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他总是这么叫我。每次被他这么称呼,除了明显的心动外,就是一阵无法遏制的、犹如刀割的心痛。我将一只手背到身后,用力掐着掌心,几秒后才控制住上涌的泪意。笑着走过去,我晃了晃他的手臂,撒娇说道:“想要你抱我。”
他没有说话,忽然上前一步,将我拦腰抱起,放在马鞍上。“坐稳。”说完,他抬脚踩住马镫,翻身坐到了我的后面,扣住缰绳一甩。黑马被他驯服得很好,没有扬蹄,没有嘶鸣,速度不徐不疾。
今天的天气不怎么好,天空灰蒙蒙的,风很大,杂草海浪般起伏,发出潮起潮落的声响。一路无话,他似乎在专心控马。然而快要进入村庄时,他突然重重地把我搂进怀中,声音是濒临失控的嘶哑:“我爱你,罗莎。”
我怔了一下:“我也爱你。”
我看见他的手背青筋突起,他的口吻也像压抑了很多种情绪般复杂:“之前说的都是谎话。哪怕我活着,也会一直爱你。这些天,只要一想起你会像这样爱上另一个男人,我就快被嫉妒逼疯。”
眼泪再次掉下来,我吸吸鼻子,无声地握住他牵着缰绳的大手。
到家后,父亲却不在家。后院的板车不在,他应该是去镇上兜售商品了。我把黑马牵到马厩,走进厨房,打开橱柜看了看,除了半条面包棍,竟然什么都没有。单身男人真不会过日子。我叹了一口气,挎着竹篮走出去,正要请蓝伯特帮忙看一会儿家,却发现蓝伯特正在跟我父亲说话。
他已摘下斗篷的兜帽,风度翩翩地站在我家的小院里,低声跟我父亲说着什么。父亲专心地听他说话,时不时地点点头,一句也没有反驳。我记得我只在厨房里待了一小会儿,这么快他们就打好了关系?
我走过去,试图插话,却发现蓝伯特早已将这段时间的事情,交代得明明白白,还做了一番低调又靠谱的自我介绍。我木头似的站在旁边,看着父亲的眼神从怀疑变成欣赏,再从欣赏变成惋惜,最后惋惜化为了沉痛。而我还是一句话也没插上。感觉他一点也不想知道女儿这段时间做了什么,有没有吃苦,他只想从蓝伯特那里,汲取有关木工的知识。
我闷闷地出门买菜,回到家,进厨房,戴上蒙尘的围裙。客厅里,坐着两个我最爱的男人。到家之前,我从未想过他们会相处得如此和睦。
我的手艺一般,只会烤肉和煮汤。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全都吃掉了。父亲找出一本书,想让蓝伯特解释一下上面的观点,但我们必须赶在傍晚前回城堡,他只好遗憾地收起了书。临走前,我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让蓝伯特先回去,我一会儿就跟上。他点点头,告诉我注意安全。我吻了他一下,然后,敲响了父亲的房门。
“谁。”
“是我。”
父亲打开门,很诧异:“你怎么还没走?”
我无奈地说:“您好久没见我,不该是这种态度吧。”
他叹了一口气,拿起桌上的眼镜,架在鼻梁上:“能怎么办,你总归要学会独自生活的,我也得学会一个人独处。”
以前父亲总是说这样的话,告诉我,他没办法陪我一辈子……可能因为后天就要失去挚爱,我第一次觉得这句话是如此令人心酸,差点鼻子一酸,掉下眼泪。
我擦了擦眼角。他拍拍我的肩膀,没有过多的安慰:“找我什么事。”
“爸爸,您是不是认识女巫?”
他皱着眉,表情严肃起来:“怎么忽然问这个,是不是谁告诉了你什么?”
