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的是做梦也没有想到,当年那个拿着剑眉眼冷凝的小刺客,如今竟然会坐在他对面,用这样一副明媚的神色、这样一种娇俏的语气来唤他……
燕华在慌忙之中低下头去,微微透着碧色的茶水倒映出他有些慌乱的神情,而少年的声音却异乎寻常的平静又淡定:“嗯?怎么了?”
姜予辞见他似乎不为所动,不由得暗暗揪了揪袖口,抿了抿唇,一咬牙决定再接再厉:“夫君啊,话说我这入了宫,可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
一面问着,少女纤细的手指一面无意识地在桌面上画着圈圈,柔软的指腹划过了红木稍显粗糙的纹理。
燕华头也没抬,仍然专注地盯着手中的茶盏,似乎那原本习以为常的一杯碧螺春突然间发生了什么奇妙的变化,吸引得他都快要移不开眼了:“需要注意的地方倒是没什么。父皇和母后都是和善人,不会为难你什么的。”若是心里不喜欢,面上也不会显露出来的,而且她又来自大国南绍,这么一两分薄面自然还是会给的——如果就因为这么一点慢怠让南绍觉得受了侮辱,也未免太不值当了。
况且,若是真的有什么,他也会替她出面摆平的。他秦王的王妃,还能随随便便就让人给欺负了去?
燕华漫不经心地转了转手中的杯子,突然就莫名其妙地有些小小地骄傲起来,一时间甚至都忘了方才姜予辞那几声“夫君”给他带来的巨大冲击。
他将目光投向姜予辞不知何时已经快空了的茶盏,顿了顿,放下自己的杯子,抬手又替她续了一杯茶,声音不自觉地就带上了点儿安抚的味道:“没事儿的,有我陪着呢。”
姜予辞:“……”
为什么燕华毫无反应?难道他对她不感兴趣?
可是,奇怪,昨夜他不是这么坐怀不乱的啊。
姜予辞微微抬头,努力地让一双眼显得水光潋滟,顾盼流波,灼灼地望着燕华,唇边带笑:“是吗?那听夫君这么说,我也就安心了。”
燕华:“……”
不行了,真的不行了。
他的神色愈发僵硬了。
两世加起来也从没听过有人这么唤自己——而且这人还是那个小刺客,燕华更慌乱起来,几乎只能下意识地用饮茶来掩饰自己的手足无措。好不容易等到马车停下,侍卫在外头毕恭毕敬地喊了一句:“王爷、王妃,到了。”燕华连自己都不曾察觉地长长出了一口气。
——姜予辞坐在一旁,神情古怪地看着他在自己说出那句话后连饮三杯茶。
怎么了这是?
燕华放下杯盏,先侧过身撩开车帘,微直起身子探出车厢,踩着脚凳下了马车,随后又转身去扶姜予辞。入了宫门,二人跟着小太监的指引,一路七转八拐的,走了约莫一刻钟,终于到了皇后的广安宫。
北昭如今的帝后已经候在里头了。
通报后进了大殿的一路上,姜予辞一直微微低着头,目光平静,脚步稳当,力求每一步都走得优雅端庄。等行过礼起身抬眼的那一瞬间,姜予辞果不其然地在北昭皇帝的眼里看到了满意的神色。
但只一眼,只有一眼,姜予辞随即就迅速地回了视线,仍只作出那副规规矩矩温婉端方的模样来。
不论如何,一个好的第一印象总是重要的。
虽然这或许对于她想要的东西没有多大作用,但是,有那么一点好感总比没有好,不是吗?
燕华站在一边看着姜予辞这样故作姿态,一时间又是好笑,又是怜惜。他微微朝她的方向挪了几步,借着宽大袖子的遮掩,摸索着找到了姜予辞的手,轻轻握住了。
突然的温度和触感让姜予辞不由得怔了怔,抬眼去看燕华,却只见他面上的神色丝毫未变,正在听着皇帝的告诫。
姜予辞微微低下头,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带点儿羞涩的,带点儿甜蜜的,让人一看,就是新嫁为人妇的。
第10章 桃花
拜见过了皇帝皇后,二人又去太后的慈安宫转了一圈——太后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只是被服侍的姑姑扶出来见了他们一小会儿,还没说上几句话便是面露疲色,显然是精神欠佳,该得回后头休息去了,姜予辞和燕华便知情识趣地从慈安宫退了出来。
慈安宫广阔高深,固然显得宏伟壮观,却多多少少让室内看起来昏暗了许多,即便是点上了连枝灯也没有宽敞亮堂的模样。更何况太后如今眼睛不好,受不住那么多的光亮,慈安宫的宫人也就不敢点太多的烛火。
出了慈安宫,走进明媚灿烂的阳光下,方才厚重浓郁的檀香味渐渐散去,姜予辞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
她微微转过头,朝燕华扬起一个笑容,稍微压低了点儿声音:“现在是回府吗?”
