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看见贞白恢复,李怀信差点喜极而泣,可他还来不及喜,贞白就二话不说,握住他的手,抽了心窝子的沉木剑,溅他一脸血,李怀信差点给她吓疯了,心惊胆战地吼:“贞白!”
他刚才碰都不敢碰,这女冠怎么能这么不把自己当回事!
贞白蹙眉,压住伤口,注阴煞气凝血,兴许是疼,兴许是给李怀信一嗓子吼的,应声:“嗯?”
李怀信被她气得心尖儿发颤:“你不知道轻点儿啊!”
她不爱惜自己,他爱惜!
贞白却不痛不痒,挡开对方伸来的手,淡声答:“无碍。”
给李怀信气得唷,又不敢拿她怎么着,这种有气无处撒的状态,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但听闻这一声无碍,他的心才总算安下来。
流云天师惊愕的看着重塑骨身的贞白,显然难以置信:“你……”
“天师流云子。”贞白冷定异常,站起身,手执沉木剑,看死人一样看着他:“我被你两次钉在乱葬岗,临死前,你总该给我个交代。”
流云天师直视她,沉默不语。
他们素未谋面,却在冥冥中结下十余载的仇怨,也算老相识了,贞白大概猜测出几分:“仅凭这四方大阵,就妄图逆转乾坤?”
仅此一句,流云天师微微一愕。
贞白盯着他神色,笃定了:“这四灵阵,看似斩大端龙脉,却是在置死地而后生。”
李怀信倏地看向贞白,她垂着眼睑,没分出丝毫余光,整个人阴冷极了,她沉声说:“因为当年长平之战,大端就该全军覆没,江山易主。”
流云天师抬眸,须臾后,终于不再保持缄默,斟酌道:“我可以如实相告,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贞白挑眉:“讲。”
流云天师提神凝气,握着最后的筹码谈判:“我要你,收拾这长平乱局。”这女子受大衍天劫而不灭,那道门百家与太行,也将奈何她不得了,现如今阴兵祸世,也只有她,尚有能力收拾残局,“否则,我便将这个秘密,永远埋进土里。”
此话一出,在场几人具是一愣。
哪怕到死,行差踏错,流云天师也要走完这最后一步。
贞白与其对视数息,未作犹豫:“好。”
流云天师紧绷的身体一下松软下来,就好似久病寻常的老者,斜倚在寒山君身侧,缓缓道:“长平之战不能败,太行身为国教,理当为大端王朝谋取天运。”
在场所有人,无不为之心惊。
李怀信更是不敢置信:“谋天运?!”
果不其然,与贞白所猜如出一辙:“天师好大的胆子,敢如此逆天而为。”
“不是胆大。”流云天师否认,“是职责。”
因为太行先贤早已占出,大端王朝将倾,江山随之覆灭,而流云子是应劫出世的人,由上一任天师领入太行,担起整个江山社稷的百年存亡,他从小便根深蒂固的明白自己的使命与责任,保大端江山基业,千秋万代。因此他穷极一生,没有丝毫懈怠。
“所以当年,杨辟尘不惜利用战死的士兵来做伏尸阵,坑杀数十万敌军于长平,最终反败为胜?”贞白攥紧沉木剑,穿针引线的将前因后果串连起来,从而推断出,“因此,这里的怨气才会重到压不住,而杨辟尘,才不得不将数十万尸骨和阴灵,在还未真正积阴成怨之前,尽数镇在地底,否则……”
贞白望向崩塌的山峦,无以计数的亡灵渐渐冲出封印,井然有序的组建起队列,仿佛在下意识进行作战部署,成规模地开始集结,然后扫荡人间。
这一切的初始都因为,长平之战不能败。
这是落在四方大阵的最后一个部署,也是流云天师走的最为至关重要的一步。
就像七绝阵由青峰子推动,冲相阵由波摩罗推动,那么乱葬岗就是杨辟尘么?这些人都在各自的位置成为一颗棋子,是否也一样毫不知情?
思及此,贞白的心没来由的颤了一下,并问出了口:“杨辟尘可知,你要做的,根本不止于此?”
关于杨辟尘,她在李怀信神识里看到的记忆太零碎了,仅止于乱葬岗里的布阵,受天罚,然后呢?他牵涉多深?
“辟尘。”流云天师与她对视,如实答:“不知。”
贞白的睫毛轻轻颤了颤,似乎难以确信,但又在情理之中。
流云天师知道她与辟尘的交情,事已至此,已没什么可隐瞒的:“他不知,你也在我的计划当中。”
“所以当年,通知我说杨辟尘有难的那封信,是你捎来不知观的?”
“是。”
杨辟尘是他最为得意的弟子,天资聪颖,根骨奇佳,是太行亘古未有的天纵之才,只有他,有能耐使这场战役反败为胜,从而布下第四个大阵。
作者有话要说:
一切,都是这个流云天师设计的!
