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戴上斗篷的兜帽,环顾四周,不知道去哪里找他。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喧闹声与脚步声渐近,不好,刚才的动静肯定引起了那些人的注意。背脊泛起凉意,我刚想蹲下,躲在灌木丛中,一道破空声响起,剧痛从腰上传来。我闷哼一声,伸手一摸,全是铁锈味的黏稠液体。再望向后方,箭羽正在我的眼底下震颤。我被箭擦伤了。该死,雄浑男子他们怎么来得这么快。
冷汗大颗大颗地冒出来,我深吸一口气,本想强撑着走进树林里,去找蓝伯特,但雄浑男子他们的脚程很快,不到片刻,我的身边就围满了人。雄浑男子走到我的面前,一把将我拽起来,扯下我的斗篷:“女人?”他顿了顿,“女人不在家里待着洗衣做饭,跑这里来干什么?”
他拽着我的衣领,衣服顺势勒紧胸腹,刚好压迫在伤口上。疼痛使眼泪一下流了下来,我用力拍开他的手:“放开!”
但他的手臂就像是铁铸一般,牢牢地拽着我的衣领。随着伤口越来越痛,我连拍打他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看见我的眼泪,完全没想到我是因为他的动作而哭,单手把我扛在肩上:“你是小偷,来城堡里偷东西的?”他自言自语地说,“胆子真大……很多女人一听我要带她们来城堡,就吓得连连尖叫,腿软得走不动路。你知道这里有巨蟒吗?这头巨蟒毁了不少田地,很多人都因为它吃不起饭了呢。”
他明明知道城堡里的巨蟒,不是毁坏田地的那一头。我想反驳他,但他的肩甲硌在我的肚子上,怕一开口就难受地吐出来。
雄浑男子把我放在柱廊的地上,向后面挥挥手。一个男人送来伤药与绷带,然后嬉皮笑脸地站在那里,眼珠子在我的脸上滴溜溜地乱转。雄浑男子二话不说,一脚把他踹出去,走过来蹲下,要替我包扎伤口。
看在他给我绷带与伤药的份上,我摇摇头,没有跟他翻脸,虚弱地说:“我自己来。”
雄浑男子站起身,语带调侃地问道:“女人也会包扎伤口?”仿佛在他的眼中,女人除了尖叫腿软和洗衣做饭,做什么都很稀奇。我不想理他,低声说:“请你转过身去。”他竟然没有异议。我皱着眉掀开斗篷,鲜血已浸湿了两层布。还好,伤口不是特别大。动作迅速地包扎完,我抬头看向他。他竟然还背着身,口中念叨着:“你住在哪里?家里人知道你来城堡里偷东西吗?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我不是小偷。”
他不以为然地点头:“女人脸皮薄,我懂。”
总算懂了蓝伯特跟尤利西斯说话是什么感觉。我扶着墙,慢慢地站起来,说:“谢谢你给我伤药和绷带。这座城堡有主人,你们快点离去吧,别像强盗一样逗留。”
“有主人?我怎么听说,这里只有野兽?”
“谣言而已。”
“哦?”他哈哈笑了两声,回头看我一眼,走过来,一只手撑在我的身前,“你是不是想告诉我,这座城堡是你的,你是被囚在城堡中的公主……”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像是要蛊惑谁般,逐渐低沉沙哑。
近距离看他的五官,我发现他确实有当女孩们梦中情人的资本。他的眉眼深邃,鼻梁挺直,嘴唇棱角分明,下巴还有青色的胡茬,是非常有男人味的长相。若是单论容貌,他的长相只比蓝伯特略逊色一些,但两人要是站在一起比较,就能分出明显的高下。蓝伯特的气质尊贵出众,如鱼目中的珍珠;而他则像一头散发着腥臭的雄马,哪怕五官英俊,也掩饰不了他粗鄙的气质。
而且,不知是否因为经常打猎,他的衣服除了猎物的腥膻味,还有一股刺鼻的汗臭味,似乎很长时间都没有洗过澡。我有些窒息,要不是身体使不上劲,真想一口气跑到五十米外:“离我远点!”
