来了,以后平平安安,顺顺遂遂。”
舅甥俩干了一杯。
还有人欲再敬谢玉璋,皇帝却起身了:“不胜酒力,众卿随意。”
有皇帝在,众人都束手束脚,皇帝先退下,让臣子们自得其乐,是体恤臣子。
众人站起恭送。
皇帝又勉励了新封的永宁公主两句,都是官样文章,无甚新意,而后先退了席。
一般来说,宴席还可以继续一段时间,但谢玉璋知道有自己一个女子在,这些男人们也放不开。待皇帝走后,她稍待了片刻,也起身告退了。
杨长源说:“好,你先回去好好休息,我明日去接你。”
谢玉璋向重臣们微微福身,先离开了。
自有內侍引着她走,走了几步,便发现不是离宫的路。
谢玉璋脚步微顿,随即跟上。
待到了一处暖阁前,看到门前守着的是福春,心中便明白了。
福春打开门,躬身。谢玉璋迈步走了进去。
外间里没有人。谢玉璋推开槅扇,走入了内间。
内间的窗户上镶嵌着半透明的琉璃,光线比旁的屋子更明亮。
李固一身常服,立在那光线里。他的肩膀似乎比从前更宽,腰身却几无变化。
他闻声转过身,目光投过来。
这一日从觐见到赐宴,都是早已安排好的行程,直到了现在,他们两个人终于可以单独见上一面。
谢玉璋的脚步停在那里,静静地看着那个男人。
男人亦无声地凝视她。
他是谁呢?谢玉璋凝望片刻,恍然——是皇帝呀。
皇帝在这里私会她,又在期盼什么呢?
谢玉璋便扑进了皇帝的怀里。
这一刻,仿佛那个识大体、明大义、有大功的和亲公主全不见了。李固软玉温香地接到的,是一个柔弱无骨的女郎。
他顿了顿,将她紧紧抱住。
“玉璋,别哭。”
她的名字他不知道在心中默念过多少次,今日,终于可以喊出口了。
她却揪紧他的衣裳,将脸埋在他怀里,呜咽说:“我就哭最后一回,最后一回!”
最后一回……
那么从前,哭过多少次?谁让她哭,可有人在一旁安慰她?
那时,他离她已经那么近了,就那么差那么一点点就可以将她接回来。如果那时候将她带回中原,后来那些苦,她便都不必受了。
可……
以色侍人——想起这四个字,李固心如刀绞,深恨自己那时的无力。
李勇被她派作密使,他拉着李勇问了很多。
她和阿史那乌维之间的事,李勇一个糙汉也并不知道多少,只知道“可汗宠爱殿下”。
她没有孩子,真是万幸。可以无牵无挂地离开草原,没有后顾之忧。
“别哭。”他吻着她鸦青秀发,“已经回来了,以后再也不会让你受委屈了。”
谢玉璋放声大哭。
这哭却不全是假的,她辛苦八年,终于改变了这一世的人生,这中间种种,的确是值得哭一场的。
直哭得酒意都泛了上来,头都发昏。她脚下一软,李固揽住了她的腰将她扶稳。
谢玉璋却扭身推开了他。
李固怀中乍然一空,那柔弱无骨的手也从他的手中抽离。
谢玉璋再转回身,已经用帕子拭干了泪痕。只那眼角鼻尖还都红红,嘴唇哭得微肿,红润润的泛着光泽。
李固的目光才盯在那唇上,谢玉璋已经福身一礼:“永宁失仪,请陛下恕罪。”
刚才把一切苦难疼痛都哭出来的柔弱女郎被她收敛了起来,此时,她又是大殿之上那个进退有度、应对得体的谢玉璋了。
李固薄唇微抿,托住她的手臂将她托起,低声道:“不必。”
又道:“坐着说话。”
这间暖阁临水,夏日里将槅扇拆掉,凉爽;冬日里烧上地龙,阳光透过琉璃窗洒进来,温暖。
