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桑柔下意识间张开嘴,回头一想,才明白男人话里意思,他刚刚和她说天一亮就离开这里,按理她应该给以回答。
可她现在一心想睡觉。
“先生……来之前,我吃了半颗安眠药。”结结巴巴说出,“因为那……那半颗安眠药,我现在脑子有点不好使。”
轮到男人没声音了。
片刻。
“为什么要吃安眠药?”男人。
勉强集中精神告诉男人吃安眠药的原因,说完,问先生,我现在可以在床上睡会儿觉吗?
“嗯。”男人淡淡应答了一声。
摘下黑罩纱,脱下鞋,和多年来的睡觉习惯一样,让自己的身体尽量曲卷成小小的一团。
真好,床是挨着墙的。
桑柔喜欢挨着墙的床,这样她就可以让自己的身体紧靠着墙睡。
背贴墙,缓缓闭上眼睛。
多年颠沛流离的生活让桑柔养成无法深睡的习性,即使吃了安眠药,眼睛还是数次睁开。
也不知道是第几次掀开的眼睛,透过眼缝,桑柔看到站在床前的男人。
男人在看她。
如果看她的男人是别人的话,她大约会心慌。
可这男人不是别人。
眼帘再次合上。
再掀开时,男人脸上的佐罗面具没有了,桑柔想去看那张脸,但无奈眼皮不听使唤。
眼帘再再掀开时,男人背靠墙,席地坐于床对面。
坐姿看起来像神学院的修士,像等待召唤的武士,也像课堂上,永远无需老师担心的优等生。
不管是神学院修士,还是老师眼中的优等生,那一定是自律性非常强的男人,桑柔想。
再次合上眼帘,很快,天就亮了。
天一亮,她就会离开这里。
桑柔相信,男人会带着她离开这里。
☆、云端的新娘
隔着门板不时传来脚步声,每一次在门外停顿的脚步声都促使着犹他颂香的手顺着长袍裂口按在右腰侧的硬物上, 那是一把枪。
犹他颂香知道, 那都是一群什么样的角色。
逐渐,脚步声减少,逐渐, 门外变得安静。
距离天亮大约还有五小时, 调低灯泡光源。
一垂眼, 犹他颂香就看到了卷缩在床上那小小的一只。
是的, 很小很小的一只。
直至现在,犹他颂香都很难把那叫桑柔的女孩和某个人、某类人、某个人群联想在一起。
篝火堆旁,接住她的那一刻,他怀疑自己接住是一个人么?那更像一个物件。
那掉落于他臂弯里的物件很轻,二十公斤?也许没有二十公斤,也许比二十公斤多上一点点。
但,那真的是一个人。
某类人、某群人中的一员,会说话, 会走动。
现在, 卷缩在床上的桑柔看起来比火堆前给他的感觉更小了。
也许这和她的睡姿有关。
那背贴墙卷缩在床上小小的一只让犹他颂香想起幼年时,他在雨夜捡到的一只小流浪狗。
而今, 他已记不清发生时日,也想不起小狗的模样,当时他在西班牙,和外婆闹完变扭后,他炮制了离家出走戏码, 很不巧,天空下起大雨,滴着水的屋檐下,他蹲在墙角,和他一起蹲墙角地还有被雨水淋湿的小狗,他饿坏了,又饿又冷,显然,小狗也是,好在,外婆找到了他。
最后一秒,折回,犹他颂香抱起身体在抖个不停的小狗,一起上了车。
直到现在,犹他颂香也想不明白当时为什么把小狗抱上车,他对小动物们无任何好感,甚至于持避而远之态度。
把小狗抱回家,给小狗很多好吃的,也给小狗弄了非常舒适的住处。
可连续近一个月,小狗都没有睡在他给它安排的床铺上,而是挨着地背贴墙把自己卷缩得像一只毛毛虫入睡。即使把它抱到铺上睡,它最后还是在找到地板贴着墙醒来。
又一个下雨天到来,小狗不见了。
犹他颂香没让人去找回它,是它先放弃的。
先放弃的,不管是人或者物,他都不会去追寻。
小狗不见后,犹他颂香偶尔会去看看他为它安排的住所,也好奇,如果小狗当时不离开的话,它后来会不会习惯他为它安排的柔软床铺。
大学期间,犹他颂香从心理书籍了解到,幼年时雨夜带回来的那只小狗一直不肯睡柔软的床铺,一直挨着墙入睡的方式是源于极度缺乏安全感。
看着那抹贴墙卷缩入睡的人影。
门外脚步声响起,犹他颂香手落在腰侧上。
脚步声远去。
犹他颂香松下一口气,触到脸上硬邦邦的玩意,他忘解下面具了。
情歌阿里?那位老兄所谓的“浪漫之夜”可真让人倒胃口。
佐罗面具往边上一丢,有一样东西在眼前一闪而过。
从眼前一闪而过的来自于他无名指上的指环,这是一枚制作非常粗糙的混合铜制品。
还是来自于情歌阿里的倒胃口杰作。
还有,谁让那颗小豆丁自作主张给他戴上这玩意了?!想起当它套在自己无名指上时的瞬间,犹他颂香心里泛起了烦躁。
越是急着脱掉,指环就变得越难脱。
见鬼!
