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一年过去。蓝伯特的兽化越来越严重,有时候,国王在另一个宫殿与大臣议事,都能听见他躁戾而疯狂的嘶吼声。万般无奈之下,国王将他送去邻国的一个城堡中。马车队伍犹如长龙,浩浩荡荡地赶往那里。
当时,城堡的周围并没有玫瑰花田,只有一个空旷的马场。城堡的外观古朴典雅,石墙上种植着翠绿的地锦,旁边还有一块蓝宝石般澄净的湖泊。
跟他来到城堡的有几百号人,除去仆人,还有侍卫、乐手和歌剧演员。可能因为换了一个环境,他没再像之前那样闭门不出,在大厅中央搭建了一个舞台,命令乐手不间断地演奏,演员连轴转地演唱歌剧。而他坐在主位上,翘着腿,用两根手指夹起金链单片眼镜,漫不经心地观看演出。
一个夜晚,城堡的大门被敲响。仆人想过去开门,蓝伯特却摇了摇手指,示意演出继续。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狂风挟着落叶倏地撞开城堡的大门。一个女人身穿黑色斗篷,手持杉木手杖,缓缓走进来:“没想到你变成了野兽,还能这么乐观。”
蓝伯特注视着她,半晌,吐出一个词语:“女巫。”
“是我。”
“你来找死。”
女巫轻笑两声:“就算我死,也破除不了你的诅咒。我过来,是为了欣赏你狼狈的模样。”她环顾四周,视线犹如摧枯拉朽的寒风,除了蓝伯特,所有人都不敢与她对视,纷纷低下头,“我知道你们都是忠诚的仆人,但是大难临头,希望你们能为自己和自己的家人多考虑考虑。如果你们想继续留在这里,会跟这位尊贵的殿下一样,慢慢变成怪物。”
“够了!”座钟的声音响起,这时他还不是座钟,而是一个身材矮胖、留着两撇胡须的中年男子,“别在这里挑拨离间,我们都跟了殿下很久,不会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
“是么,你真是一个忠心的仆人。”女巫用手杖指了指他,“刚好,这城堡少了一个座钟,你就当个座钟,给王子殿下指明时间吧。”
一道黑光从女巫的手杖中射出,雾气般缠绕了中年男子的身体。他痛苦地惨叫一声,头颅、脖颈、四肢肉眼可见地缩小,最后变成一个深棕色的座钟轰然落地。
城堡内死寂一片,不少人吓得抖如筛糠,连滚带爬地跑出了城堡。刚刚还热闹非凡的城堡,转眼间变得落针可闻,留下的仆人都变成了滑稽的家具。
“众叛亲离的滋味怎么样?”女巫看向蓝伯特,“你不要着急,这只是我曾经遭遇的一部分,还有很多,我会一一加诸你身上。”
往事到这里结束,我回到了暴雨滂沱的现实。看看彻底变成野兽的蓝伯特,又看看坚定复仇的女巫,觉得这一切简直荒谬至极。蓝伯特并不是“驱逐巫师”的主张者,甚至,他连受益者都不是,而是一个命运和女巫差不多崎岖的牺牲品。女巫将一切过错都归在他的身上,连报复都只报复他一个人,实在没道理。
我说出心中的想法,她却听见笑话般,大笑起来:“你说他没有受益?难道他没有享受身为‘神子’带来的好处吗?既然驱逐我们,是怕我们威胁到伟大的神子,不真的诅咒他一下,岂不是白白被驱逐了?”
大笑之后,她的声音有些嘶哑,蕴着极致的森冷与平静:“我的父亲,本来是一个钟表匠,因为钟表生意不赚钱,才开始研究巫术。那天,他花了一个银币,买了几本炼金术的书,又花了一个金币,买了一件昂贵的巫师斗篷,那件斗篷刚穿到我的身上,他就被卫兵们抓走,送上火刑架,慌乱之中,我只来得及抓住他佩戴的怀表……”
“他必须尝到失去挚爱的痛苦。这是他欠我们的。”说到这里,她转头望向我,“至于你……距离十日之限结束,还剩九天,如果你不想为他献出生命,就好好跟他告别吧。”
说完,她转身想要离开,我捂着腰上的伤口,忍着剧痛,大喊道:“慢着,你上次说,你和我有些渊源,是什么渊源?”
她却像没听见一样,走进树林深处的迷雾中,身影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知不觉间,暴雨停歇。只有白天的时候,城堡才不会下雨。一夜过去了,不知道蓝伯特还能不能变回人类。刚想到这,一缕金光从我眼前闪过,散发着破碎星斗般的光芒,抖落在他的蛇头、蛇身、蛇尾上。不到片刻,他就恢复了人类的模样。
等他苏醒过来的时间,我一直在想,他这一生究竟经历了什么……自出生开始,就是集中王权的工具,被迫承受了与他无关的崇敬、期望与仇恨。他的前半生不仅情感被禁锢,未来的命运也早已暗中注定。虽然听起来很荒谬,但直到被诅咒变成野兽,他才过上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
女巫的书中写,“若是十日之内,祭品未自愿献出生命,中术者将历经七宗罪,最后变为真正的野兽死去”。
她说,现在还剩九天。
也就是说,他昨天才知道想要破解诅咒,必须让我献出生命?