第119章
“我一生谋局。”流云天师咳出一口血,缓缓道,“以四灵为象,纳二十八星宿,包揽周天运数,成就河洛图。”
千张机听到此,脸上的血色已然全无,袖袍中的手一直在颤栗,忍不住问出口:“辟尘呢?”
即便预料到凶多吉少,可扎扎实实听见杨辟尘的死讯,千张机还是差点站不住脚,被寒山君及时搀住。
以数十万军魂作基,谋取天运,如此逆天行径,当然会劈得那人灰飞烟灭。
杨辟尘怎么敢,他怎么敢有这么大的胆子!
可令千张机最难以接受的,竟是他们的师父,亲手将辟尘送上了这条死路。
为什么?
贞白也在问:“为什么?”她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将我钉在河洛图阵眼?”
“因为,”流云天师捂住伤口,轻喘起来,说话也断断续续,“你是鸿蒙元体,不在五行,不沾因果。”
李怀信猝然睁大眼,传说开天辟地之前,世界就是一团混沌元气,叫做鸿蒙,所化肉身便是鸿蒙元体,既不入天道,也不入轮回。
贞白怔住,她从未料到,竟是这个原因。
流云天师道:“为了令大端江山永固,延续龙脉气数,我筹谋一生,布下河洛图。而你,老夫没有算到你的命格,也就是说你不在五行,不沾因果,若是此大阵以你为祭,那么整个江山的国运龙脉,也将避开因果,不再有周而复始的兴亡循环,到那时,大端江山与天地同寿,万民永享太平。”
李怀信惊骇不已:这是说的什么疯话!
流云天师纵览全局,一切本该尽在掌握,然而:“我自以为算无遗策,却没算到,你竟不惜自剜眼目,去护辟尘的三魂。”
原来那一刻起,杨辟尘就是一颗弃子了。
流云天师缓缓吐纳:“我当时并没意识到,直到十年后,长平乱葬岗天降玄雷,我才顿悟过来,你把眼睛和灵力都给了辟尘,自身便以灵体不全。”
因为灵体不全,破了命格,贞白于天道间,重新被纳入五行,自此沾染因果,再将她钉入河洛图阵眼,非但锁不住国运气脉,还会改变整个大阵的气运。而流云天师所做的这一切,也就变得徒劳无益,一场空。
整个河洛图受贞白牵连,被追击她的天劫劈裂了第一座镇压阴兵的峰峦,大阵破损,气运尽散,影响周围的风水格局都开始发生逆转,首先最明显的体现就在谢家阴宅,本是一块风水宝地,却龙脉泄尽,聚怨聚阴,变成一处大凶之地,棺椁招魂。而王六家的院子里,因为一捧阴气,促使竹叶返春。
贞白在城中待足月余,试着查探过,发现阴风能灭冥火,她便隐隐有些怀疑,但又无法确定,周遭的所有变化是否与乱葬岗的大阵破损相关联。
如今看来,尽是密切相关了,连带枣林村的七绝阵,那仅存下来的半村人,原本安然无恙二十年,却突然接二连三的起尸,这一切都是在乱葬岗大阵破损之后逐渐开始衍生的,还有广陵华藏寺,坐落西方的那处,因为四灵阵本为一体,牵一发而动全身,它既然包揽天下,也就搅乱了整个天下的气脉,不对,这天下气脉早就乱了,早在十年前,在完成河洛图大阵之日。
导致这样的后果,谁又承担得起?
流云天师吗?
并不是。
他只是搭了个框架,把所有的罪孽分拨到别人头上,让杨辟尘、青峰子、波摩罗等人去握住屠刀,替他作孽,然后恶有恶报,却与他无干,他躲在幕后,高瞻远瞩。
流云天师撇得一干二净,哪怕最后将贞白钉在阵眼,完成河洛图,也是利用均正尺之能,由太行来担了那大衍天劫。
要谋天运,就要与天斗。
他拿什么与天斗?
只有太行。
并且,流云天师密令弟子寒山君算出天劫将落之处,每一道雷劫劈落在太行山脉的哪个位置,他都要分毫不差的掌握,并以此推演布阵,重塑太行龙脉,与河洛图大阵接轨,造就一盘新的命途。
可推算天劫,本就倒行逆施,寒山君受师命卜算,泄露天机,致使未老先衰,以至于接下来的很多年,他都无法再行占卜。
待那大衍天罚降下,不偏不倚,都在寒山君的算无遗策里。
太行在天谴之下,地崩山摧,江河翻涌,整个山脉板块动荡、断裂、分崩离析,形成如今太行八陉的格局。
寒山君没料到,这一盘天下大局里,他也曾稀里糊涂地掺了一脚。当年奉师命,未敢多问,只当是均正尺失窃的缘故,才会招来雷劫。
“一切原本已成定数……”流云天师一口气说到此,已经虚弱至极,看着乱葬岗被玄雷劈毁的几座峰峦,对贞白道:“如果不是到你这个环节出现差错,今日也不会闹到难以收拾的地步。”
如此说来,反倒怪在贞白身上了?