我把女巫的话告诉父亲。他搓搓手指,陷入了沉思,许久站起身,关上了屋内所有的窗户,然后从一个上锁的大木箱中,翻出一个小木箱。他把小木箱放到桌子上,拿出一圈叮叮当当的钥匙,找到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钥匙,打开小木箱的铜锁。“咔嗒”一下,里面竟然躺着一块黄铜色的怀表。
是梦中女巫佩戴的那块。我看看父亲,又看看怀表,脑中闪过几十种乱七八糟的猜测,差点脱口问道,难道那女巫是我的姐姐?
父亲没注意到我古怪的脸色,拿起这块怀表,露出回忆的眼神:“我一直没跟你说起你的母亲,就是不想回忆那段黑暗的历史。你的母亲是北国的巫医。北国驱逐女巫的时候,我刚好驾车经过那里,她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希望我能救她一命。当时,她半边身子都被烧伤,看上去活不了多久。我动了恻隐之心,把她装进最下面的货箱里,带她逃离了北国。
“本以为只有北国驱逐女巫,谁知大国一带头,小国也纷纷严厉打击巫术,疑似女巫打扮的人一律被抓走,身上有烧伤痕迹的人,也会被带出去问话。幸好,你的母亲是巫医,在路上治愈了自己的烧伤,不然我和她都不可能活下来。
“我们度过了一段平静却又不平静的日子,时不时有漏网的女巫跑进村庄,但都被村民抓住,送上了火刑架。你的母亲因此每晚都做噩梦,经常惊醒,睡不好一个安稳觉。一天半夜,房门被敲响,我还没来得及去开门,一群人就闯进了屋子里。他们掀开被子,用长刀捅向床底,甚至连马厩的稻草都糟蹋了一遍,确认屋内没有其他人后,他们什么都没说,又去下一家进行搜查。我和你的母亲面面相觑,心中明白,国家又在搜查女巫了。那天快要天亮的时候,你母亲去打扫马厩,居然在一堆粪便中,扫出一个奄奄一息的女人。她在马粪中藏了一夜,直到天亮都没敢出来。
“你母亲帮她治愈了伤口,给了她干净的水和食物。除了‘谢谢’,她没跟我们多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告诉我们她的身世背景,更没有问你母亲为什么会巫术。她在家中藏了半个月,风头过去后,提出要离开。临走前,她送给我一瓶药水,一块怀表,和一袋金币。我谢绝了金币,收下了药水和怀表。你的母亲闻了闻药水的气味,告诉我,这瓶药水能解除幻术的负面作用;怀表则被施了特殊的魔法,在危急关头使用,能让人重获新生,但是使用者会失去五年的寿命……我记得我之前生了一场大病,所有医生都说没办法,喝了那瓶药水,才捡回了一条命。”
脑中嗡鸣一片,我撑着桌子,晃晃脑袋:“等、等下,您刚说……那个怀表能干什么?”
第33章
父亲疑惑地看着我, 说:“在危急关头能救命, 怎么了?”
冷静,冷静。
把期望降到最低, 不然期望越大, 失望越大。我攥紧双拳, 深深吸气、吐气,手指却还是有些颤抖。拿起黄铜色怀表,我仔细观察了一遍,欣喜是滚烫的涓流灌满了胸腔。没错, 这确实是梦中女巫佩戴的那块。
一时间, 我不知是先感叹世事如此戏剧化, 还是先庆幸好人有好报……假如我的父母天性并不善良, 也就不可能救下女巫, 更不会得到药水和怀表,我父亲的重病就不会痊愈,蓝伯特的诅咒更不会看见希望……
当然,如果国王没有下令驱逐女巫,也就不会有后面的复仇,更不会有我父母的相遇……我和蓝伯特也不会相遇和相爱。命运有时候是那么荒诞, 有时候却那么奇妙。
我握紧怀表,转头问父亲:“这个可以给我吗?”
