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
“不是,殿下怎么突然要回宫?您现在身体很虚……”
“我现在说什么你都敢置喙了是吧?”李怀信压着火,嫌他磨蹭又啰嗦,厉斥:“我叫你更衣!”
小圆子吓得肩膀一耸,缩起脖子,忙不迭转身取来服饰,小心翼翼地替他穿上。
李怀信垂眸,盯着小圆子鹌鹑似的小样儿,正卑躬屈膝地整理衣襟,李怀信既心烦意乱,又于心不忍,不该冲他发脾气的,小圆子又没做错,可是反观自己,自己又做错了什么,那女冠一发起脾气,连他的命都差点要了。
然后说走就走,一点情面都不留。
他真的……
李怀信转身,弯腰取剑匣,不经意瞥见枕边的半只玉扣,一瞬间,鼻子就酸了,眼眶也发涩。
他才刚把心意送出去,她就不要了。
李怀信将玉扣握进手里,指腹蹭着纹理,天旋地转的,再也站不住脚,坐到床前踏跺上。缓慢的,他从袖中摸出另一半玉钩,将两块扣到一起,越看,越像个自讨没趣的笑话,然后他就真的笑了,埋首捂住眼,一个劲儿发笑,笑音闷在嗓子里,嘲讽似的,又低又轻。
小圆子担忧极了,踟蹰靠近,盯着他此时状态,明明是在笑,却笑得失魂落魄,比哭还伤心。
“殿下?”他很小声,想叫人,又怕惊动人,谨小慎微的,不敢贸然询问。
笑音戛然而止。
李怀信捏紧玉扣,不要就不要吧,谁也不稀罕。
可只是这么一想,他就觉得伤了心。
但他的心,不是来给人伤的。
他和贞白,他们俩,也算是一路披荆斩棘,同生共死,走到现在,不该落得这步田地,别说心生恨意,分道扬镳,哪怕彼此有一丁点儿龃龉或芥蒂,他都不甘心。
更何况,横亘出一场天打雷劈的恩怨。
贞白翻脸无情,他却必须把事弄清楚。
李怀信心一横,起身拎着剑匣往外走,小圆子想拦不敢拦,只能拐弯抹角的劝:“殿下就算想娘娘了,也该先把身子养好再回……”
“不想。”李怀信这次语气不凶了:“我要回宫见师祖。”
当年,是师祖领他入太行,也是师祖给他开道心,更是师祖赐他七魄剑,将他送入千张机座下。
这一切不是巧合,流云天师必定知道前因后果,甚至连千张机都被蒙在鼓里,所以他必须回宫问清楚。
“可是,”小圆子说:“天师已经离宫了。”
“什么?”
“掌教收到消息,天师和大师兄,正在赶往长平的路上。”现在整个太行都传遍了,“掌教和寒山君,也正准备带弟子们前往,到长平境内与天师汇合。”
李怀信猛地惊觉起来,他刚才半梦半醒间,似乎听见师父说起要下山,奈何他还以为是场梦,被虚实混淆着,却不料……
“发生什么事了?”
连太行道流云天师及掌教都要亲自出马,此事必定非同小可,李怀信隐隐生出猜测,就听小圆子道:“昨日太行就开始陆续收到各方来信,还有几位从各派前来拜会的弟子,说是之前镇住长平乱葬岗的封印就快支撑不住了,要请天师和掌教亲自前往,今天还召集了太行的大半弟子,看情形,怕是会出什么大事?”
简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长平乱葬岗的封印若是支撑不住,那是要令天下动荡的浩劫,小圆子不知凶险,李怀信却听得脸色煞白:“你怎么不早说!”
小圆子不明就里:“您也没问……”
未等对方说完,李怀信已经疾步匆匆的往紫霄宫去了。
只不过千张机与寒山君此刻正在太行金殿中密谈,遣退了所有弟子。
寒山君沉着脸道:“我已经放出消息,不日就会天下皆知,太行神木均正尺,已落到那女冠手中。”
千张机脸色骤变:“你这么做,必将挑起天下纷争!”
寒山君紧紧攥着手里的铜钱,咬紧牙关:“那女冠,非除不可。”
“有什么非除不可的理由?”千张机扫见他攥紧的拳头:“是因为均正尺?我与那女子过招之时,你算到了什么?”
