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隔不远的距离,李怀信奔过去,哪怕她入魔,哪怕他飞蛾扑火。
短短一程,却像是等了许久,贞白缓缓张开双臂,去迎他。
用这孤冷的一生,抱了满怀的热烈,这个人就像一盏灯,一把火,照亮她,点燃她。像平地起风,像静湖起浪,然后终于,心起波澜。
“一会儿会很疼。”贞白附在他耳边,轻声开口,“你忍着点儿。”
“什么?”李怀信不明所以,还未等他有所反应,贞白的两指就点在了他的眉间,搅入神魂。
李怀信猝然睁大眼,想要躲避,却已来不及,贞白指尖的劲头大得出奇,好似利刀一样钉穿颅骨,随即而来的是一阵剧痛,痛得他四肢发软,瘫跪在地:“贞……”
“我如果失控,”再加上这乱葬岗的数十万阴兵,哪怕李怀信再疼,贞白也没有留情,兀自去探寻他神识里的眼睛,里面积攒了她毕生的修为,“你能够自保。”
李怀信倏地明白了,她的意图。可是太疼了,疼得他双眼发黑,堪比上一次,贞白要夺走这只眼睛时。
若说这只眼睛之前是为了救杨辟尘,那么如今,她是想给李怀信的。
“等收拾了这些阴兵。”贞白其实更担心自己会伤他,“再劳烦你,把我镇回去。”
在煞气的强力催动下,李怀信整张脸色红到发紫,仿佛颅骨即将震裂,额心才隐隐浮出一只眼睛的虚影,贞白再度灌注煞气,去逼那只紧闭的眼目,直到它缓缓睁开一条缝,仿佛混沌初开射出的第一束光亮,在遮天蔽日的阴暗中,刺眼,灼目,光焰万丈,瞬间清退了周边扑涌而至的阴兵。
一股强大的气力,从眉心往周身传递,灌入五脏六腑,直达四肢百骸。李怀信整个人都是懵的,因为承受不住,所以意识恍惚。
处于幽谷外围的太行道众人俱是一怔。
“那是……”寒山君瞠目结舌,遥遥望见那束自李怀信眉心刺出的法光,“天眼么?”
千张机难以置信,这世间,能开天眼者,他从未见过……
那束法芒刺出的一瞬,贞白周身的阴煞气陡然暴涨,才堪堪稳住身形,来与之抗衡。
“掌教。”贞白的声量低沉,透过阴煞之气,传入千张机耳中,“劳烦您率众弟子,封住整个幽谷。”
千张机没有任何犹豫,就按照贞白的意思去做了。
一早手持朱砂符,在狭道口贴了一排的死尸站岗,将一波撞来的阴兵堵回去,眼看秦暮携着几名弟子一边结印一边走来,一早扬了扬手腕上的凶铃:“我能帮忙。”
秦暮历来循规蹈矩,从未跟邪祟做过同盟,盯着眼前这只小鬼,心下惊奇,难以言喻,也只有像李怀信那种肆意妄为的性子,才会跟这些邪魔外道引以为伴,甚至,还跟那个满身阴煞的女子生出情愫来,当着众人的面,与百家道门为敌,他是真的胆大包天,什么都敢,秦暮反窥自己,决计是干不出这么离经叛道的事情。
秦暮一直是羡慕他的,这个师弟虽然恃强凌弱,劣迹斑斑,本性却不坏。
毕竟人无完人,谁都不是绝对善良的,好比他也有私心,却不像李怀信那样,哪怕坏,也坏得光明磊落,像是生来就不会虚与委蛇那一套,从不跟人玩儿阴招,也不在背地里嚼舌根,他有一说一,不乐意就撕破脸,听不惯就当面杠,太行道数百名弟子,属他活得最野蛮,也最敞亮。
所以比起自己,师父才更偏爱李怀信吧。无关乎身份,千张机从未因为谁的高低贵贱看轻任何人。
秦暮通透,但不怎么豁达,因为太在乎千张机的眼光,为了争第一,从不肯对李怀信相让,为此他们较了十年的劲。
尽管知道李怀信是为了摆脱千年老二的称呼,秦暮也不肯输哪怕一次,因为除了这一项光环,若是卸下去,就好像一无是处了。越到后来,第一当久了,就更加输不起,因为被打败突然成了一件会令他感到丢脸的事情,秦暮丢不起这个脸,但是李怀信脸皮厚。
现如今,盯着阴翳天穹下,那人眉心爆出的光焰,秦暮便知道,自己此生都无望企及了。
耀目光芒之后,一切重归阴暗。
贞白于幽谷之中抬手,掌心朝上,在虚空中轻轻一托,顿时风霾大作,卷起林间无数叶片,在漩涡中飞聚,铺天盖地的涌向上空。贞白并指一划,周遭数不清的叶片上,便落下一道刻痕,像用指甲盖轻轻剐蹭的印记,不深不浅,随着贞白指尖不断折转,无边树叶上竟出现相同的刻痕。她指力极其缓慢,仿佛承托着千钧之力,有些吃不住重量,却仍在拼力维系。
待刻画到一半,千张机才猛然看出来,她竟以树叶为符纸,在上面画起灭灵符。
一个修为高强的大能,拼至精力耗竭,一天也不过能画出百张符箓。可这女子,竟然企图同时在这数不尽的树叶上刻符。