“如果你需要,当然可以。”
从来没有哪一天像现在这样开心。得到肯定的答复后, 我发自内心地露出微笑, 差点高兴得跳起来, 本想马上回到城堡,告诉蓝伯特这个好消息,但是回头看看父亲,忍不住跑回来,先给他一个拥抱。
他摇摇头,笑着拍拍我的后背。我抱得更紧了一些:“对不起……因为您一直不肯告诉我母亲的身份,这些年,我有过怀疑,有过埋怨,有过误解,我甚至想过她是不是一个坏人……把我们都抛弃了。”
“你跟你的母亲不仅长得一样,连性格都很相似,都特别善良。她是病死的,当年的烧伤太严重……巫术尽管能遏制伤势恶化,后遗症却非常折磨人。但你的母亲没有埋怨和痛恨任何人。这块怀表我本来想在当时使用,但你的母亲严词拒绝了我,她不希望我用五年的光阴,换来她的苟活。”父亲长叹一声,“临终前,她抱着你不肯撒手,一直凝视着你的面孔。她希望你能健康、善良、勇敢,你都做到了。”
这一刻,总是模糊不清的母亲形象,终于不再是书中的陈词滥调,变得生动立体了起来。
今天简直是我的幸运日。
我吸吸鼻子,刚想说什么,下一秒,父亲却突然严肃地问我:“罗莎,女巫告诉我这块怀表只有我和我的家人才能使用。你确定要为他献出五年的寿命吗?”
我以为父亲要反对我的做法,毕竟没有父母会眼看着儿女做伤害自己的事,谁知,他只是说:“如果你确定,并且做好了准备,那么你将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女孩,我为你的勇气感到骄傲。希望你不会后悔今天的决定。但是,在真正下决心之前,我希望你能思考清楚这些问题,你确定他没有利用你的善良吗?你能保证他会永远爱你吗?诅咒解除后,你们真的能在一起吗?五年听上去很短,但是世界上有很多人,手握着成千上万的黄金,都换不来五年的寿命。你确定,他承受得起这份珍贵吗?”
我沉思了一下,说:“您和妈妈当时救那个女巫时,估计也没有考虑太多吧,毕竟一旦被抓住,迎来的就是灭顶之灾,可是你们还是毫不犹豫地收留了她……我不知道以后会怎样,我也不想去思考以后,我只想做到现在无愧于心。”
父亲点点头,坐在椅子上,拿出手帕擦了擦眼镜:“我并不是想教育你什么,只是想知道你的想法。你有自己的想法就好。”
我弯下腰,亲了一下父亲苍老的脸颊:“爸爸,您把我教得很好。”
他摇摇头,似乎并不赞同我这句话,但什么也没说,只是叹息一声:“我们的小玫瑰长大了。”
走出屋子,我最后从窗外看了一眼父亲的背影,将手中的怀表放好。用五年的寿命,换一个人的新生,这买卖任谁都会觉得划算。然而,真正做决定之前,还是有些忐忑和顾虑……比如,我和他的感情是否能长久,诅咒解除后的生活是否顺利,女巫会不会继续报复他。不过,救人若是瞻前顾后,权衡利弊,就失去了救人的意义。至少这一刻,我想救他,我是不后悔的。
从马厩牵出马儿,我翻身坐上马鞍,朝城堡驰骋而去。过了今天,他的寿命就只剩下一天。我不想等到最后一刻,再解除他身上的诅咒,那样太不保险……要怎么告诉他,我已经找到两全其美的办法了呢?
回到城堡。随着时间的推移,这里越来越普通。阴沉密集的乌云消失了,狂风也停歇了,几尺深的积雪更是融化得一干二净。夕阳是吸饱了紫颜料的画纸,从地平线向天空中延伸渐变。上万亩玫瑰轻轻摇曳,是馥郁甜美的海浪,将城堡的石墙映衬成华美的玫瑰色。
把马儿安置在马厩,我走进城堡的大厅,视野突然一黑,双眼被蒙上一条不透明的黑丝带。熟悉而冷冽的气息包围着我,蓝伯特的声音在我的头顶响起:“小玫瑰,能不能满足我一个心愿?”
