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短暂的几句话之间,酝酿在云幕中的玄雷,终于在贞白头顶落下了。
人群自看见异象的那一刻就开始躁动,撤离。
只有李怀信,就着满腔热血,妄图飞蛾扑火。他根本没经过思考,就条件反射地往前冲,义无反顾。
但他□□凡胎,此举无疑是自寻死路,到时候,还不知谁先化成灰。
这个人,总是能出其不意,让她感到意外。
贞白手中的沉木剑一扬,冥蟒倏地飞蹿而出,山呼海啸般将李怀信卷了出去,紧接着,巨大的雷鸣声劈到了实处……
李怀信猝不及防,被冥蟒撞得头晕眼花,仿佛整个肺腑都被震移了位。
雷光炸裂,到处一片炫目的白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李怀信被冥蟒死命绞缠,在第一道玄雷劈下时砸出老远,一阵天旋地转后,他想挣,浑身手脚被紧紧束缚,缠得他连呼吸都困难。
“松开!”他大喊,声音却被轰然炸响的滚雷淹没,震耳欲聋,他甚至听不见周遭的任何声响,被冥蟒搅紧着,偏离了方向,根本看不见乱葬岗里的场景。
闪电如腾龙,狂猛暴戾,搅得长平地动山摇。
李怀信越挣,冥蟒便绞得越紧,雷电交加的夜幕无比狰狞。可能是急,也可能是怕,逼出他一身冷汗。李怀信突然恨她,恨得咬牙切齿,嚼穿龈血。更恨在这种困境里,自己的无能为力,他想到她身边去,他要到她身边去。
李怀信奋力挣扎,攒了全身的劲儿,才抽出来一只胳膊,然后愤怒的,一把扣住一块坚硬的鳞片,狠狠一拔,蟒身卷动起来,李怀信面对的方向随之一变,他抬头,在一片惨烈的雷光中看见贞白,实在太灼眼了,他不得不眯起眼缝,捕捉她慌不择路地避雷,然后手挽沉木剑,勾住了一道当空劈下的电芒,迅速甩出去,直劈向一座高山。
霎时,一道身影如流云白雪,飞跃至山前,浮尘如万缕蛛丝,扬在半空,流云天师拼一己之力,挡住了那道被贞白甩至山体的劫雷。浮尘当即断裂,电芒如长鞭狠抽在流云天师身上,咔嚓一声,响在雷鸣之前,仿佛击碎了骨头,流云天师重重砸在地上。
千张机与寒山君脸色陡变,欲上前,却被几道分裂出来的电芒阻隔,在地面劈出一道道裂痕。
李怀信猝然怔住,呼吸一窒。
流云天师为了护住那座用来镇伏阴兵的山体,竟不惜以身抵挡劫雷。
轰隆!
又一道劫雷狂兽般咬住贞白,怒啸着,穿云裂石。
乱葬岗一片刺眼的白芒,李怀信不眨一眼,瞳仁绷满血丝,比利刃插进双目还要疼。他在瞬间失控,狠狠掰下几片蟒鳞,冥蟒吃疼,张开血盆大口,凶狠无比的冲他嘶吼。
“放开我!”李怀信几近咆哮,“畜生!”
奈何,蟒身一绞,越缠越紧,挤压着肺腑,几乎勒断他肋骨。
轰隆隆!
