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太监对视一眼,小声道:“禀娘娘,不是今日,是每日都如此。”
苏青霓一呆,再看那张锲与陈皖仕正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眼神里透出殷殷期盼,似乎恨不得直接开口让她帮忙了。
苏青霓清了清嗓子,微笑道:“二位大人莫急,本宫这就前往养心殿求见皇上。”
闻言,那两名官员都大松了一口气,陈皖仕笑道:“臣先谢过皇后娘娘了。”
张锲更是道:“那臣等就在此恭候娘娘圣音。”
苏青霓莞尔一笑,轿帘被放下来之后,她面上的笑容转淡,取而代之的是若有所思与不解。
总觉得有些古怪了,皇上勤勉于政是好事,可为何处理政事之时,却又不见外臣?难道他批改奏折时,不需要与大臣商议吗?
而最让她好奇的是刚刚听到的事情,上朝只上一刻钟,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14章
苏青霓原本准备回坤宁宫,如今听了两位大臣的事,便改了主意,凤驾便转了个弯,往养心殿去了。
才到养心殿大门口,几个值守的太监连忙迎过来行礼,苏青霓含笑问道:“本宫想求见皇上,劳烦两位公公通报一声。”
两个太监对视一眼,一人连忙道:“请娘娘稍待片刻,奴才这就去通禀。”
苏青霓一行就在养心殿门口等着,不多时,总管太监李程亲自出来迎了,满脸堆笑道:“娘娘来了,快请。”
苏青霓下了舆轿,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她的腿现在还没好全乎,好在有晴幽与碧棠两人搀扶着,慢慢挪进了养心殿大门,李程在后边跟着,殷切地道:“娘娘这伤,还是要让太医再给瞧瞧,大意不得。”
苏青霓笑笑,进了养心殿,第一个感觉就是冷,殿里竟没有烧地龙?她扫视一周,不知为何,总觉得这正殿里没什么人气,虽然也有宫人值守,他们垂首立在角落,悄无声息的,像泥塑木雕一般。
养心殿的布置与寻常的宫殿并无不同,只有一座巨大的屏风隔绝了内外间,李程走到那屏风旁,垂着眼,轻轻道:“启禀皇上,皇后娘娘来了。”
过了一会,里面才传来楚洵低低的声音:“让她进来。”
李程立即作了一个手势,笑道:“娘娘请。”
苏青霓颔首,这才又慢慢挪过了那屏风,进了内间,她嗅到了一点香气,在空气中浮动,不是熏香,倒像是檀香,殿里冷,那点香气仿佛也被洗濯过了一般,透着些许清冷,一点点沁入肺腑之中。
她一眼便看见坐在了桌案前的楚洵,穿着玄色的常服,头戴玉冠,他正在执笔写字,微垂着眉眼,很是认真,即便是听见了苏青霓进来,他也没有半点反应。
苏青霓没有开口打搅,而是悄悄走到了他身旁,低头朝纸上看去,不由一呆,满纸墨痕浓重,可那些字她竟一个都看不懂。
虽看不懂,却有些眼熟,苏青霓盯着那些字看了一会,忽然反应过来了,这些都是梵文。
永嘉帝竟然是在抄写经书。
苏青霓正愣怔间,忽听楚洵的声音淡淡道:“皇后来见朕,是有事?”
她一转头,楚洵不知何时已停了笔,正侧头朝她看来,清早的阳光洒落进来,他的瞳仁颜色深,像是一望无际的子夜,又像是浸在冰水中的墨玉,看起来很冷。
即便是不说话,通身也透着一股子生人勿近的意味。
苏青霓若有所思地又看了一眼书案上的字,面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微笑来,道:“倒是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只是今日天气好,臣妾出来走走,正好路过了养心殿,想着好些日子没见到皇上,甚是想念,便来了。”
她说完,忽觉眼角余光掠过一丝橙红色,夺去了她大部分的注意力,苏青霓定睛看去,只见那窗棂上摆放着几个圆滚滚的柿子,红彤彤的,好像几个小灯笼,给这清冷的大殿添上了几分亮色。
她前几日派人送了冻柿子给楚洵,原来他还没吃,难道是不喜欢?
苏青霓心里下意识掠过这句话,忽然一顿,觉得有些不对了,她盯着那几个柿子,一,二,三,四。
一共四个柿子,可她明明只让碧棠送来了两个。
养心殿里却为何有四个?
苏青霓的心里升起了一个荒唐的想法,莫不是她树上失踪的两个柿子也在这里?
想到此处,她忍不住看了楚洵一眼,堂堂九五之尊,坐拥四海,竟然还要偷她宫里的柿子?
苏青霓轻咳一声,意味深长地问道:“皇上喜欢吃柿子么?”
楚洵的语气一如往常:“朕不喜欢。”
苏青霓:……
不喜欢为何还要偷我的?
她险些都要把这句话问出口了,好在她理智尚存,虽然被偷了柿子很心疼,但是坐在她面前的这一位是皇帝,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皇帝身为天下之主,偷个柿子,那能叫偷么?