用动魄惊心都不足以来形容千张机此刻的震撼。
贞白的手有些颤,却极力保持平稳,一笔一划,在虚空中顿跌起伏。然后另一只掌力推出去,荡开蜂拥袭来的阴兵,乌泱泱一片黑甲潮流般翻滚冲腾,来势汹汹,去势湍急。
贞白的指力停驻,整条胳膊好似压下了太行万仞,沉重到难以支撑,可她却不能把手放下,因为李怀信天眼初开,他还没有缓过来。
一声脆响,贞白的胳膊在重力摧压下骨骼碎裂,又在煞气缠缚中再度重塑,循环往复两三回,李怀信方如大梦初醒,尚等不及他去适应,贞白艰涩吐出三个字:“灭字印。”
李怀信耳边震荡,浑身火烫,如灌注了通天神力,根本招架不住。可贞白的话语递入耳中,直达神识,好似不可违逆的指令。
他从未画过什么灭字印,却仿佛是个融进血脉的东西,一笔一划都涌入神识,变成一种仿佛与生俱来的力量,那是贞白的毕生修为,像开了闸的洪流,轰然间倾泻而出。
贞白在等他,顶着山峦之重,托着万钧之压。
李怀信撑起身,双目紧阖,额心的第三只眼目猝然睁开。山川,大地,遂变成一张张或平铺、或竖立的版图,收入眼底,恰如览尽长平山水的画卷一副。
他立于画卷之上,灵力以天眼为始,于周身流转不绝,自指尖顷涌而出,以山川为符纸,御七魄剑为笔,刻下一撇一捺,犹如共鸣,整个幽谷发出嗡嗡的金石之响,于无尽阴兵听来,这声音如雷贯耳,仿佛裹着无边净咒,从七剑下缓缓泄出,杀伤力极强。笔画牵动风云变色,十万阴兵鬼哭惨嚎。
李怀信凝神静气,笔走龙蛇,横如千军掠阵,折似疾风摧草,竖如雷霆泄地,捺似渊行龙蛟。七魄剑在山川幽谷中大开大合,剑势刚猛。仿佛天地罡气融合一体,李怀信终于在这股力量的催引下与贞白通感,她乃鸿蒙之气,世之本源,这以山川作符基的天人之力与生俱来。
而这能力,也随着内聚贞白毕生之力的天眼觉醒,被李怀信继承。
李怀信身姿凌厉,又轻灵缥缈,臂力挽动,七魄剑便随即一划,以气吞山河之势,急转直下。冥冥中,与贞白的指力接轨。
贞白等到他,配合他,一个刻山川,一个琢叶符,彼此连成一脉,一折一勾,相辅相成。
无边落木萧萧下,数十万片灭灵符遍布幽谷,似雪满人间,无尽阴兵仿若有感,尽皆抬头,看着画满灭灵符的树叶飘然落下。
七魄剑收,灭字印成。
大地猛烈一震,群峰颤栗,却一发既收,山河归寂,万籁无声。
幽谷内的冲天煞气在刚刚的震荡后顷刻散于无形。
数十万灭灵符在阴兵阵中飘摆,乍然一触,势冲云霄,无尽阴兵如冰雪触地一般,湮灭消融如漫天萤火。
第122章 (大结局)
这些天淋淋漓漓的,接连下了大半个月的雨,百家道门的弟子为长平周围的城镇清完祟,这才有了些人气,能在街上看见几个战战兢兢地百姓,毕竟要生计,不能一味地在家里窝着,还得务农做生意,再则确实没撞见脏东西了,每家每户收下道家发的驱煞符,适才渐渐安下心。
这一场浩劫闹得人心惶惶,百家道门只要一提及乱葬岗,无一不心惊胆寒,好在都过去了,一行人收拾着行李,陆陆续续地启程离开,而那个祸世的女魔头,据说已经被天雷劈得魂飞魄散。
后来长平乱葬岗归寂之后,一些道门弟子特意返回去查看过,幽谷已被太行设下了禁制,里头连半只亡灵都不复存在了。有些说是因为天降数十道雷劫,将那女魔头顺带数十万阴兵,一并收拾了,而后太行道就先众人一步,捡了个漏,布下禁制,揽了这不世之功。
也有些说,雷罚之后,太行与阴兵混战,百余名弟子死伤大半,而流云天师以死护阵,才令千张机与寒山君险中取胜,却也遭到重创,命在旦夕,已经回去疗养了。
百家众说纷纭,再添油加醋,一天一个版本流传出去,都是凭空猜测,毕竟当时情况,众人被天威所慑,早早撤出乱葬岗,谁也未曾亲眼所见。之后又听千军万马之声,如大战在即,嚎啸气吞山河,震荡百里,更加不敢贸然涉险。
所以到现在,也都没好意思舔着脸去太行问询,只好自编自圆的推测,也没有要给谁个交代,但这么大的事了结了,他们千里迢迢赶过来,却不知原委,总得搪塞两句,表示并未临阵脱逃。要说临阵脱逃也不尽然,毕竟那是天罚,天道惩治邪魔,他们这些修道人士,没有待在原地受牵连的道理。反正除了太行,百家道门都不在场,就觉得也是情有可原,理所应当。最后大家不也尽心尽责,在长平周围的城镇除祟么,都是从乱葬岗跑出来的阴兵邪祟,靠大家团结一致清除干净,起码护住了百姓安危。
至于事情原委,两名道门弟子从客房出来,也还在讨论:“所以布此大阵的人,到底是谁?”