雷劫追击,贞白逃无可逃,避无可避。那是天罚,要不然身死魂消,要不然劫后余生。
仓惶中,她早已难以支撑,即便拼尽全力,也只往外引出去几道玄雷……
乱石崩云,惊涛拍岸。
流云天师睁大眼,盯着那几道被甩到山体上的玄雷,再也撑不起身体去挡,眼见三座山体崩塌,仿佛不可逆转的宿命,就像他现在一样,大限将至。流云天师面色发灰,缓缓阖上眼,绝望地吐出一声叹息。
一时间,地崩山摧,岩壁垮塌,到处乱石飞溅。
埋在地下那不得超生的阴魂,哀嚎不绝,他们被囚困十年,终于要在下一刻冲破桎梏,重见天日。
大地颤动,山河摇摆。
数道闪电扯住贞白,玄雷压着头顶齐齐劈下,天震地骇,在中心爆出一个巨大的深坑。
与此同时,李怀信终于挣脱出双手,掐剑诀驭使雀阴,猛地插进冥蟒被拔去鳞片的地方,一声嘶吼,冥蟒翻腾起来,蓦地将他甩出去,李怀信猛提一口气,堪堪稳住身形,就朝那个深坑里飞扑。
只见贞白躺在焦土之上,白发黑袍,命若悬丝。
“贞白。”李怀信声音在抖。
贞白掀开眼皮,从眼缝中看清他的脸,想说什么,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半点声息。
李怀信却读懂了她的唇形,她说:让开。
这令他怒火中烧,几乎烧穿心肺,李怀信真想指着苍天骂一句:去你大爷的天打雷劈!
三十余道劫雷劈下仍然生机尚存,天道似乎也有所感应,雷云如巨涛翻涌,威压感陡然加剧。
李怀信清楚,这大衍天劫最后一道玄雷,威能远胜之前。
他立在贞白跟前,御使七魄剑,竭尽毕生修为在上方架起一环剑阵。
贞白蹙眉,在劫雷击破剑阵的瞬间,骤然伸手一扯。
李怀信猝不及防,整个人被压进对方怀中。
玄雷结结实实落在两人身上。
很久很久,李怀信的指尖才动了动,他脑子里一片空白,耳边嗡嗡作响,他在尘土中支起胳膊,意识极度恍惚,连视线都一片模糊,模糊到看不清贞白身上的伤。他喊她名字,却不知是嗓子没发出声音,还是耳朵里什么都听不见了。
贞白躺在他身侧,一动也不动。
李怀信去抓她的手,才发现那只手软得可怕,好像没有骨头般。他不断往上摸,摸到她胳膊,肩膀,还有身体,每摸一寸,他的心就往下坠一寸,然后整个人抑制不住的发抖,连牙齿都开始打颤,因为贞白全身的骨头都碎了,包在血肉里,像脆掉的瓷器,支离破碎。
李怀信颤着手,突然就不敢碰了,束手无策的跪伏在贞白身边,眼眶又涨又热,他急喘起来,因为心口阵阵发紧,紧得他现在难以呼吸。鼻子很酸,他压抑着,却压抑不住,贞白的骨头全碎了,渣子一样,粉身碎骨也不过如此,李怀信剧烈地颤抖,满脸湿凉,全是泪。
终于,他听见了外界的声音,山体崩塌,鬼哭狼嚎,那七座镇住阴兵的山峦,被劫雷生生劈垮三座,无以计数的怨灵尖啸着,嘶吼着,仿佛要掀天揭地。
而那些叫嚣着要除魔卫道的百家道门,被雷劫之威震慑,现在已经逃得一个人影都不见。
“怀信。”千张机的声音隐隐传来,无比焦急:“快离开这里!”
离开?李怀信有一瞬恍惚,俯下身去搂贞白,可那具碎了骨的身体太软,软得他几乎抱不住。
可他还想跟她在一起,这么一打定主意,他就决定不走了。
第118章
天威之下,无人不怯,未免祸及自身,百家道门纷纷撤离乱葬岗,脚不停歇,离得越远越安全。
太行道百余名弟子退及乱葬岗之外,环山的河流在黑云之下渐渐显现出红色,散着腥气,像大战之后积满的鲜血,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嘶吼,如一首千年不绝的悲歌,重续起当年那场惨绝人寰的杀戮……
山崩,乱石飞溅。
地裂,缝隙蜿蜒,如迅速分岔延伸的枝丫,直断到幽谷中那颗参天古木,重合在原来那道裂口上,直击碎李怀信和冯天曾经拼命修补的封印。
一时间,阴兵到处都在往外涌。
千张机和寒山君只能护住周围一小片净地,来避开横冲直撞的阴兵,给流云天师和李怀信争取时间离开,只是无论怎么唤,这两人都没有要离开的打算。
流云天师盯着那片废墟之上,阴兵现世,他目光失怔,面容恍惚,脸上血色全无。
这天下,就要亡了吗?