他对我的抗拒视而不见,还在自信地搔首弄姿:“问你话呢,公主。我救了你的性命,你要怎么感谢我……”
我终于还是没能忍住:“滚!”
他愣了一下,满脸惊讶地上下打量着我,摸着下巴低声笑起来:“有意思,你是第一个敢这么跟我说话的女孩。”
这已经不是自信了,是脑子有病。我深吸一口气,攥紧拳头,打算在他又一次靠过来时,狠狠地揍他一拳,再趁机逃跑。想法很清晰,就是不知道身体是否承受得住。果然,他说完这句话,像急于求.偶的雄性动物般,双手撑在我的两侧,又一次靠拢过来。记得蓝伯特也做过这个动作,但当时的我心怦怦乱跳,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差点被汗臭熏晕过去。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簌簌的异响。我猛地抬头。也许是因为之前有过类似的情形,雄浑男子并没有当回事,还在对我卖弄魅力:“怎么不说话了,小公主。对了,忘了自我介绍,我叫……”
下一秒钟,一条粗壮的蛇尾挟着冷风朝他扫来。雄浑男子猝不及防,惨叫一声,整个人被蛇尾狠狠拍在罗马柱上。石灰暴雨般当头落下,电光石火间,我只来得及戴上斗篷,挡住飞溅开来的灰尘。本以为会被碎石砸几下,谁知,蛇尾灵活地一转,一圈一圈地缠住我的腰,想把我这样卷走。
雄浑男子看见后,喘息了两秒,竟然从地上撑起来,拔出身后的长刀,脚上一蓄力朝这边扑过来——
我看得头都大了,连忙呵斥道:“不要过来!”
他却以为我是不想连累他,高声笑了笑:“放心,救个女人的本领还是有的。去死吧,畜生——”话音落下,他怒喝一声,猛然举起长刀插进蛇鳞中。
“噗呲”一声,刀尖插.进蓝伯特蛇尾的瞬间,我的心像坠入深谷般急速下沉。幸好,诅咒使蓝伯特变得刀剑不入,长刀只是卡在了黑鳞与黑鳞之间。
蛇尾离地,雄浑男子却跑过来,奋力拽住尾巴尖,想要翻身上来,同时向我伸出手:“把刀丢给我!”
我不是一个容易动怒的人。父亲曾担心,我的心软和好脾气,会成为别人拿捏我的工具。虽然在这上面吃过很多亏,我却始终没能改掉心软的毛病。碰上假扮乞丐的老太太,还是会给她们一两枚铜币,曾经伤害过我的人,只要他们真诚地道歉与悔过,都不会再放在心上。但是这一次,雄浑男子是真的惹怒我了。
他自大、无知、不辨是非,明知蓝伯特不是祸害乡镇的巨蟒,还组织村民们闯入城堡中,狩猎所谓的“巨蟒”。这样的人,就算死在这里,也不值得同情。我拔出长刀,却没有递给他,而是对准他的脖颈。雄浑男子满脸惊愕:“你做什么……”
我一字一顿:“最后给你一个机会,滚出城堡,别再回来。”
他愤怒得青筋突起:“没有良心的女人,你的绷带和伤药都是我的,我才救了你!”
