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桂花瞅着胡同里那背着麻袋的萧九峰的背影:“九峰啥意思啊,带搭不理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怎么得罪他了呢!”
王有田噗嗤一声笑了:“能啥意思,估计盼着赶紧回家抱媳妇呢,心急!你们看,我就不心急!”
宁桂花呵呵笑了声,突然撇嘴:“其实九峰也去要媳妇,这可真是没想到呢,之前不是都说他一直等着翠红嘛!”
她这一说,大家全都安静下来了。
宁桂花猛地看向旁边,只见旁边站着的正是王翠红家的小叔子陈铁牛,顿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哎哎哎,你瞧我这张嘴,我瞎说呢,就当我啥都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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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九峰家的院子比一般人家要大,院子里是东西北三面都是房子,这房子盖的时候也是讲究得很,屋檐那也是前出厦,青砖也是处处精琢细雕的。
不过几十年过去,这些都成为历史了,经历了多少风霜,依然屹立在院子中的旧房舍灰头土脸,昭示着这户人家的没落。
萧九峰的祖上也是读书人,听说还出过几个进士,但是解放前日子就不太好过了,解放后,家里只剩下萧九峰一个,差点饿死,后来给送过去当兵,萧九峰算是保下了一条命。
萧九峰背着麻袋,推开了破旧的大门,进了自己的屋子,之后他打开了麻袋。
麻袋是放在门口处的,里面的尼姑应该是半蹲在那里,麻袋就堆在她身上成了个人字形。
现在麻袋打开了,麻袋片子便落在地上,一个小尼姑便出来了。
小尼姑蜷缩地蹲在那里,抱着胳膊,仰着脸,用忐忑的目光看着他。
因为还俗了的缘故,身上穿着一件粗布褂和粗布裤子,头上的头发应该没长利索,便包了一个白色头巾。
那头巾很大,粗布褂子和粗布裤子也很大,肥肥地挂在小尼姑身上,越发显得小尼姑纤细瘦弱。
头巾底下,是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那眼睛像清泉,清泉里都是忐忑惊惧,好像萧九峰是山里的野兽,能把她一口吞下去。
萧九峰突然想到了什么:“你是——”
他略沉吟了下,说:“你是自愿的吗?”
本来这件事是说好了,听说尼姑也都是愿意的,大家盲婚哑嫁,就看缘分了,但是现在这小尼姑这样,让萧九峰觉得自己是抢占了人的恶霸。
小尼姑咬着嘴唇,垂下了眼睛,也不说话。
她睫毛长长的,衬得那小脸像巴掌那么大。
萧九峰皱眉:“你如果不愿意,我不会强迫你的,你想离开也可以。”
小尼姑还是抱着胳膊,下巴几乎埋到了两个膝盖之间,长睫毛颤啊颤的,一句话都不说。
萧九峰起身,沉声道:“走,我送你回去,你想去哪里,我送你去哪里。”
谁知道这话一出,小尼姑突然哭了,眼泪就那么往下滴滴哒哒地落。
萧九峰沉着脸,一句话都不想说了。
小尼姑终于说话了,她拖着哭腔,细细弱弱地说:“你不要我了吗?”
萧九峰拧眉,看着她。
小尼姑哭着小声说:“我没痨病……我没有病……”
萧九峰沉默地看着她。
小尼姑抹了一把眼泪:“我吃得不多,会做饭,也会打扫家里,我们庵里的佛堂都是我在打扫,饭我也会做,我还会做衣裳——”
说到这里,她有些羞愧地说:“我现在只会做我们穿的袍子,但是我可以学会做俗家的衣裳。”
萧九峰面无表情地凝着她。
小尼姑:“你……你……我……”
她结结巴巴,眼里噙着泪光,薄薄的唇颤抖着,话不成声。
萧九峰沉声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小尼姑一愣,之后想了想,说:“我今年十九岁了。”
萧九峰扬眉:“是吗?你十八岁了?”
小尼姑又想了想:“那我,那我十八岁了?”
萧九峰眉眼突然凌厉起来:“你不知道你多大了?还是你在骗我?不说真话?”
小尼姑顿时吓哭了:“我也不知道……但是师太说,她说她是公私合营的头一年冬天,她下山买东西捡到我。”
萧九峰:“她捡到你的时候你多大?”