他费尽一生心血,不应该是这种局面,流云天师颤巍巍起身,云冠松散,前襟的衣袍被雷劫斩断一截儿,他失魂落魄往前踱,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必须把军魂镇回地底!
一定还有办法,这不是末路,他还有办法。
流云天师思绪疯乱,怔怔盯着焦坑中的两个人,他径直走下去,走到那两个人跟前,他躬身,一手拾起沉木剑,一手掐住贞白的胳膊,将人从李怀信的怀中抢出来。
李怀信劫后余生,虽没伤筋动骨,却整个人被劈得七荤八素,看什么都在天旋地转,他没有力气,连抱住贞白的力气都没有。等他反过神,怀抱就空了,李怀信仰起头,在一片恍如破碎的视线中辨认清:“你带她去哪儿?”
他嗓子哑得厉害,一撑起身,就猛地跪倒下去,膝盖磕在碎石上,却感觉不到疼,浑身都是麻痹的,哪怕现在捅他一刀,也都感觉不到的麻痹。
李怀信撑着焦土,艰难往前跪行两步,他喊贞白,可对方已经毫无意识,慢慢被拖出深坑。
李怀信紧咬牙关:“你带她去哪儿?”
流云天师充耳不闻,像一个走投无路的人,拖着他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只想将一切复原。
如果还能复原的话,他将贞白锢在原来阵眼的位置,覆住蜿蜒的裂缝,提起被削成木剑的均正尺,再一次,抵在了贞白心窝。
李怀信爬出焦坑,踉踉跄跄地看见,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在这瞬间静止,他怎么也忘不掉,第一次遇见贞白时,她就是这样,被人钉在阵眼上。
他们辗转数月,一直都在寻找那个人。
本以为是杨辟尘,在神识中将七根槐木钉在七座山脊中的杨辟尘。
然而此刻,那个人却站在了他们面前,用同样的方式,故技重施,妄图将贞白再次钉入阵眼。
贞白勉力撑开眼皮,终于可以肯定,就是他。只见流云天师手起剑落,她浑身骨头尽碎,已经没有任何能力躲避,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那柄剑捅进自己身体,然后再一次重蹈覆辙。
但与此同时,一柄利刃也刺穿流云天师的心窝……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快到千张机和寒山君只是一个回头的瞬息,就看见李怀信这个欺师灭祖的孽障,从背后一剑刺穿了流云天师的心窝。
鲜血顺着剑尖低落,溅在贞白衣角上。
李怀信的手抖得厉害,这一剑,仿佛竭尽全力,便再也支撑不住地,整个人跪倒下去,匍匐在地。
额角与脖颈的青筋暴起来,李怀信如何也没有想到,这个他自小都无比敬重的人,他的师祖,连着血亲的皇爷爷,会是整个大阵的主谋。
李怀信脑子一片空白,有种五感都被切断的错觉,他甚至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就已经做了。
他只是想保护贞白,因为她已经毫无还手之力了,她一动不动,可他却保护不了她,反而三番五次都是贞白在救他,护着他。李怀信是想为她拼命的,可贞白不让,哪怕最后一道雷劫,她也尽数揽在自己身上,粉身碎骨的将他压在身下。
李怀信真的拗不过,贞白煞气重,武功强,力气大,将他欺得死死的,一点余力都使不上。
可是,那柄沉木剑插进了贞白心口。
流云天师缓缓抬起头,毫不顾及自身,望见越集越多的阴兵,才幡然醒悟,他已经无力回天了,大阵既破,山崩地裂,哪怕将这个女子钉入阵眼,也毫无意义。
千张机和寒山君晃过神,筑以剑阵,护住四周,在流云天师难以支撑的瞬间奔过来接住,并封其心脉止血。
李怀信跪在贞白身侧,绝望又无助,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整个人方寸大乱,想起第一次贞白醒过来的场景,就一把抓住沉木剑,狠狠割开手掌,鲜血沿着剑刃渗进贞白的伤处,却又混着她的鲜血,不断往外流,浸湿了衣襟。
李怀信一割手腕,企图放更多的血。如果能有效果,哪怕抽干他自己,也不打紧。
但是没用,当初他误打误撞,浇的那点纯阳血,只不过助她提前挣开均正尺的禁锢。
李怀信在识海中见过不知观里的贞白,曾经的贞白,活得与世隔绝,孤冷,清冽,无半分阴邪。
她之所以变成这样,遭天谴,渡雷劫,全都要拜他人所赐!