寒山君目光一颤。
自从寒山君未老先衰,千张机已经很多年都不问卦了,也一律将那些前来太行求卦的人拒之门外。千张机不是没有怀疑过,以冯天的资质和悟性,在其门下修习多年,却卦卦不准,必有隐情。如今看来,怕是他不想这小子成大器后跟他一样,或者比他还要无法无天,罔漏天机,到时就不止未老先衰这么简单,恐怕连阳寿都要折尽。奈何他千防万防,冯天也没能躲过命运。
有些东西,早就上天注定,妄图更改,去打破天地间的法则,必将导致天道失衡,生出其他避无可避的灾祸与厄运。
所以,天道不可逆。
寒山君占天卜地,怎么可能不懂这个道理,只不过,他太疼护冯天了。
以至于,他可能会为了冯天,做出一些打破规则的事情。
千张机都不予追究,更不会强人所难的要求他道出卜算结果,比起未知,他更在乎眼前人的安危,遂改口只问:“是否与辟尘有关?”
寒山君内心天人交战,没有正面回答,坚持道:“若这女冠不除,必将天下大乱。”
阴风刮过,朗朗晴空转眼就变了天。
太行山高水长,绝壁万丈,岩如斧劈,峰如刀削。
贞白独行悬天古道,越过风刀霜剑,放眼望去,深谷生云,峭石凌风,云浮风起,仿佛山在摇晃。
是山在摇晃么?
贞白无法断定,只觉脚下虚浮,跟着山摇人晃,行于悬岩,步伐踉跄。
她走了很久很久,一步也未曾回头,眼前不断涌现着那些残存下来的记忆,像刀一样,将她割裂得支离破碎。
她用毕生修为,去救了一个将她钉在乱葬岗十年的人。
这十年,她被阴煞气侵蚀,差点变成厉鬼,最终,又不得不依附阴煞气存活,吸纳乱葬岗滔天怨气……
撑到如今,只为找到那个布阵之人,亲手了断。
现在,人找到了,却出了差错。
贞白第一次感到精疲力尽,仿佛日行万里,耗得她力倦神疲。
恍惚中,她听见一声清脆稚嫩的呼喊:“贞白。”
一抬眸,就看见一早雀鸟似的奔过来,腕上的凶铃叮铃当啷的脆响。
“诶。”一早远远将人扫了个遍,风尘仆仆的,她在跟前刹住步子,目光最后落到贞白的指尖,两根手指明显被灼伤:“跟太行山上那□□了?”
贞白顿了顿,颔首。
“打赢啦。”而且看着只伤了两根指头,实属全身而退,一早又扫了眼贞白身后,望到尽头,确定没有人跟来,“我还以为你起码会被这帮人困个十天半月呢,没想到这么快,哦对,找到你那位故人了吗?还有东西,取回来没有?”
良久没听见回应,一早抬起头,才发现贞白在走神。
“贞白,贞白。”一早拽她胳膊,还想问有没有找那位寒山君问卦,却发现贞白腕颈一周印着五根青紫的指印:“诶,怎么弄的这是?骨折了都。”
贞白蹙眉,垂头看手腕,这才后知后觉。
“不接一下吗?”一早看她似乎不大对劲。
贞白垂下手,神情依旧冷淡,避开对方所有询问,盯着前方两个正在挖坑铲土的行尸:“你在干什么?”
一早转头,道:“哦,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这些尸体一直搁在这儿,也没人来领,翻了春,雪一化,就该臭了,我就想吧,让他们自食其力挖个坑,把自己埋了算了。”一早说着,又想起另一件大事:“我躲这儿的时候,听见几名上太行的修士说,长平乱葬岗的封印快撑不住了。”
贞白眸子一沉,当机立断:“启程,去长平。”
作者有话要说:
又回到最初的起点~
第112章
李怀信原本是要前往紫霄宫,可刚跨出院门没几步,就一阵天旋地转,头重脚轻,根本支撑不住。还好有小圆子跟着,将他重新架回屋,但是头疼越发频繁,李怀信常常忍得冷汗涔涔,那三魂像是要抢占他的意识,一点一点的,灌注着杨辟尘的前尘过往,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记忆,时常搞得他意识混沌,不得安生。他只能强行捺住,不断与之较劲,他怕一妥协,自己就不是自己了。
就这么浑浑噩噩地煎熬了两日,李怀信之前被扯伤的魂体才稍稍稳固,但紫霄宫和寒时殿早已人去楼空,山门中只留下小半数弟子。而那两位守山门的弟子说,掌门有令,二师兄不得下山。
别说掌门有令,现在就是天王老子有令,也拦不住他。
李怀信背着剑匣,出了山门没多远,一步一回头,满脸的无可奈何:“我都说了,这次不能带你去。”
几步之遥,驻足着一条黑狗,与他两两相望。
李怀信一转身,它就往前跟,李怀信走几步,它就跟几步,李怀信被磨得焦头烂额:“别跟着了,回去。”
黑狗:“汪汪汪。”