小尼姑蚊子一样的声音呐呐的说:“捡到我的时候,我应该刚生下来……”
萧九峰大约算了算,公私合营那年是一九五六年,那现在她还没十八岁呢,得到了冬天才能满十八岁。
萧九峰不想说话了,他知道他这个麻袋里的尼姑肯定瘦,身体不好,一念之间,竟然动了好心,要了她。
但是他没想到她竟然还没满十八岁。
现在女的结婚最早也要十八岁,男的结婚二十岁,这是规定。
萧九峰不想违反规定,况且看着这么细细弱弱的小可怜尼姑,他也下不了口,总觉得自己像是欺负人。
他突然想起来王有田的担心,王有田说他怕请回去一个老娘供着,萧九峰现在觉得自己请回来一个闺女供着。
小尼姑显然也是心虚的,她小声地辩解:“我觉得我们师太捡到我的时候,我可能已经一岁了,我这应该不是说谎啊,我应该十九……也许十八了……”
然而萧九峰不想听那个,绷着脸说:“你还小。”
小尼姑咬着唇:“那你不要我了?你要把我送走?”
萧九峰:“你有地方去吗?”
小尼姑一听这个,泪就往下落:“公社里之前给我们庵里送玉米,送红薯,现在我们都被嫁出来了,他们以后就不送了,我不能回去庵里了,我没家可去,你如果不要我,我就没地可去了。”
萧九峰看着她那泪盈盈的样子:“我没有说要把你送回去。”
小尼姑顿时松了口气:“那,那……我可以留下了?”
萧九峰:“你叫什么名字?”
小尼姑忙道:“我叫神光。”
萧九峰:“神光?”
他以为山上的尼姑应该叫慧通圆通之类的。
小尼姑小声解释:“我们师太说,捡到我的时候,看到一道佛光照万境,就给我取法号神光。”
萧九峰挑眉,看着她可怜兮兮的样子:“你觉得你有一点佛光的样子吗?”
小尼姑神光顿时不吭声了,她咬着嘴唇,小心翼翼地看着萧九峰。
萧九峰的粗布褂子半敞开着,露出里面的胸膛,那胸膛一看就很硬,很结实。
她看着他,突然就想起他背着自己回来的路上。
他的背宽阔结实,她就紧紧地贴着他,其实很不自在,有时候晃那么一下,就不得不更加紧贴着他,隔着麻袋,都是男人的味,说不出来是汗味还是什么。
而这个时候,这个男人黑幽幽到让人看不透的眼睛就那么望着自己。
天已经渐渐黑了下来,院子里很清净,屋子里很暗,眼前的男人高深到让人看不懂,那身子却又强健到让了打心眼里害怕。
神光脸上一下子红透了,又怕又羞又不好意思
“我……我确实没有佛光的样子……”
好像确实白瞎了这个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有红包
第3章
睡大炕
萧九峰不再理会小尼姑,他直接起身出门。
神光顿时怕了,忐忑地小声说:“你,你去干嘛?”
她还是怕他把她退了。
不是说好的,只要领进门,就不能退吗?
萧九峰低头,看向这个眼泪巴巴的小东西,他毫不怀疑,他继续往外走,她就能扑过来抱住他的大腿哭着说求求你收下我吧。
他挑眉,有些嘲讽地问:“你饿吗?”
神光一怔,不提就算了,一提,她才发现自己肚子咕噜噜地叫,前心贴后背了。
萧九峰:“你不饿,我饿了,我要去做饭。”
说完,他踏出门,直过去灶房了。
神光依然是蹲坐在地上的,从她这个高度,正好可以平视萧九峰的腿。
他生得高大威壮,上面的粗布褂子依然半敞着,一根粗布黑腰带紧紧地将裤腰扎起来,下面的蓝粗布裤子松松散散地穿着,在裤腿那里又绑了两道。
便是那裤腿再肥,也能看出来,他腿长,又长又壮实,那么一迈门槛,满满的都是爆发力,根本不是庵子里的尼姑能比的。
男人那大长腿很快迈下台阶,之后一个转弯,消失在神光眼前。
神光缩着肩膀,傻傻地在那里蹲坐了一会,才试图站起来。
她刚站起来的时候,脚麻了,只好扶着旁边的门,过了好一会脚上的麻劲儿才过去。
她弯腰将那麻布袋子给收拾起来,又把自己带来的一身尼姑袍叠好了,放在一旁,之后才出门,过去灶房里看看。
这男人家的院子挺大,比他们庵子竟然还要大,房屋更是多,神光虽然不太懂,但也知道,这在以前估计也是大户人家,但是现在不行了,穷得不成样子了。
神光遁着声音来到了灶房,只见灶房里已经烧开了火,那男人正拿着勺子往锅里下米。
米是黍子米,很糙的那种,不过这在当下来看,也是极好了。
现在大家日子都不好过,前几个月,饿得吃树皮吃草根的也有,神光就曾经饿得眼睛发花满山到处挖草根去。
神光站在灶房门槛,小心翼翼地看着这男人。