犹他颂香深深呼出一口气,活动几下手指,指环从无名指上顺利被摘下,摘下的指环往地上一扔。
巧的很,几个打滚,和地上的佐罗面具紧紧挨着。
犹他颂香得承认,那做工十分粗糙的混合铜制品此刻看起来有点刺眼,拿起搭在床沿上的黑纱罩袍,黑纱罩袍成功盖住佐罗面具还有指环。
犹他颂香松下一口气,背贴着墙,席地而坐。
距离天亮时间又近了些。
离开路线已经规划好了,他所需要地是在一片废墟中找出李庆州给他留下指定路线标志,把这颗小豆丁从这里带走。
就像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在那个雨天带走那只小狗;犹他颂香也不明白自己冒这样大的风险所为为何。
为死在曼和顿大街的桑?为桑留下的那句“小犹他先生不是犹他先生”?还是……这只是一场心血来潮偶发的良心发现。
心血来潮偶发的良心发现?就选这个吧。
如果选这个的话他也许还可以捞一个好人的名声,在苏深雪面前说:“女王陛下,你的丈夫虽然做了不少缺德事,但他也做过好事,他有做好人的潜质。”
犹他颂香有做好人的潜质?笑了笑。
低下头,犹他颂香看了一眼自己空荡荡的无名指。
忽地,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心虚。
迷迷糊糊间,有人在踢她,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她耳畔催促:快起来。
平日都是闹钟叫醒她,这次怎么就……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此想法一出,桑柔睡意全无。
猛地睁开眼睛。
触目所及是水泥天花板,继而,是那双居高临下冷冷俯瞰她的眼眸,这双眼眸的主人正拿着一支塑料管敲她的腿。
“啊——”尖叫一声。
这声尖叫不是因为腿被敲疼了,而是桑柔想起昨晚发生的一切。
哥哥接她来了。
眼前这个无法判断长相的男人就是她的哥哥。
瞬间,脑子里汇聚万人大合奏,一个滴溜从床上爬起,脚刚踩在地面上,敲门声响起,慌忙应答,来了,就来了。
桑柔用最快的时间穿好鞋,男人已经先于她一步等在门板后,三步做两步跨到男人身边,想起什么,拔腿——
手被男人扯住,男人语气很冷淡:“你要做什么?”
桑柔触了触脸,指着床上整整齐齐的被褥,结结巴巴说:“待会他们会来收拾房间,得……得弄出……弄出比较激烈的场面,不然……不然也许会引起他们的怀疑……”
男人松开手。
桑柔急急忙忙跑回床边,把被褥枕头床单弄成昨晚睡在这张床上的男女战况激烈的模样。余光中,桑柔看到搁在一边的黑纱罩袍,罩袍一边露出半张佐罗面具,略一迟疑,桑柔把罩袍和佐罗面具一起拿在手里。
下一秒。
目光触到那只毫不起眼的混合铜指环,无任何迟疑,把指环拽在手里。
低着头,桑柔来到那男人身后。
也不知为什么,把指环牢牢拽在手里时,她心虚极了。
心虚导致于桑柔不敢抬头看男人。
低着头,桑柔和男人一起离开“洞房”。
天还没亮透,走廊上的男女成双成对,大多数是紧紧依偎难舍难分。
在几名组织成员带领下,出了走廊,来到宽阔的操场上。
操场上的组织成员更多,有一名正在看着他们,想了想,桑柔把手轻轻伸进男人臂弯里,她和他的距离有点远,这样很容易引发怀疑。
男人想把她的手从他臂弯拿开时,桑柔在他耳畔低声说“相信我。”
她和男人的低语落在押送他们的那名成员眼里变成了窃窃私语。
就这样,她挽着他手臂离开操场,接昨晚参加集体婚礼新郎们回前线的车就停在村口。
多数民宅在炮火摧残下变成一堆堆废墟,即使有幸逃过炮火,也是人去楼空,半白不白的天光下,这数千户人的村落就像一座孤城。
在负责押送的组织成员示意下,有些踩着废墟上前行,有些则走在小巷里。