“你为了布阵,填进去那么多条人命……”费了这一波周折,又有什么用呢?临到头,大端的江山社稷,不一样要断送在这长平之战的遗址上?给那些奠定王朝基业的军魂陪葬!
流云天师道:“我必须,守住大端王朝的百年基业。”
“大端基业算什么?”贞白一针见血,“且不说你守不守得住,但这些怨魂,却是要荡平整个人间。”
人间都没了,哪还有什么大端王朝?
流云天师的眸子颤了颤,却极力压制着,那是天师自律严谨的一生,都该绝对保持的处变不惊。到这一刻,才终于露了一丝怯态,那张脸白得毫无血色,他穷极一生,都在布此大阵,做了这么多事,只是为了这个天下。
“你不是为了这个天下。”贞白鞭辟入里,“你为的,只是李家的天下。”
流云天师不能苟同,因为只有大端山河稳固,四海一统,才能真正止戈,让百姓安居乐业,衣食无忧。否则群雄争霸,山河割裂,只会造成生灵涂炭的局面,民不聊生。
贞白垂眸看他,如此执迷不悟,再多说,也无益。
流云天师终其一生,都在强求,最后不惜以身挡劫雷,只为护住乱葬岗的峰峦阵法,却不过螳臂当车,蜉蝣撼树。
李怀信听明白了,这一场空前绝后的巨大谋局,但还有他不明白的,贞白用以固住杨辟尘三魂的眼睛,为什么会凭空出现在自己眉心?
“因为……”流云天师说了太多话,本就伤重气虚,现在越发显得吃力,“我把辟尘的三魂,补给了你。”
“补给?”什么叫补给?李怀信如坠冰窟,因为他也是整个河洛图大阵的祭品,十年前被献祭出去,根本没命能活到至今。
可他却活下来了,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流云天师道,“人有天地人三魂,河洛图大阵以你天地两魂献祭,只独留下人魂与七魄,而辟尘的肉身与七魄在雷劫中散尽,我便将他那三魂,修补给了你。以七魄剑穿插魂魄,才强行稳固住四魂七魄,不起排异。”
果不其然,他隐隐已经猜到了,他和杨辟尘之间的必然联系,只不过:“四魂?”李怀信却难以置信,“我有四魂七魄?”
一个人,怎么可能四魂共存?
保留自己一缕人魂和七魄,再加上杨辟尘的三魂,两者被强行组合,这他妈是在捏泥人儿吗?玩儿他呢,随随便便就把两个人的魂魄串到了一起?
不对,李怀信脑子里轰隆作响,像有一把巨锤狠狠砸下。
他一瞬间突然想到什么,太阳穴炸了般,突突直跳。
四灵,七宿。
四魂,七魄。
这个念头一闪,他的心便振荡不已,像崩塌的山,翻搅的浪,二者撞在一起,不可能只是巧合。
待心中那场惊涛骇浪涌过去,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语无伦次的点出这么四个词,但所有人都听懂了。
流云天师注视他,良久,才开口:“不错,一开始,我是这么打算的。”
从谋划河洛图的那天起,流云天师就在寻觅适合做阵眼的人,人不好找,他几乎寻遍大江南北,然后看似机缘巧合,却是处心积虑地将杨辟尘收入门下,精心培养,再将杨辟尘的八字与几位皇子的八字一一相合,最终命定李怀信。
两个人的八字天造地设,是最契合填进阵眼的四魂七魄,虽不能像贞白那样避开因果,保江山永固,但起码能暂且扭转乾坤,让大端王朝再挺个百余十年。
流云天师做下两手准备,如果贞白不出现,就用李怀信和杨辟尘来填河洛图阵眼。
但是最后,贞白赶来了。
“那么我和杨辟尘,就没有利用价值了,你何不直接弃了?干什么还要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耗尽半生修为,来修补我魂魄?”若说突然心慈手软?李怀信打死也不信,流云天师为达目的,比谁都心狠手辣。
这心狠手辣的看着他,转而又做出一副舔犊情深的嘴脸,叹道:“你毕竟,叫我一声皇爷爷。”
在李怀信听来,真是无比讽刺,他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叫他一声皇爷爷。
垮塌的山嗡嗡震颤,数以万计的阴兵仿佛掀开一层地皮,前赴后继般爬上人间,队伍越集越多,越来越壮大,战马,骑兵,应有尽有,还在不断从迸裂的山体中涌出,浩浩荡荡铺满乱葬岗幽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