人作孽,天作孽,只有贞白什么都没做,却成了祸世邪祟,遭受天惩?
凭什么?凭什么就该她来担?
李怀信满腔怒恨,意难平,却束手无策,如果贞白挺不过去,他怎么办?仅仅一闪念,他就难受到活不下去了。以至于千张机怒叱的言语,他一句都没听清,直到千机剑抵在自己咽喉,李怀信才算找回一丝清明,他师父这是要清理门户啊。
也好,比起自己想不开殉情,担个欺师灭祖的罪名更加荡气回肠。
“为什么?”千张机想不出,李怀信会这么大逆不道,流云天师即是他师祖,更是他至亲,他为了个邪门外道的女子,干出这么罪不可恕的事。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李怀信双目猩红,满眼怨愤:“为什么你们要害她至此?!”
千张机不甚明白。
“布大阵,斩龙脉,将贞白钉在阵眼,都是为什么?”李怀信盯住流云天师,咄咄逼问:“不甘心皇权落入他手吗?”
闻言,千张机倏地瞠目,不可思议地盯住李怀信,想起方才流云天师的所作所为,突然就明白了什么,他这徒弟,并不是平白无故为了个女人就欺师灭祖。
李怀信心知肚明,别人都是手掌兵权,逼宫造反。而流云天师此举,不成功,便生灵涂炭,将人间变成炼狱。他根本不是在贪恋皇权,他是要倾覆天下。
流云天师看着他,摇摇头,眸中带过一抹悲悯之色。
小孩子终归只是小孩子,目光短浅,什么都看不透彻。相较辟尘,这孙儿实在差强人意。
流云天师嘴唇翕张,一开口,却没能说出半个字来,目光直直盯着阵眼的变化。
李怀信隐隐觉出不对劲,垂下头,只见沉木剑突然开始吸纳乱葬岗的煞气,丝丝缕缕渗入贞白体内,然后越来越多,那些冲破封印的泼天怨气,飓风一般,朝贞白的四周席卷,灌入她全身。
血肉里的碎骨开始一点点重塑,贞白的指尖动了动,吸纳阴怨,不断为自己修补。就像十年前,她便是靠着这些,撑住了最后一□□气。只不过那时候,被人用均正尺钉在阵眼,谁知那根木头落地生根,依附乱葬岗的阴怨煞气为养料,长成参天大树,根茎植入地底,纵横交错,蔓延开裹住数十万尸骨,吸纳所有阴怨之气,供养贞白。
因此,她也是靠着均正尺来续命的。
既夺你性命,也给你生机。
均正尺牵动整个大阵,连同杨辟尘钉在七座山脊中的槐木,都开始生根。
这意味着什么?
到这一刻,贞白隐隐有些明白了。
浑身胫骨重塑,是从骨缝里透出来的阴煞气,衬着贞白那张白惨惨的脸,一头华发,就像从地狱中苏醒。随即她抬起胳膊,握住李怀信那只抓住沉木剑的手,狠狠一拔,李怀信猝不及防,仿佛自己的心窝子被戳了个窟窿,疼得他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