小巷遍布并不是很规则,时不时就有倒塌的混泥土瓦砾挡住去路,男人把桑柔拉进其中一个小巷里,负责盯梢他们的那名成员还得兼顾另外一对,经过一晚的相处,那对显然已经进入浓情蜜意模式,搂搂抱抱走走停停,反观她和他,这样可不行,这样的话会惹来怀疑的……思想间,男人把桑柔紧紧搂在怀里。
错愕间。
男人把她压在一堵民宅墙上。
这是想做什么,这样的姿势,分明是,分明是——
他这是想吻她。
这怎么可以?那声即将窜出喉咙的尖叫声被男人的手死死堵住。
背后传来一声咒骂声,显然,负责他们的那名组织成员被他们和另外一对弄烦了,可这样的时刻也不能棒打鸳鸯。
男人松开了手,她的嘴唇暴露在空气里,暴露在他面前……他半掩的眼眸视线恰好,恰好……这符合电影里接吻的前奏。
眼看男人的脸朝她越靠越近,桑柔脑子一片空白。
时间宛如静止般,桑柔眼睫毛抖了抖啊,有好几次她都觉得自己的眼睫毛末梢蹭到男人的皮肤。
吻迟迟没落下来。
有脚步声踩着瓦砾,远去。
手腕赫然被拽住,拽住她飞快闪进一处民宅里,马上,桑柔就意识到什么。
一颗心跳得飞快,脚步半步也不敢落下,紧紧跟随着男人,耳边是呼呼的风声。
那风声是带着她通往自由的路线。
在呼呼的风声中,那忽然出现的地道入口宛如魔法世界里的奇迹。
桑柔想笑,大声笑开。
可现在,不是大笑的时候。
双双冲进地道里,双双在地道前行。
他没告知她为什么,她也没问他为什么。
此时此刻,世界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他们所需要地是往前走,往前走。
终于——
衔接着地道出口的光芒不可方物。
终于——
指尖触到了光芒,面孔沐浴在光芒之下。
天空无限宽广,迎面而来的风掀起桑柔沾满泥灰的长袍下摆,她双脚遍布尘土。
凝望前方的双眼布满泪水。
一个声音冲着她吼:还愣在那里做什么?
回神,桑柔拔腿就跑。
布满弹孔的墙被远远甩在身后,笔直小巷尽头是泽泽发亮的天光。
天光底下,停着一辆卡车。
有个男人站在卡车车厢上,朝着他们招手。
泪水肆意在脸盘上流淌着,一双脚宛如穿上滑轮,几个眨眼间,她就来到那辆卡车跟前,无任何犹豫把手往卡车上的人面前一递,但她个头不及,踮起脚,还是没成功把自己的手交给车上的男人。
着急间,后腰被托起。
不需要回头,桑柔就知道托起她的人是谁。
卡车上的男人成功拽住桑柔的手,一扯再经一托,身体成功落进卡车车厢里,刚站停,眼前一晃,男人也跃到车厢里。
卡车启动,几个颠簸,车子缓缓往前开,与此同时,等在车上的人把衣物分别丢给了桑柔和男人。
如果桑柔没猜错,现在拿在手里地应该是反政府武装的军装。
桑柔以最快速度穿上军装,再把自己的头发全部塞进帽子里,男人动作比她还要快。
现在他们所在区域还属于在那些人的控制范围中。
换言之,他们还没安全脱险,换完军装,桑柔学着车厢另外两人,叉腿盘坐在车厢上,这是中东男人的标准坐姿。
屁股刚着地,就触到对面那双充满笑意的眼眸,那是刚拉她上车的男人,身穿反对派政府军军装也看不清楚五官。
“挺机灵的。”那人说,也不知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那个男人听。
怎么还是“那个男人”,应该是哥哥。
不过,现在还不是认亲的时候。
桑柔垂下眼眸。
不一会时间,卡车在一处帐篷停了下来,陆陆续续上来数十名身穿反政府军军装的汉子,桑柔在拉她上车的那人示意下,坐在他和那个男人的中间。
卡车继续往前开,桑柔从那些人的交谈中知道,他们是被误抓的反政府军士兵,这辆卡车是接他们回营地的。
卡车停在检查点,驾驶室有人和负责检查的成员交流,不远处传来了枪声,也许是有人发现少了一名圣战新娘,冲着天空鸣枪示意,桑柔一颗心提到喉咙口,藏在衣袖里的手开始颤抖个不停。
有一双手压在她手上。
抬头一看,不是“那个男人”而是另外一个男人。
桑柔深深呼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