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冯天道:“好像在长。”
闻言,他们四下张望,依稀只能看见周围几颗枯败的小树,只有二里远的地方长了颗粗壮的槐树,离得甚远,按理说,这些树根茎不可能生长到他们脚下来。况且这树根迈入地底穿土的动静不小,好似一条虫子蠕动在床褥底下,五感敏锐的修士定能感觉到这种微末的异样。
“嘶。”冯天抽回手:“不对,这树根聚阴极了,咱去前面看看。”
二人被飓风推搡着往前,寒气灌了满身,几乎侵皮入骨。
一段距离后,他们立在这棵根茎延绵的槐树下,还未细瞧,就被远处吸引了目光。
道路逐渐往下倾斜,凹出一片幽谷,透着茫茫深寒。
夜幕之下,空谷之中,古树参天,巍然苍劲,以目力丈量,似千丈之高。
冯天张大嘴,目瞪口呆的望着古树,根茎盘根错节,密密麻麻直入地心,在土里蜿蜒纵横,延绵不绝。
冯天吞咽了一下,没从惊震中回过神来:“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古槐,得有千万年吧?太壮观了!”
上空乱云飞渡,与那荫翳蔽日的参天古树相得益彰,看尽眼里,李怀信同样震颤不已。
此处地形四面环山,斜坡陡峭,狂风在耳边呼啸,刮入幽谷不泄,藏风聚气。
冯天张了张嘴:“这地方……”
“怎么了?”
“风雨所会,阴阳所合,万物得以生机,古槐屹立,乃天地中心之柱。”冯天抬手往前一指,啧了一声:“没想到乱葬岗里还有这么一处风水绝佳的宝地。”
绝到什么程度?冯天道:“能修皇陵了。”
李怀信又想抽人:“谁他妈把皇陵建在乱葬岗里?”
冯天道:“真龙穴啊。”
李怀信嗤鼻:“多好啊,不如把你家祖坟迁到这儿来吧。”
冯天怒目圆瞪:“我说你咋这么阴损呢,我说能修皇陵又没真的提议,就是打个比方。”
“你有九条命敢拿天家打比方。”李怀信说,“还当着我的面儿。”
“你又不介意……”
“介意。”
冯天嘴角一抽,斜了他一眼,心道:我让着你。
二人顺着斜坡而下,狂风呼啸中夹着呜咽声,响在耳边,令他们脚步一顿,本以为是错觉,细听之下,二人两相对视,李怀信皱紧眉头:“百鬼……”他不确定似的顿了顿,冯天便接过了话:“哭丧。”
百鬼哭丧!
哭什么丧,给他俩吗?!
听着催命似的哭丧,冯天的脸色顿时变得极其难看,他刚要开口,就见李怀信脚下一绊,整个人失去了平衡,冯天欲想拉他一把,不料自己也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双双滚下斜坡,砸进一个大坑里。
背后撞在一处凹凸不平的坚硬上,仿佛摔散了架,后背的剧痛让李怀信咬紧牙关,他深吸一口气,手撑住地面想要爬起来,奈何手心摸到一截纤细的长条物,不似树枝也不似顽石,他轻轻一抽拿到眼前,竟是一截骨头。他猛地弹起身,顾不得后背剧痛,腿脚陷入骨堆中,没过了膝盖,脚底垫着一块头骨似的东西才没有踏空。他望了眼身处之境,头皮猛地发麻。
冯天痛吟几声,坐在骨堆上,看见整个巨大的尸骨坑时,倏地怔住了。
方才他们站在斜坡上,目光全被远处那颗千丈古槐所吸引,没看到斜坡底下这么巨大的一个深坑。
“作孽啊。”冯天回过神,汗毛倒竖,“一场大战死了多少人。”
闻言,李怀信转头望着他,脸色发白。
他能感受到尸山骸骨里的怨气,几乎侵入骨髓般深重。
尸骨坑里堆满了兵刃、铠甲、马骨……,那些烈士的尸骸有些被腰斩,有些被斩下头颅,或断臂残腿,支离破碎,将十年前那场惨绝人寰的杀戮呈现眼前。
一名名烈士在战场上呼啸着,嘶吼着,浴血杀敌,壮烈牺牲。最后倒在血泊中,死于异乡,连尸身都无人收敛。
他好似记得父皇曾经感叹过:一个朝代的兴盛有多么不易?
能有多么不易?
年少无知的他身处红墙碧瓦,含着金汤勺长大,养尊处优,锦衣玉食,几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所见所闻皆是花团锦簇,后宫的妃子们争奇斗艳,最大的悲愁就是不得圣宠。他也不知道父皇的忧思,每日起早贪黑,下朝后在御书房里对着堆成小山的奏折殚精竭虑,殊不知父皇熬至深夜所批下的每一个抉择,可能都是一场天下动荡。
走神之际,只觉一阵乏力,他好像听见冯天在喊:“怀信,怀信,李怀信!”