三月里御花园的花骨朵已经初初绽放,一点浅浅的粉色柔软而娇嫩,在湛蓝的天幕下摇曳生姿。但即便是这娇媚的小桃,也比不上少女那明媚到了极点的笑容,明媚到像是桃花都开在了她眼睛里。
她故意压低了声音。可,或许正是因为这压低了的声音,她的尾音微微上扬,不是撒娇却胜似撒娇,仿佛是带了个小尾巴在他心上轻轻软软地一扫,勾得燕华心都软了。
燕华看着她,也微微笑起来,一面颔首:“嗯,待会儿回去可以好好歇歇。”
二人正说话间,前方蜿蜒曲折的小路上忽然转出了一个人。看到他们,那人先是一愣,随后便温和而亲切地笑了起来:“三弟!”
接着他又看向燕华身边的姜予辞,狭长的丹凤眼先是迅速地在她周身扫了一圈,这才亲亲热热地喊道:“啊,这就是三弟妹吧?当真是温婉秀丽,怪不得会有’南绍第一美人’之名呢。”
事实上,初次见面,又是兄长和弟妹这样的身份,这样大刺刺的对女子容貌的夸奖赞扬已经算是极为失礼的了。可偏生这男子神情真挚,语气真诚,模样又生的好,通身更是一派温润如玉的气度,若这是旁的女子听见了这样的夸奖,只怕非但不会意识到他的失礼,感觉到自己受了冒犯,反而只会觉得欣喜和羞赧。
但姜予辞不一样。
在抬眼看到那个男子容貌的那一刻,她就浑身僵硬了。
温润清和的眉眼,谦谦有礼的姿态,微风拂过男子乌黑的发,拂动他唇边的一点浅薄的笑意。
这不是豫王燕寻,又能是谁?
来自梦境的汹涌回忆如潮水一般涌来,姜予辞一边不可遏制地对燕寻感到恐惧和厌恶,一边又陷入了更加纷乱如麻的思绪中——燕华,燕寻,如果还说这是巧合,也未免太自欺欺人了些。
她的梦境出了错。
攻打南绍的,是北昭,不是大秦。
她该怎么办?
姜予辞一时间心乱如麻,只能微微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燕寻。
甚至盯到,她发现了燕寻眼中浓重的打量和探究之色,以及更深沉的那份惊艳和痴色。
她盯的时间实在太久了,久得令人生疑。燕华是第一个发现姜予辞的不对劲的,他暗自蹙了蹙眉,微垂了眼,伸手轻轻拉了一下姜予辞的衣袖,动作自然亲昵得仿佛他只是单纯地在为自己的爱人整理衣裳。口中一面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嗯。”
燕华的这个小动作一下子惊醒了还处在混沌之中的姜予辞,她勉强从震惊和慌乱中抽回思绪,在燕寻发现不对之前匆匆移开了自己的目光,羞涩地浅浅笑起来:“姜氏见过豫王殿下。”
燕寻疑惑地看了二人一眼,却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只能先暂时放弃究寻此事:“三弟和三弟妹这是刚从慈安宫出来?”
燕华点头:“嗯。燕尔新婚,今晨便是来拜见皇祖母和父皇母后的。现在就要回府了。”
见他们似乎是要走,燕寻也不再多留,拱一拱手笑道:“当真是巧了,我此番进宫也是来看望皇祖母的。既然如此,那便就此别过?”
燕华也笑:“告辞。”
两边的人带着随行侍从各自分别,朝着相反方向而去。
出了宫门,上了马车,依旧是和来时一样相向而坐的样子。只是这回姜予辞却再没了去撩/拨燕华的心思。
她全副心神都系在南绍的事情上头。
看着对面的少女自从见了燕寻之后便宛若霜打的茄子一般蔫了下去,方才说话做事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这会儿上了马车就更是一言不发,神色茫然眼神空洞,整个人都魂飞天外了的样子,燕华眼中不由得浮现出一丝诧异。
燕寻并未去过南绍,按理来说,这一世的姜予辞应当是不知道燕寻是何许人也的……可她不仅知道燕寻就是豫王,更是对豫王反应如此之大。难道说,她也知道些什么?可……如果是这样的话,姜予辞的许多反应,又实在是不如上一世那么熟练灵敏,聪明过人。
燕华也不由得起了几分探究之心,只是很快他就把这份心思压了下去,只先专注地顾着面前的这个小刺客。
虽然不知道她在为什么而烦忧,不过……
燕华伸出手,轻轻握住姜予辞的,唇微勾,眼轻弯,绮丽的眉眼霎时绽放出一种花朵一般的姝色:“好了,回神了。若是有什么忧心的,只管告诉我便是。”
他自会替她解决。
就当……是他对她上一世因自己而国破家亡所做出的补偿吧。
手上的温度比她的稍高一些,有着微微发烫的感觉,而掌心却十分干燥,并不显得粘腻。姜予辞半垂了眼看着覆在自己手上的这只骨节分明的大手,顿了顿,终是点了点头,露出了一个笑容:“嗯,好。”
北昭又如何?她妄想以一己之力阻止南绍将倾的大厦,本就是在做如同蚍蜉撼树螳臂当车一般的无用功。而她最后所能做的,其实也不过是问心无愧罢了。
她努力了,尽力了,应该……就足够了吧。
只求最后能在一片兵荒马乱之中保下姜氏一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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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了秦/王/府,二人都先各自去梳洗更衣后才又在小院里聚在一处。燕华为了迎亲娶妻之事空出了大半个月,也没有什么要务需要处理,因此十分清闲。而至于姜予辞,自然就更没什么事情可做了。
她拆了原本繁复的发髻,只松松挽了下,用两根钗子固定住,换了身艾绿的上襦搭着霜色的下裳,金线绣出的并蒂莲花宛转而秀丽,随着走动时光线的折射而流转出柔和雅致的光芒。
燕华依旧穿了身红衣坐在桌边。他没捧书,也不曾拿着什么东西,只是随意地把手撑在桌上,以手支颐,另一只手则漫不经心地敲打着黄花梨木的桌面,发出清脆的“笃笃”声。
姜予辞拢了拢颊边的一点碎发,走到燕华身侧坐下。椅子被太阳晒得暖融融的,她整个人都沐浴在早春温暖的阳光里,不由得稍微眯了眯眼,舒服得轻轻叹了一声,几乎快要盹过去。
燕华停下了敲击桌面的动作,抬眼看着她,不禁有几分好笑:“怎么?困了?”