怪不得即使是兽化的他,也露出了那么悲伤的眼神。
假如我真的负气离开,十天后才想起回到城堡,是不是那时就只能看见他的尸体?
眼睛酸胀胀的,很不舒服。我揉揉眼,再抬起头时,却对上一双金黄色的眸子。蓝伯特醒转了。黑发被树叶间的雨水浸得湿湿的,凌乱地贴在他的额前。他的唇色有些苍白,双颊浮着病态的嫣红,脸色看上去很不好。想起他之前做的那些事,我克制住关心的冲动,不带感情地说:“你醒了。”
他漠然地看我一眼,转头看向别处,口气比我还要冷淡:“你怎么回来了。”仿佛已不记得兽化时发生的一切。
我看着他的侧脸,说:“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赶我离开。”
兽化时已经问过一遍,本以为这时候再问,他的神色会出现一丝异样。谁知,他的眼神平静极了,语气无波无澜:“不是告诉你了么。”
“想听你再说一遍。”
他皱眉看着我:“罗莎,你一定要我把话说得非常难听么。我知道你从小失去了母亲,缺乏关心与关爱,但这么纠缠一个男人,只会适得其反。我本来只是不喜欢你,现在却开始厌恶你了。”他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下脚步,“希望你以后遇到喜欢的人时,不要再这么卑微了。”
“我只喜欢你。”
他头也不回地摇头,继续往前走:“我不喜欢你。”
我上前两步,抓住他的手臂:“你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他看着我的手,语气冷漠而厌烦地命令道:“放开。”
“我知道破解诅咒的办法了。”
世界一下安静了,他手臂紧绷的肌肉也一寸寸松弛了下去。
眼眶发热,我垂下头吸吸鼻子,低声说:“这就是你逃避我的原因吗?你害怕我为你献出生命?你太看得起我了,蓝伯特,我没有那么伟大。我很喜欢你不假,但我有自己的人生,有自己的梦想,有需要照顾的人,干不出奉献生命的傻事。所以,你没必要那么警惕我,也没必要与我保持距离。”
许久许久后,他的声音才从前面传来:“我不想让你喜欢上一个将死的人。”
“可是我已经喜欢上了。你的逃避不仅不会让我感到轻松,反而让我更加痛苦……”我反握住他的手,和刚见面时一样,他的手背覆着坚硬的黑鳞,指间有层透明的皮膜,指甲蜥蜴般弯折,他的变化其实不大,变的只是我对他的感觉,“你如果也喜欢我,不如送我一个美好的回忆。”
“我这个样子,怎么可能美好。”
我拿起他的手,一根一根地摊平他的手指,举到半空中,与他掌心贴着掌心:“从你教我跳舞的那一刻,你在我的心中就是美好的。蓝伯特,我不懂喜欢与爱的区别。可是现在,我忽然想告诉你,我爱你,非常爱你。”
他对上我的视线,喉结狼狈地滚动着。几秒钟后,他反扣住我的手腕,将我推到旁边的树干上。残留的雨珠飞溅,枯叶簌簌落下。我低哼一声,还没来得及看见他的表情,就感受到他粗暴而炙热的亲吻。这是一个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激烈的亲吻,却毫无心跳加速之感,只有苦涩,还有窒息一样的痛苦。原来吻也会传递痛苦。
“我一点也不想放你离开。”他抵着我的额头,呼吸急乱滚烫,“我想娶你,想让你一生都住在我的地盘里,用我的遗产,穿我的衣服,睡在我的房间里……直到老死都在想念我。但我做不到那样对你,你应该拥有崭新的人生。”他顿了一下,“我也爱你,罗莎。”
这是一个令我心脏泛起剧烈疼痛的告白。
试图捉弄命运的人,终将被命运捉弄。他的一生,本来不用背负任何枷锁,那些预言,本来是为集中王权而虚构出来的文字,却莫名成为了他命运真正的走向。上颚和鼻腔一阵发酸,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将头埋进他的怀中,抽泣着大哭一场。
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间洒落,太阳不知何时升起。城堡的天气果然跟他的心情有关。看见这样的好天气,我却高兴不起来。这更像是一场回光返照。
还剩九天。我和蓝伯特都刻意淡忘了这个事情,开始像普通夫妻一样生活。本以为会很不合拍,毕竟我们之间的身份差距太大,很多习惯都不一样。然而,我和他过得相当平静。蓝伯特学识渊博不假,却不会以此贬低我,反而会耐心地为我解答一些常识性的问题。两天过去,我头脑里的知识飞速增长。除了这些,我们之间的吻也愈来愈多,有时候碰到他的双唇,就不想离开。因为每一次亲吻,都是未来珍贵的回忆。