“如果不是因为你,我也不会受伤。”
他哑然一秒:“之前是我不对……你看,我现在不是在补偿你吗?我想把你从野兽口中救下来啊!只要你把长刀递给我,你我都会安全……”
“他不是野兽,是我的爱人。”
话音落下,天与地再一次彻亮,闪电割破厚重的乌云,雷声是震耳欲聋的咆哮。几秒钟后,暴雨倾盆而下。我不再迟疑,趁着雄浑男子惊愕的时候,挥刀砍向他抓住蛇尾的手指。他反应极快,立马闪开,尽管如此,还是留下了一截手指头。算是还了那一箭之仇。
这一刀用掉了我全部的勇气。不再看他震惊至极的眼神,我把脸埋在蓝伯特的黑鳞中,拍拍他的蛇尾。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般,蓝伯特巨大的蛇尾沉重地一甩,雄浑男子从上面翻滚着落下,砸在泥泞的深蓝色草坪上。
直到我和蓝伯特已经远去,他都还睁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瞪着我,仿佛听见了什么恐怖的传说。
第31章
树林里, 雨势略小了一些。蓝伯特停止滑行,将我放在一块岩石上,猩红的眸子看我一眼, 转身钻进了旁边的灌木丛中。我怔了怔,以为他想离开, 连忙喊他的名字。结果他钻进去就不动了,只露出一截粗壮的尾巴尖在我面前甩来甩去。
这是干什么?
闹脾气?
腰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我躺在岩石上,一头雾水地望着他。灌木丛低矮, 根本挡不住他庞大的身躯。盔甲般坚硬的黑鳞, 在刺目闪电下泛着锋利的冷光。我想了想,捂着腰撑起身, 找到他埋在湿漉漉杂草中的蛇头,蹲下来问道:“怎么了?”
深蓝色的夜雾中, 他睁开一只眼, 如同亮起一盏猩红的灯。
“生气了?”
他转动眼珠,冷冷地望向我, 低吼着张开蛇喙, 露出尖利的牙齿, 似乎想威胁我走开。
“是我惹你生气了么。”
话音落下, 他猛地抬起蛇头, 攻击猎物般扑到我的面前, 恐吓地嘶吼一声。因为动作过于.迅猛, 几乎掀起一阵阴风。然而, 除了头发被吹乱打湿,他这个动作没对我造成任何影响。换成其他蟒蛇,不,普通的蛇就足以令我害怕到尖叫,可是他……一想到这具身躯的灵魂是他,我就无法产生半点恐惧。
“你不告诉我原因,”我伸出一只手,慢慢地靠近他的蛇喙,他的双眼一直冷冷地盯着我的手,却再没有做出恐吓的捕猎举动,“我永远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想我回来?”
他的嘶吼变得异常烦躁。我贴上他的蛇喙,低声问道:“是因为真的不喜欢我,还是因为怕我陷入危险……如果真的不喜欢我,那为什么在别人亲近我的时候,你表现得那么嫉妒?”
这句话说完,腰上骤然一紧,蛇尾一圈一圈地缠了上去,绳子般灵活地捆住我的手脚。他往前一俯身,瞳孔猩红几近滴血,蛇信从他的蛇喙间滑出,冰冷而凶狠地扫过我的脸颊。
他的蛇尾摇晃了四周的树干,树叶震颤,甩下大颗大颗的雨滴。不知是因为腰伤疼痛,还是天气太过寒冷,我渐渐失去了试探的耐心。他能听懂我的话,不然之前也不会逃避地钻进树林……我想弄清楚,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的理智与情感都做出逃避的选择。
“告诉我,你为什么一定要我离开?”
密集的树叶是天然的大伞,挡住滂沱的雨水。但还是有几颗雨珠滑落下来,打在我的头顶、肩上。发丝已经湿透,湿淋淋地贴在背上。可能是低烧没有痊愈的缘故,头脑再次灌铅般昏沉起来。明知他说不了人话,我还是捧起他的蛇头,望着他针一般的竖瞳:“你究竟喜不喜欢我。”
树林被闪电照彻,一道响雷劈下。他的眼中竟浮现出一种非常强烈的悲伤。
……是错觉吗?