我眨了眨眼:“你……没有变成野兽?”
他轻笑:“可能‘它’也想看你满足我。”
他这么说实在是太有歧义了。我忍不住瞪他一眼,却什么都瞪不到,只好问道:“什么愿望?”
本以为他会说“亲我一下”,或是“被我亲一会儿”这种简单的情话,谁知,他双臂用力抱住我,即使看不见他的神色,也能感受到他强烈而炙热的占有欲。
“嫁给我,罗莎。”
我怔住。
“我知道,这是一个自私的请求,因为我不会是一个负责任的丈夫,不能照顾你一辈子,甚至连完整的人都不算。”他轻抚着我的发丝,声音听上去沉稳冷静,却有种动情至深的温柔,“但我想完整地拥有小玫瑰,哪怕只有一天一夜。”
因为,他的寿命只剩下一天一夜。
就算已经知道了破除诅咒的办法,我还是流下了眼泪。正想告诉他怀表的事情,却怕他像我母亲那样拒绝。思考了两秒钟,决定隐瞒五年寿命的条件,等会儿当成一个惊喜送给他。
我还在想怀表的事怎么说,下一刻,整个人突然被他横抱起来,连忙搂住他的脖颈。他眼镜的金链垂到了我的脸颊上:“去楼上换衣服。你自己换,还是我帮你换?”
“……我、我自己来。”
他低笑一声:“好。”
他把我送进了房间,点亮屋内所有的蜡烛,然后,绅士地退了出去。扯下黑丝带的那一瞬间,我看见了面前的长裙。有那么几秒钟,震惊到失语。这是一条纯白色的长裙,却不是无瑕的白色,而是透着花苞般水嫩的浅粉色。长长的裙摆拖在地上,上面点缀着由紫色、黄色、红色宝石组成的小花,腰际、裙摆边缘都镶嵌着星星点点的碎钻。烛光是柔和的轻纱,笼罩在裙子上。整条裙子呈现出梦幻的色彩。
今天也是梦幻的一天。
我换上长裙,戴上雾气般朦胧的白纱,捡起放在旁边的花束,推门走了出去。
和这条裙子一样,城堡的布置也非常梦幻:走廊堆满了洁白的、绯红的、淡紫色的玫瑰花,深红色地毯从房间的门口,一路铺到城堡的大门前。
水晶吊灯的下面,蓝伯特站在城堡大厅的正中央。他穿着垂至膝盖的白色礼服,肩上是金黄麦穗般的肩章,长靴两侧镶着纯金质地的雄狮徽章。第一次见他打扮得这样隆重,但想到他是抱着必死的心态,送给我这么一场盛大的婚礼,我唇边的笑意就有些苦涩。
牵着裙子走下楼,我来到他的身边,握住他戴着黑色手套的手:“蓝伯特……”我想把全部事都告诉他,他却反扣住我的手腕,眼神温柔地看着我。看见他眼中令人沦陷的深沉感情,我的心狂跳了几下,忘记了说话。
他闭上眼,垂头吻了吻我的手背:“真希望我现在已经老了。”
心中一痛,我摇摇头:“别这么说……”
“其实我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我也曾痛恨过命运。但在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必须克制这种**。普通人能唾弃神灵,我不可以,因为我是‘神子’,是被神眷顾的人。普通人能抱怨命运的不公,我不可以,因为我出身皇室,享受着最优越一切。普通人能放纵自己,浪费时间,说一些不负责任的话,做一些不负责任的事……我不可以,因为我是未来的王,说的每一个字,都必须对所有人负责。”他单手抬起我的脸,用大拇指擦掉我的眼泪,“身上的包袱太沉重,现在终于可以卸下了。所以,别为我难过。除了不能照顾你以外,我已经没有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