李怀信头都大了:“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但是你别再跟着我。”
他要去的是长平,冯天正是在乱葬岗殒命,他怎么可能还将夺舍狗身的冯天再带过去。更何况,乱葬岗的封印快撑不住了,这次比他们之前误入其中时更加危险千百倍,连他自己,都已经做好了死在外头的准备。因为除了找到师祖问清楚,他还要去寻贞白。
李怀信觉得自己真是不要命:“她要杀我,我还上赶着跑去找她。”
冯天:“汪汪汪……”活腻了呗,找死。
所以他不要命,不能再把旁人搭进去。
因为自己,冯天死在乱葬岗,又因为自己,冯天夺舍狗身,一时半会儿还不知道怎么让魂体出来,李怀信觉得亏欠了他两辈子都还不清。
为了让冯天安安分分待在太行,李怀信道理说了一箩筐,说得口干舌燥,结果一转身,这四条腿的又颠颠跟来,冥顽不灵。
真该让小圆子把它拴起来。
劈晕吧,李怀信真的没招了。
抬起刀手,刚比划了一下,冯天就呼哧呼哧哼起来,龇牙咧嘴的,瞪着他,像条恶犬,特别凶。
仿佛只要他敢妄动,它就会猛扑过来,跟他拼了。
李怀信有点儿忌惮,毕竟跟条狗撕咬起来,既难看,又不体面,何况他又不敢下重手,万一真伤到对方。冯狗就不一样了,一嘴獠牙,到时候逮着他就咬,啧,实在敌强我弱。
一人一狗僵持了半天,李怀信没时间继续跟它耗:“你信不信我对你不客气。”
冯天呼哧龇牙,摆出一副进攻的架势,更不客气。
“冯小天!”李怀信简直束手无策,他从未想到,有一天会被条狗欺到头上:“寒山君一定活剐了我。”
“汪汪汪……”
李怀信盯着它的表情一言难尽:“……”
活剐就活剐吧,他这二十年作威作福,造孽太深,终于要遭报应了。
“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李怀信双手叉腰,审视它:“你要是跟着去,敢不顾危机,最后连这条狗命也丢了,我就去给你陪葬,咱俩共赴黄泉!”
冯天瞪着一双溜圆的狗眼,没吭气。
李怀信轻轻踢他一脚,把他踢得趔趄:“听见没有!”
冯天站稳了,尾巴一荡一荡的,依旧没吭气。
“答应你就汪一声,不然我剐了树皮把你栓这里,等巡逻的弟子一会儿把你拎回去。”
这死小子说得出做得到,冯天不情不愿,但只得屈从:“……汪!”
达成协议,一人一狗才往山下走,李怀信还没恢复全,直接影响到体能,赶路时间一长,就容易气虚,不得不停下来稍作休息。他手腕脚腕绑着四根红绳,是千张机专门给他系上固魂的,李怀信坐在石台上,略微沉思:“你记不记得?”他把冯天勾过来:“我小时候,刚上太行那会儿,身上就戴着几根红绳子。”
冯天歪着狗脑袋,作回忆状,好像是记得有这么回事,当时李小怀信病歪歪的,长得跟瓷娃娃一样,看起来格外人畜无害,冯天就是被他那张人畜无害的脸蛋给蒙蔽了,其实一肚子贼心烂肺,冯天隐约还记得,但那时候太小,又过去近乎十年,不敢太确定,想回答,却只能汪汪两声,李怀信也听不懂,撸一把它的脑袋:“能不能说人话?!”
冯天一爪子呼开他,这他妈不是强狗所难吗?!
平常为难人就算了,现在连狗也要为难,你咋不跟老子汪汪汪呢。
“嘶。”李怀信抬手一看,被挠出几道泛白的爪痕:“狗爪子尖利得很,伸过来剁了。”
冯天撒腿就跑,李怀信也就嘴欠几句,压根儿没打算逮它,靠着岩壁养神。
因为头晕,睡着后那些纷乱涌来的记忆就像梦境,那么清醒时,就成了席卷而来的幻境,层出不穷的涌现,无孔不入的往脑子里钻,既然无法抵御,李怀信便索性看一看,只要,他不把自己代入进去,不把自己当成杨辟尘,撇清这层关系,就能稍微容易接受些,说不定,还能在这些零散的记忆碎片中,理出一条线索来,李怀信梳理间,又在识海中看见贞白,提着竹篮,兜着几只刚摘的蘑菇,在林间穿行。
而自己,好像就跟在她身后,从树桩上掰下一颗,问:“野生的?还是自己种的?”
“种的。”
无论当时还是现在,起码贞白的性子半点儿没变,十年如一日的淡漠薄凉。
随即画面一变,还是贞白,这次离得远,她坐在凉亭下,手里托着一卷书,看得全神贯注。
耳边有个醉醺醺的声音,笑:“杨兄弟,眼睛都直了。”
他回过头,是个蓄着山羊胡子的老头儿,精神奕奕的,但是喝醉了,开始说胡话:“快把心思收一收,别想打我们小白的主意,你没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