“还好,只是太阳晒得太舒服了。”姜予辞答着,一边看着婢女送上了热腾腾的碧螺春和芙蓉糕。她伸手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又去拿了一块芙蓉糕。
燕华看着那碟子色泽金黄而顶部绵延开一层柔美的粉色的芙蓉糕,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忽然有一瞬间的恍惚。但很快,他又恢复了正常,只是大抵是这阳光的确晒得人舒服,他的声音也变得有些懒懒散散的:“王府的庶务我一向都是交给徐嬷嬷打理的,过几日我会让她过来同你交接,这几天你就先好好适应适应北地的生活习惯和气候吧,可别一不小心病倒了。”
“我请了二十日的假,先前已去了几日,粗粗算来,大概还能在府里清闲十多天。你有什么想问的只管来找我,这几日各府女眷大抵会邀你去些宴饮之所,你随意挑些感兴趣的只管去便是,左右你去了那儿身份也是最高的,无人会与你为难。”
燕华一桩桩一件件地吩咐安排着。姜予辞不由得转过头去看着他精致的侧颜,看着他漂亮好看的薄唇一张一合,唇色不点而朱,真真是唇红齿白的俊俏。
真是奇怪啊。
她心想。
燕华这样看上去骄傲恣意的少年,应当是万事不理,只管拥锦绣,卧琉璃,掷珠玉,眠海棠的,此刻却会用这样一种不太在意地姿态一样一样地同她嘱咐,把什么事情都安排得妥妥贴贴。
不过回想起梦中那个勤于政务废寝忘食的少年帝王,她忽然又明白了什么。
姜予辞看着燕华,慢慢地、慢慢地笑了起来。
春风拂落枝头初绽的桃花,吹散了零星的花瓣。一抹浅浅的粉色随着风,从窗外飘进来,落在了二人搁在桌上的手之间。
燕华垂眸,随意打量了这片花瓣几眼,拿起它递给姜予辞,声音是一如既往的干净清澈,带着笑意:“送你了。”
“北昭给你的第一份礼物。”
作者有话要说: 从今往后,北昭给姜予辞的第一样东西便再也不是国破家亡了
第11章 称呼
之后的日子便平静得像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下那平静的湖面,连粼粼的波光的湖水的细纹都少见。
姜予辞同燕华的相处模式也是一如往常的。他看书她作画,他理事她管家,春日的花一天开得比一天绚烂,轻柔的风总是能吹动蔚蓝天空上飘渺的云和院中浅浅的香。
姜予辞落下那副春日早桃图的最后一笔的时候,甚至恍惚间会觉得他们这样,仿佛已经是在一起生活了很多年的老夫老妻。
——但又怎么可能是呢。
柔软的额发被风轻轻拂动,姜予辞低下头笑了一下,黑白分明的一双杏眼里,余光满满都是那个暗红的身影。
少女脸颊粉嫩,身段窈窕,盈盈尺长的绸缎勾勒出的是纤细腰身,暗沉木色的笔杆更衬得那一双手白得像素绢。天公也作美,光和影的位置都恰到好处,落在燕华眼中,一切都美得惊人,便是姜予辞随手撩起碎发的动作都变成了无声的勾/引。
不过他不知道,姜予辞是有意的。
她可比燕华更明白自己生得有多好看,也明白这张脸在某些方面的用处有多大。
收笔,搁下,她转过身,和燕华视线相撞的一刹那,清润的眸子里恰到好处地闪过一丝惊讶和羞赧:“王爷来了?”
被人发现了自己在打量她,燕华的眼神先是回避了一下,随后才仿佛要证明什么一般又强行撑着看了回来。除去眼神,面上露出的那神色倒是分毫不变,连语气也是平平常常的,一点儿也不心虚的:“嗯,来了有一会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