这时,一个浑厚的女子声音响起:“这个问题他回答不了你。”转头望去,是那个黑靴子女巫。她一手握着杉木手杖,一手捧着骷髅头,缓缓朝这边走来,斗篷与靴子不沾一丝雨水,“我在报复他,你以为所谓的报复,就是让他变成野兽,然后等待真爱之吻么。亲爱的,这并不是童话故事。”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骷髅头抛向半空中。骷髅头旋转着,化为一本封面镶嵌着头骨的硬壳书。她指了指我,硬壳书立刻飞到我的面前,自己打开,唰唰地翻页,牛皮纸黄的书页上,一行古老的文字飘出来,是灵动的黑色精灵,在夜雾中放出耀眼的光华:
“若是十日之内,祭品未自愿献出生命,中术者将历经七宗罪,最后变为真正的野兽死去。”
不祥的预感升起,我看向蓝伯特,从女巫现身的那一刻,他就已陷入沉睡。
“什么意思?”
“想要破解诅咒,你必须自愿死去。”她深红的嘴唇翕动,硬壳书再度唰唰翻页,一行简单好记的文字浮现在我的眼前,“只要你念出这句咒语,诅咒即刻破除。但同样地,你也会失去性命。真心相爱并不是破解诅咒的条件,只是一个前提。你以为诅咒破除是浪漫故事的开端……不,它只是王子殿下痛苦人生的开始。”
“……你为什么这么恨他?”
“罗莎,北国是大国,它的王做下什么决策,周边的小国都会纷纷效仿。而它大国的底气是巫术给的,后来却下令驱逐巫师,卸磨杀驴也不过如此。这么多年来,因为一个莫须有的预言,我像老鼠一样活着,不能去祭拜自己的家人,不能光明正大出现在自己的家乡,甚至连穿衣打扮都要遮遮掩掩。而你的王子,凭借一个预言过得比神还要尊贵,成为国家的信仰,所有人都对他顶礼膜拜……凭什么?”
她的红唇勾起一丝微笑:“我花了两年的时间,学会这个诅咒……这是最适合他的诅咒,因为他的身体里本就禁锢着一头濒临失控的野兽,我只不过是轻轻推了他一把。”
狂风吹乱树林,暴雨洪水般冲进来,浸湿衣衫、鞋子,也模糊了眼前的视野。随着她的话语,梦境中未能看完的过去在我面前重现:镣铐扣上白胡须巫师手腕的一瞬间,他灵光乍现般大喊道:“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这不是巫术,而是一种诅咒,想要破解诅咒,办法只有一个——”冷汗从他的额上涔涔流下,他的嘴唇哆嗦着,“我在一本书上看到过破解的办法,只是时间间隔太久了,让我想想,让我好好想想……”
国王一语不发,负着手等他的答案。
半晌过去,白胡须终于想出来:“想要破解诅咒,必须先让殿下真心爱上一个女孩……同时,那女孩也必须是真心爱他。”
“然后呢?”
白胡须擦了擦汗水:“这是我年轻时看的禁.书,里面的巫术多半已失传……我能想起的只有这些。”
国王沉吟片刻,挥挥手。镣铐从白胡须手腕上移开,白胡须哆嗦着松了一口气。只听国王沉缓的声音回荡在殿堂内:“召集全国所有适婚女子进皇宫。”
画面一转,我看见屋内的蓝伯特。他坐在一张白漆椅子上,周围的窗户全被木条封死,阳光从窗棂间渗透下来,照向他的身体。他的皮肤变得很薄,颈间、手背青筋突出,青色的蛇鳞埋在皮肉中若隐若现,完全长出来的蛇鳞,则变成漆暗的黑色。他看了看那些蛇鳞,突然用两根手指攥住一片,狠狠地拔了下来。即使他很会隐忍情绪,我还是看见了他额上的冷汗,和紧抿的双唇。
国王找了很多美貌女子,像用鸡鸭投喂野兽一般,把她们送进蓝伯特的房间。蓝伯特神色冷淡而倦怠,至始至终都没有看她们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