我偷偷去过一两次藏书楼,希望能找到其他破解诅咒的办法,但是什么也没有找到。也是,他们肯定也想过这个办法,说不定这里的书都被翻了一遍。
这天清晨,我算了一下时间,还剩两天。蓝伯特坐在壁炉旁的椅子上,正在看书。随着兽化加重,他的视力越来越差,已经离不开金链眼镜。我走到他的身边,他也是先听见我的脚步声。
“怎么了。”他握住我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
“要不要和我一起回去,见见我的父亲。”我看了看他关节粗大的手指,也亲了一下,“我想让他知道你的存在。”
“只要是让你感到高兴的事,我都会去做。”他微微一笑。
第32章
二楼有一间更衣室, 面积比两间卧室加起来还要大,里面有一个占据整面墙的衣橱,打开一看, 是各种各样材质昂贵的衣服。我第一次知道男人能有这么多衣服……虽然颜色都很单调,除了黑、灰、白,就是接近黑、灰、白的颜色。
我好奇地摸了摸那些衣服, 有的衣服看上去笔挺而修身, 质地却如丝绸般细腻柔韧。蓝伯特让我随便找一件大衣。我还以为打开衣橱后,随手拿一件就行, 谁知找了半天,才找到一件符合小镇风情的灰色大衣。最近几天,他的兽化越来越严重,我不想让他太过引人注目。想了想, 又翻了件黑色斗篷出来。
走到楼下。他见我下楼,走过来接过衣服,动作干净而凌厉地穿上大衣。我失算了。哪怕他穿上最低调朴实的衣服,气质也依然尊贵出众。这样的人无论做什么, 都会是引人注目的存在。
我示意他弯腰,给他披上斗篷。那种比松柏还要坚韧挺拔的气质, 总算淡下去一些。我环着他的脖颈,踮起脚,给他戴上长长的兜帽。他的眼睛被阴影遮住后, 鼻梁和嘴唇顿时变得格外醒目。看着他高挺的鼻梁, 浅色花瓣般的嘴唇, 不知为什么,心里突然一阵难受。还记得被他赶出城堡那会儿,仅仅离开他十分钟,就已开始想念他。那时我以为这就是喜欢一个人的极限了,谁知现在才知道,原来喜欢一个人的极限,是他还在你的面前时,你就已开始想念他。
“别哭,罗莎。”下巴被他抬起,他的大拇指轻轻擦掉我的眼泪,我才发觉自己已经流了很久的眼泪,“能得到你,我的人生已经很圆满了。唯一的遗憾是,如果早知道我会早死,我不会带你回城堡。”
真的很想失声痛哭,但怕他比我更难过。我深深呼吸,摇摇头,露出一个难看的微笑:“如果没有你,我的人生会单调很多……你让我学会了勇敢,学会了爱人,让我看见了另一个世界……假如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择喜欢你,爱上你。”
他沉默了一会儿,握住我的手:“没有我,你也会是一个勇敢的女孩。”他将我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地吻着,“我死后,你拿着奥菲莉亚的徽章,去王都找她,让她带你觐见国王。见到国王后,你拿出那枚红宝石戒指,告诉他你是我认可的妻子。国王会封你为女勋爵。到时候这座城堡,还有王都的一个庄园,都会是你的财产。这样,即便我死去,我的小玫瑰也能掌控自己的人生。”
眼泪大颗大颗地流下来,眼眶已经红肿,我想要说话,却发现喉咙已被哽咽堵塞住。他吻了吻我的额头,声音像哄小女孩一样温柔:“你可以选择嫁人或不嫁人。如果要嫁人,记得选一个真正的绅士。爱上他之前,要郑重地考量他的人品。记住,如果他做不到勇敢、谦逊、虔诚、忠诚、慷慨、博学,那么他就不配拥有你。”
他明明是一个嫉妒心强烈的人,现在却如同交代遗言一样,告诉我要嫁给什么样的人……我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紧紧地抱住他,将脸埋进他的怀中,不一会儿,那里就湿透了。
我一抽一抽地说:“我不要嫁给别人……我只想当你的妻子。我会永远爱你,只爱你一个人。”
他一手搂着我的腰,另一手轻拍着我的后背,口气却很冷静,甚至有些残忍:“爱不是永恒的,罗莎。我会永远爱你,也只是因为我马上就要死去。如果我跟你活一样久,可能一两年后,就会被其他优秀的女人吸引。你不要当傻姑娘。”
我哭得只剩摇头的力气。
他吻上我的双唇,却没有深入,只是覆着我的双唇,低哑而无奈地说道:“现在你是我的。但是从后天开始,我希望你是你自己的。”
他没有说“我爱你”,也没有说动听的情话,更没有缠.绵地吻我,我却突然觉得自己已被沉重到窒息的爱包围。
我们在大厅的壁炉旁依偎了一会儿。等我的眼睛不再肿得那么吓人后,一起走出城堡。蓝伯特从马厩里牵出一匹黑马,对着马鞍扬了扬下巴:“上去,小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