内间里有一张大坐榻,谢玉璋和李固上榻,相对而坐。
李固提起桌上茶壶,倒了一杯茶给她:“润润喉咙。”
谢玉璋哭得声音有些喑哑,接过杯子啜了一口。茶是预先煎好的,没有姜葱红枣的味道,只有淡淡的咸味。
谢玉璋握着茶杯道:“听说如今云京都不煮茶粥了,全是这般煎茶。”
她感叹:“我离开太久,现在流行什么,全不知道了。”
李固道:“习惯一阵子,很快便会都知道了。”
谢玉璋“嗯”了一声,屋中随后一阵安静。
过了片刻,谢玉璋摩挲着温润的茶杯,缓缓对李固道:“那年在漠北,我听到消息,是你平了北方,在云京登基。我便知道……中原于我,是可回的。从那时起,我在草原所做的一切,都以‘回来’为最终目的。”
李固凝视着她。
眉如翠羽,肤如白雪。
窗上镶嵌的琉璃尽量的打磨平了,但琉璃本身便有稠浓厚度的不均匀,便将洒进来的阳光折射成了几道细细的色彩,投在了她一侧的脸颊上。映得那肌理细腻,红唇殷殷,更添丽色。
谢玉璋抬起头,道:“我在草原上做了很多事,有些是我不喜欢的,有些以人命为代价,但我没办法。”
李固点头:“人生在世,多数人都身不由己,连我都是,何况于你。”
谢玉璋道:“有一事,我不想欺瞒陛下,陛下该知道。”
李固道:“你说。”
谢玉璋看着他,平静地告诉他:“阿史那乌维,我的丈夫,是我亲手杀的。”
李固望着谢玉璋,眸中精光摄人。
阿史那乌维死在这个时间节点上,说是意外,蒋敬业和李固都不信。他们都知道这中间必然发生了什么,并极有可能跟谢玉璋有关。
但李固没想到,阿史那乌维竟是被谢玉璋亲手杀死,更没想到,谢玉璋会坦然将此事告诉他。
杀夫绝不是什么好名声。一般的女子,不该尽量隐藏此事真相吗?
李固道:“为何要告诉我,你可以不必说。”
谢玉璋道:“因为陛下封了我作公主。”
李固道:“你难道真想做女冠?”
谢玉璋道:“当然不想,我想着先提出来,陛下必然不准。我好歹立了功,陛下怎么都得封赏我,十有八九是诰命。我假装推辞一下便受了,以后在大穆便有身份了。多好。”
好一番小算计。李固忍俊不禁。
阳光洒在男人的眉眼上,笑意让他年轻了好几岁,仿佛昔日的青年。实际上,他现在也不过才二十八岁。
只是人们总是会忘记皇帝还如此年轻,只感受得他的威严。
谢玉璋一呆。
李固问:“怎了?”
谢玉璋长长吁了一口气:“陛下从前,从没对我笑过。”
李固笑意隐去,沉默片刻,道:“从前,没机会。”
谢玉璋道:“我实是料不到陛下竟还记得当日之言,竟又让我做了公主。”
李固道:“我说过的话,都记得,都算数。”
“我知,所以,益发觉得得让陛下知道此事。”谢玉璋放下杯子,双手放在腿上,目光落在几案上,“因为我知道,陛下怜我,很大的原因是陛下还当我是八年前的那个宝华。但,我不是了。”
她的手握了拳。
“那一个宝华,请陛下忘记吧,只当她已经死在草原上便好了。”她垂着眼说,“我,是一个会杀死自己丈夫的女人。人若知道,皆会厌憎。”
李固问:“何故突然杀他?”
谢玉璋的头垂得更低,涩声道:“……他听说蒋侯喜欢女人,想把我送给蒋侯。”
李固一怔,随即大怒。
隔着几案,谢玉璋都能感受得到李固的怒意。她道:“蒋侯全不知此事,陛下切勿迁怒。”
李固忍怒道:“他这个臭毛病,也该改改了!”