“不清楚,还得改日上太行拜访,等他们掌教伤愈后吧,不过可能都还不知道呢,当时的情形那么危机。”
接话的人一阵后怕:“是啊,这阵法布得实在阴毒,据说那只祸世的邪祟,就是因此阵而生……”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远。
李怀信掩上窗。他实在不喜这种阴雨湿冷的天气,连带床上的被子都有些发潮。他转过身,不经意牵扯到肺部,隐隐作疼的同时,一个呼吸不匀就岔了气。这是贞白完全失控后,他为了给她镇煞,将封印钉入贞白眉心时,被对方伤的。
还是之前住的那间祥云客栈,只是换了间上房,李怀信养了大半个月。他没有随千张机回太行,也不打算再回去,倒不是要决绝到恩断义绝,说不上来,他心里有仇有怨,可千张机如师如父,没有过错,但太行仍是国教,他跟宫里那个人,却做不成父子了。
兴许是身体里有别人的三魂吧,寒山君对他的态度才会突发急转,破天荒的关心起他不回太行,又将何去何从?
天下之大,还能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何况之前,贞白跟他允诺过了,男婚女嫁,若经此一劫,她能活着,就如他所愿,所以李怀信毫不犹豫就说了:“贞白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寒山君欲言又止:“你……”
李怀信却不怕人笑话,释然得很:“我这辈子,都要跟着她。”
反正人和心都交出去了,他也看得出来,贞白是个有担当的,肯定会说到做到,不会负他。
千张机深知他脾性,这徒弟铁了心,就不会再改主意,便随他去吧。只是西方的最后一个阵法,人人都掂得清凶险,太行派谁去,都可能有去无回,千张机遂决定亲自前往,奈何长平一战后为设禁制,他和寒山君元气大伤,气血亏得不轻,李怀信实在不忍心让这个师父去操劳涉险。
思忖间,房门被敲响,李怀信捂着胸口偎上床,贞白就端着汤药进来了,一股清苦的药味率先递入鼻息,他闷咳两声,按捺住了。
贞白恢复能力极强,之前折腾成那样,歇不到两天依旧生龙活虎,反倒是自己,柔肤弱体,久病不愈。
贞白把药端给他,清清冷冷的模样,李怀信撇其一眼,总觉得吧,不够熨帖。
话本子里那些历经过生死的男女,不都会在死里逃生后,深情款款地坠入爱河,从此如胶似漆且至死不渝吗?为什么他和贞白就没搭上这根筋?对方甚至连句掏心窝子的话都没有,最起码他俩以后该怎么处,总得给个交代吧?
李怀信等了好几天,也没等到贞白半句话,顿时胸口有点闷,他没接碗,不想接。
贞白举着,看出端倪:“怎么?”
李怀信随口搪塞:“烫吧。”
“温的。”
李怀信叹口气,端过来,捧在手里,突然想起曾经,他刮骨之后瘫在床上,生活不能自理,结果贞白一碗药给他灌下去,也是毫无柔情的。
“贞白。”
“嗯?”
话到嘴边,他又觉得不合适,尝了口药汁,品出满嘴苦涩来,遂拐了个弯子:“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贞白默了半响:“河洛图还剩下一个阵,也许会危害一方,我打算过去看看。”
李怀信抬起眼睑。
贞白对上他目光,于是问:“你去么?”
当然去!李怀信本来就是打算去的,连忙点头,他这次喝了一大口,又问:“然后呢?解决完河洛图,接下来怎么打算?”
“可能回不知观吧。”
李怀信抿了一下唇,觉得汤药更苦了,从舌尖一直苦到心里:“为什么是可能?”
“禹山荒无人烟,有些与世隔绝了。”贞白答得很平常,“我怕你待不习惯。”
李怀信猝不及防,怔怔看她,须臾才反应过来:“我吗?”心里的苦涩瞬息间荡然无存。
贞白颔首:“你要是觉得无趣,就找个你喜欢的地方。”
李怀信的确是个凑热闹的性子,但是他更向往禹山,和那个名不见经传,却装了贞白半生的不知观。
李怀信果断一口把药灌下去,爽快道:“回不知观吧。”他掩不住嘴角,“就这么定了。”
刚搁下碗,他又忽地想起来,神色凝重:“那个老春,是他出卖你的?”
谈不上出卖,贞白道:“就是喝多了,失言。”
李怀信挑眉:“你相信他?”
“嗯。”
李怀信却质疑:“人心险恶,你又看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