耳边嗡嗡作响,寒风裹缠在身上,从每一个细小的毛孔中侵入,眼前黑影重重,一片乱麻的闪过,鼻息间弥漫着血腥味,全是令人窒息的杀伐气,耳边充诉着兵刃相拼的争鸣,还有歇斯底里地、却无比遥远的呐喊:“李怀信!老二!老二!”
真是让人上火啊!
他正要发怒,割了此人的舌头,耳边的声音却忽地一变,那人喊他:“二殿下。”嗓音低沉极了,略显苍劲,他说:“二殿下,走过去,站上去。”
李怀信用力的眨了眨眼,眼前依旧是天旋地转的重影,什么也看不清,他想问谁在说话,你是谁?张了张嘴,却溢出一声痛苦的低吟。
好疼啊,有什么东西正往他身体里钻,仿佛想侵占他的灵魂。
他觉得自己整个人浮在半空,脚下踩不到实地,每一下挣扎,都踏着虚空。
作者有话要说: 李怀信:你才老二你永远老二!
第11章
“二殿下!”
“二郎!”
声声惊呼刺入耳膜,震得他心头一突。
手腕猛地被人攥住,他拼命聚焦,恍惚看见冯天那张惊恐焦急的脸,在他身上压了道符,厉喊:“老二!”
冯天的剑光劈在怨念冲天的黑气中,符光一闪,呜声凄厉,缠裹在他们周身的怨气蓦地消散,李怀信只觉身子一沉,仿佛被人从半空一抛,直坠而下,再一次砸了个晕头转向。
好在地面挺软,没有摔在那堆硌人的尸骨上,只是这软趴趴的地面好似薄冰一般凉。
李怀信的神智还有些恍惚,脑袋昏沉沉的,他想揉一揉额头,手腕却被冯天紧紧攥着,他微微侧首,看见冯天倒在他身旁,衣衫不整,脸上几处青紫的伤斑。
冯天一脸受了内伤的表情回望他,咳道:“你刚才发什么愣,被怨气乘虚而入,差点就让它们给撕了。”
李怀信道:“我想起在皇宫里……”
冯天睁大眼,不可思议道:“对着几亩地的骸骨思故乡?你怎么想的啊!”
李怀信被方才那波怨气缠得使不上力,只觉得肺里阵阵绞痛,提不上气跟冯天贫,还未等他调息完那口气,身下突然地动,他和冯天的神色蓦地一凛。
震动越来越大,李怀信撑地的手掌一滑,摸到的竟是一片冰冷湿滑。
“卧槽!”冯天一撅而起,垂头看着脚下黑黝黝的一排纹路,目瞪口呆地喊:“蛇吗?”
李怀信踉跄着倒退数丈,面对着庞然大物,内心翻涌:“巨蟒吧?!”
巨蟒的尾巴在身上盘了盘,弯成一盘蚊香,仿佛还处于沉睡状态,连眼皮也没抬。
冯天的后背沁出一排冷汗,被风一吹,凉得发颤,不禁有些打哆嗦。
且不说这巨蟒带不带毒,攻击性强不强,就是盘个一圈,就能把他俩给活活绞死,所以他们连呼吸都变得格外谨慎,李怀信打了个手势,示意冯天离开这儿。
经历过一夜的折腾,他们都有些乏力,大大小小受了点伤,若再与巨蟒缠斗,只怕是给它送菜的下场。
冯天点了点头,握着剑小心翼翼的退后,踩到一截枯枝,发出嘎嘣一声脆响,冯天立即石化当场,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慌乱地回过头,观察那只巨蟒的动静,见它依然酣睡,冯天才做贼似的松了口气。
李怀信倒是没像他那般一惊一乍的,方才冯天大喊大叫了一通,这家伙都没个动静,跟耳背了似的。然后他们重重砸在巨蟒身上,也只是盘了盘尾巴,显然这种干扰对它而言微不足道。
退到一定的距离,二人转过身,直面着远处那颗古槐,双双愣住了。
离得近些才看清这颗古槐,庞大的根茎盘根错节,每条比他们二人的体型还大,根深蒂固地扎入土里,四通八达地延展开去。
冯天道:“槐树本就属阴,气根繁多,直通地底,最为聚阴。”
而此地乃乱葬岗,埋了几十万军魂,李怀信道:“这里阴气及盛,岂不是肥沃得很,难怪古槐长成奇观,全耐尸气滋养。”
冯天神色一凛:“不对啊。”
“什么不对?”
“这儿的风水不对。”冯天转过头,望着背后酣睡的庞然大物:“有蟒蛇,更是活龙地。”
李怀信一脸的你有病吧:“跑到乱葬岗来看风水?”
“不是大哥,这地方邪门儿。”
李怀信忍不住笑了:“乱葬岗还能不邪?你就说这树吧,槐乃木鬼,忌种植于阴宅,根茎穿棺缠尸,必遭家宅不宁,咱眼前这颗,气根直穿尸骨坑,邪!”