昔年河西与漠北对峙多年,两边的将领彼此都很熟悉。蒋敬业也是在边境上排得上号的悍将,阿史那乌维知道他这个管不住裤裆的臭毛病也不稀奇。
李固怒完,看谢玉璋还眉眼低垂,目光只落在几案上。他又怒。
“玉璋,抬头看我。”
谢玉璋抬起眼眸。
“我不承认阿史那乌维是你的丈夫。这等废物不配。”他压住怒火,沉声告诉她,“‘杀夫’之言不要再提。不管你在草原上做了什么,今天你能回来,便说明你做的是对的。”
“玉璋,你现在是永宁公主。你是大穆的有功之臣,在云京堂堂正正,没有人可以折辱你。”
第102章
保护众人。
回去云京。
不被折辱。
这是谢玉璋此生的三大人生目标。
前两个已经做到了,第三个如今皇帝给了她承诺。
谢玉璋抬眸对皇帝微笑,眼泪却滑落脸颊。
梨花带雨,颜若朝华。
李固心脏收缩。此时此刻,眼前这个谢玉璋和记忆中那个镇定面对自己无可改变的命运的少女,完全重叠了起来。若不是中间隔着几案,李固便想伸臂再把她揽入怀中。
那是多年前梦里才敢做的事情,如今真的做到时,心悸满足之感叫人食髓知味。
谢玉璋侧过头去拭泪,转回头问:“陛下,听闻我的父亲被封为逍遥侯?”
李固顿了顿,道:“是。”
朝代更迭,姓氏轮替。这是他们两个人无法逃避,都必须去直面的一件事,好在,无论是李固还是谢玉璋,都从没想过逃避,都敢于直面。
“在路上便听闻陛下善待谢氏族人,他日青史上,仁厚之名必有一笔。”谢玉璋感叹。她沉默片刻,接着道:“陛下,我……不想住在逍遥侯府。”
李固闻言,反倒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道:“本也没打算让你住在那里,你的公主府早就收拾好了。你的人这会儿,应该已经过去了。”
谢玉璋眸光流动,看他片刻,抿唇笑道:“那我,不客气啦。”
她声称八年前的那个少女已经死在了草原上,可她笑起来,柔情绰态,娇俏妩媚更胜当年。
李固目光停留在她脸上,久久不移。
暖阁中的气氛,渐渐变得不一样。
谢玉璋道:“还有一事,当年我陪嫁千余人,这些人基本都跟着我回来了。一入了京畿之地,我便解散了一批,都给了他们安家钱,足够他们安顿下来,不会生乱。剩下的人有些还愿意跟着我,待我置办些田地,收了他们做佃户就是。这些人就不烦扰陛下了。”
“只一桩,我的卫队现在五百人满员。他们跟当年可不一样了,在草原上真刀真枪地也算练出来了。也许入不了陛下的眼,但终究是五百青壮,若就这么散了,不仅可惜,也极容易生乱。当兵的若没饭吃,逼得急了,落地为匪不过一个转身的事。”
“这些年,也是有他们护着我,我才能不受旁人欺辱。希望陛下能开恩将他们收编了,给他们一条出路。如此,我也算不负了他们,也能放心了。”
人生必有取舍。
对谢玉璋来说,所有事情中最难受的便是放手卫队这件事。一个人若是已经习惯了掌权,习惯了手里有刀,突然让这样的人放弃自己所拥有的力量,那真是直如割肉一般的难受。
但是谢玉璋头脑很清醒,知道这五百人是必须交上去的。天子脚下,能容得谁有五百私兵?更何况她姓谢。
交得越快,越干净,她的名声就越好,也越安全。
李固却道:“你自己留二百人,另外三百人我来安置。”
“按制,公主可以有二百护卫。”
“玉璋。”他眼含亮光,道,“永宁不是一个空封号。你该有的公主府,田庄,食邑,卫队,都给你。”
谢玉璋微怔,随即凤眸中闪过惊喜的光亮。
二人四目对视,明显地感觉到暖阁里的空气有热度。
谢玉璋面若凝脂,腰如束素。她微微垂首,避开李固热烫的目光,露出一截姣好优美的雪白脖颈,轻声道:“陛下别这样,这样惯着人,很容易把人惯得心大的。”
李固只觉得此时胸臆中说不出的通畅,道:“你受了这些年的苦,便心大些,也无妨。”
他如今说出这样的话来,姿态放松。也不会面皮紧绷,也不会脖颈泛红了。可见是也是已经经过了女人,已经懂了女人,更懂得了怎么去宠女人。
而对这样的男人,谢玉璋最有经验。
谢玉璋看着他,双瞳如水,叹道:“人的心是没边的,永远都有提不完的要求,要不完的东西。陛下要是给别人机会,只怕人人都会不停地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