男人长得粗犷硬朗,就是不说话的时候,也给人一股子强悍劲儿,像这种男人,神光一直是很害怕的。
这会让神光想起她还是小尼姑的时候,师太提起的响马。
师太说,解放前那会,外面有响马,穿着粗布衫,绑着裤腿,一个个壮得像头牛,上了山后,直接闯进庵子里,一把抓住一个姑子欺负,师太说,那些人狠着呢,你去求菩萨保佑,他们就把你按在菩萨像上欺负。
师太还说,有些姑子长得好看,被抓走了,也有些被糟蹋了,就扔在佛堂里。
当师太提起这些的时候,小小的神光借着那微弱的煤油灯可以看到,师太的眼睛里泛起薄薄的光,那是复杂到说不出来是悲痛还是遗恨的光。
小小的神光记住了师太的目光,她觉得那就是佛经中的劫,那就是一千六百八十万个弹指间在师太眼睛中留下的痕迹。
斗转星移,庵子里没了师太,昔日的小尼姑也被这么一个粗犷的男人给带回了家。
她确实本应该怕的,但是她又会想起来当时她在麻袋时,那两个人说的话。
她知道那个人嫌弃自己,不要自己了,是这个男人好心,才要了自己,把自己背回家。
哪怕他不是什么好人,他也要了自己。
神光觉得,她对这个男人又怕,又不怕。
这个时候,男人从大水缸里舀起来一瓢水来喝,他仰着脖子,喝得咕咚咕咚的,因为仰着的关系,下巴和脖子那里的线条就看着凌厉利索,属于男人的大喉结也跟着一上一下地滑动。
神光咬着唇,小心翼翼地看着这一幕。
果然是山下的男人,就连喝水的样子都和她们尼姑不太一样呢。
正傻想着,却听到男人突然开口了:“你在偷看什么?”
神光一惊,连忙扶住了门框,忐忑不安地看着男人。
萧九峰看她一眼,懒得理她,继续将红薯干扔进了锅里。
神光犹豫了下,终于怯生生地迈开腿,之后蹲在了灶台前,往里面添了两根柴,又使劲地拉起了风箱。
在男人终于看向她的时候,她连忙表示:“我是来帮忙的,我会烧火做饭!”
萧九峰没说什么,盖上了锅盖。
神光想着,这应该是说她可以烧火了,当下松了口气,忙认真地拉着风箱。
萧九峰看着这小尼姑,头上裹着一块白色大头巾,那头巾大到几乎要掉下来遮住眼睛,身上的粗布褂子肥大到几乎是吊在她身上。
现在她把宽大的衣袖挽起来,卖力地拉着风箱。
那手腕子纤细,虽然有些脏兮兮的,但竟多少能看出几分白净的底色,这样羸弱的小东西,因为太过用力拉着风箱,身子都跟着风箱把手一前一后地动。
她这是用吃奶的力气在烧火。
萧九峰:“你平时在庵里也烧火做饭?”
他相信在他的逼问下,她应该确实是今年过年满十八岁,但这样瘦弱的身子,满十八岁?经常做活?
神光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是,我烧火做饭,还会打扫庵子前后,我还会去山里找吃的,我们庵子在山里偷偷开垦了几亩地,我也能去地里干活。”
萧九峰:“你们庵子里多少人?”
山上有好几个庵子,神光应该是这其中的一个。
神光:“我们是云镜庵的,不大,就十二个人,前些年我们的师太不见了,又陆续走了几个,最后只剩下七个了。”
萧九峰哦了声,多少明白了,一个庵子里七个人,这个小尼姑可能年纪小,被人欺负着多干活也是可能的。
神光偷偷地看了一眼萧九峰,却见他沉着的脸像磐石,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反正看着有点让人害怕。
萧九峰却突然开口:“我姓萧,九峰这是我的名字。”
神光懵懵地看着萧九峰。
萧九峰望向她:“我今年夏天刚满二十六岁了,比你大九岁多。”
神光不知道作何反应,也不明白他和自己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萧九峰垂眼,望向了灶膛里的火。
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灶膛里的火苗一下下地舔着那被熏黑了的灶膛,火光映在他眼里,他的声音却是沉而哑的:“我家里很穷,别看一处大院子也有几间房,但那都是摆设,当不了饭吃,年纪也不小了,生产大队里也没人会嫁给我,根本娶不上媳妇。”
神光一手攥着烧火棍,一手攥着风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