“重要的不是这个。”
“嗯?”
“好吧,这个也重要,但是……”冯天顿了顿,咬了咬嘴唇才说:“我刚才也说了,此地乃龙脉所在,灵气充沛……”
李怀信不得不打断他:“阴气充沛!”
冯天瞪他一眼:“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
“纠正错词。”
冯天续道:“阴气充沛,则——以阴养怨,以怨养尸。”冯天倏地抬起头,“怨?因为此地藏风养气,龙气不泄,怨气自然也不会散,所以几十万大军的怨愤压在地下,将原本的真龙穴生生逆转为大凶之地,改变了整个风水的局势。”
冯天凝神,四下张望,脸上的表情莫测难辨,整个幽谷,升腾着泼天的怨气,阴煞至及。他在原地转了一圈,数了数远处围绕着幽谷的山峰,赫然挺立着七颗树木。
冯天猛地一颤,连嘴皮子都哆嗦了一下:“七颗?”
李怀信视力极好,目光洞穿夜空,遥遥的望着山顶一颗巍峨高耸的大树,透过形态辨别,应当是:“槐树?!”
那七颗槐树比起幽谷这颗,自然是小巫见大巫,但仍然葱茏高大,气根繁杂,跟旁边的灌木相比,显得最为醒目。
他们刚才正从一座山坡下来,坡顶那颗槐树的气根一直在不断生长,与其他枯木相接,好似在地下织成网状,贯串整片山峦地脉。
冯天奇道:“谁种的七颗鬼树?乃是风水大忌,压着幽谷里的死士,不得超生啊!”
李怀信沉声道:“不对,山上七棵,这里还有一棵,是八棵鬼树。”
冯天一愣:“八……?”他有些茫然的转过头:“那就不是个阴毒的死局了,八棵?八棵是什么意思?”
耳边的呜咽声忽高忽低,像风啸亦像鬼泣,搅扰着冯天的思路,有些混乱。
说话间,他们一直在向古槐靠近,它在幽谷中心,就像一座巨大的地标,巍然矗立。
越是走近,气温越低,仿佛置身冰窖,冻得人颤栗,这是阴气及重的原因。
冯天说:“怎么比尸骨坑还让人发冷?”
“这树浸淫在尸气之中,早就把方圆数十里的阴怨煞气当成养料吸收了,估计得成精!”话刚说完,他就站住了脚,盯着繁茂的树冠之下,再也迈不开腿。
冯天瞪大眼,僵成一块棺材板,牢牢地定在了原地。
许是眼前的情景太过惊骇,他望着树冠之中横亘的一个……人?被粗枝穿透了肩胛,支棱在中间,绿叶挡住了那人的脸,白发三千如流云泻下,随风而动,绕过那人垂下的白衣和指尖,一水儿的苍白。
冯天的后背起了一层毛毛汗,阴风一吹,仿佛结了层薄冰,寒气贴着背心,怎么也散不去:“是……什么?”
“上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李怀信阔步上前,一副不惧天地的气势,可看在冯天眼里就是莽撞了,他急忙跟上,生怕这祖宗不知天高地厚,犯了大忌。
地上堆叠着无数落叶,盖住了松软的黑泥,李怀信刚踩上一条树根,就被冯天拽住了:“等一下。”
李怀信回过头,目光带着询问。
冯天咬了咬牙:“我跟你一起。”
二人踏着树干几个起跳,跃上树冠,脚踩在一根粗壮的枝头,相距白衣白发的那人一米有余,以免对方突然发难,他们也有所防御,又能看清楚那人的模样。
是个女人,瞎了一目,左眼被剜去,似个漆黑的空洞,右眼紧闭,面色死白,甚至发灰!
只需一眼就能辨别出死相,属于死了很久的那款,死状诡异而瘆人。
冯天忽然意识到一个很严峻的事:“这里怎么会死了个女人?而且尸身还没腐烂!”
按理说,在这地方丧命,无需等到尸身腐坏,就该被怨气蚀得渣都不剩了。
“是近日闯进来的吗?”李怀信踩着树枝往前挪,冯天紧跟其后,双双探到了尸首前。
扫视一圈,白衣无尘,毫无被怨灵侵袭的迹象,李怀信的目光最后落在穿过她肩胛的木枝上,挑了挑眉:“被叉死的?也不致命啊!失血过多吗?”
冯天答不上来,心里也有一万个疑惑:“她是什么人?怎么进来的?”
“没点儿能耐的话,闯不进这鬼地方。”
“看看她身上有没有什么能够验明身份的物件儿?”冯天欲想搜寻,却半天下不去手,犹犹豫豫地左右移动,他有点惊讶自己居然在这种节骨眼儿上还顾及礼法,讲究男女授受不亲。
李怀信催促:“磨蹭什么?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