那叫拿。
苏青霓的心情终于归为平静,又想起来养心殿的目的,眼睛一转,拿起一个柿子来,托在掌心,仔细打量了片刻,笑道:“皇上若是不爱吃,不如将它赏给臣妾?”
闻言,楚洵眉头微皱了皱,迅速又松开来,转头望着她,平静道:“这些本是皇后送来的。”
言下之意便是,哪有送了人东西,又拿回去的道理?
苏青霓心里好笑,面上做出受宠若惊的模样来,十分感动道:“原来因为是臣妾送来的,皇上才舍不得吃。”
楚洵沉默了一下,没有立即否认,像是在思考该如何回答,苏青霓笑了,提议道:“不如臣妾与皇上一起吃吧,柿子若是放久了,就不好吃了。”
她说完,便吩咐李程道:“去取碗碟来。”
李程下意识瞅了楚洵一眼,口中答应道:“哎,是,奴才这就去。”
不多时,李程便将一个浅口的骨瓷碟子摆在苏青霓面前,苏青霓把洗得干干净净的柿子放下来,火红的果皮映衬着女子纤细的手指,肤色白得如那骨瓷一般,李程忍不住又去看楚洵,却见帝王坐在案前,剑眉拢着,双目盯着那个柿子看,薄唇微抿。
他的脸上一贯没什么表情,但这绝不是高兴的模样,李程心里门儿清,心道哎哟我的皇后娘娘诶,您这不是在老虎嘴里边抢食吗?
苏青霓哪儿还能看不出来?楚洵若真不喜欢柿子,何必要从她坤宁宫里顺,还一顺就是俩,顺来了摆在这窗棂上,日日看着。
虽然不知皇帝这是什么毛病,但她只需要明白这几个柿子很入他的眼就是了。
她眼里带着几分笑意,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一般,道:“对了皇上,臣妾方才自文渊阁过来,路过内左门,见着陈阁老在门口候着,这样冷的天气,阁老年纪大了,被风吹了受冻可就不好了,皇上是否要宣他见一见?”
苏青霓说着这话,纤白细长的指尖还搭在那火红的柿子上,楚洵终于有了反应,冷峻的眉眼动了动,开口道:“宣他进来吧。”
苏青霓住了手,倒没再动那柿子,而是转向李程,笑吟吟道:“李总管,可听见了皇上的话?”
李程才从愣怔里回过神来,忙应道:“是,是,奴才这就去宣陈阁老觐见。”
他出了养心殿,心里才咂摸了一下方才那情形,了不得啊,皇后娘娘真是个有手段的,竟然能把着这点分寸,让皇上召见大臣,这还是头一遭。
李程心里啧啧称奇,动作却半点也不敢怠慢,连忙让人去宣陈阁老了。
养心殿里,苏青霓坐在窗边,微风自窗外吹进来,即便是阳光甚好,她还是觉得有些冷,四下打量之后,却发现这殿内连个炭盆都没烧。
苏青霓忍不住问道:“皇上不觉着冷么?”
楚洵简短答道:“朕习惯了。”
苏青霓眉心微微蹙起,看着他执笔的右手,肤色冷白,上面隐约透出分明的经络,那一道伤口十分显眼,竟然还没全好,虽然结了一点痂,但是周围的皮肤仍旧泛着红,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那红里还透着肿。
苏青霓略微倾身,仔细看了看,用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那伤口旁,楚洵的手猛然一颤,宣笔几乎是滚落下去,将好好的经文染上了一片淋漓的墨色。
苏青霓没想到他的反应这么大,立即直起身,开口欲道歉,却听楚洵冷冷地道:“出去!”
苏青霓略微一怔,对上了他那双冷锐的眼,没什么情绪的声音道:“不要让朕说第二遍!”
大殿静寂一片,过了许久,苏青霓才温声道:“是,臣妾告退。”
她对着楚洵行了一个礼,缓步退出了内间,才一出去,晴幽便与碧棠过来扶住她,碧棠面露忧色,唤了一声:“娘娘。”
苏青霓的表情如常,十分平静道:“回宫吧。”
坐在舆轿上,轿帘垂落下来,苏青霓才皱了皱眉,方才的事情,她心里确实有些不舒服,上辈子她的身份尊贵至极,还从未有人敢如此呵斥于她,日子过得太过平和安逸,以至于她险些忘了,那个人是一个帝王。
苏青霓摩挲着手炉上细腻的花纹,在心底告诉自己,今时不同往日了。
帝王是只可以仰望,不可触碰的存在,她应当更谨慎才是。
要敬而远之,方是明哲保身之道。
至于其他的事情,她不知道,也不想去知道,龙有逆鳞,触之即死,她这辈子想过点清闲日子,操心那么多做什么?
与你有何干系呢?苏青霓。
……
养心殿。
李程颠着小步进了殿内,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殿里的温度比方才更冷了,打眼一看,皇后娘娘不知何时离开了,书案上摆着皇上写的经文,上面横七竖八地滚着一枝宣笔,墨汁染了一大片,把好好的字都给毁了。
显而易见是才发过脾气的情形。
李程忍不住一缩脖子,颤着声儿道:“皇上,陈阁老来了,在外头候着呢。”
他心里不禁嘀咕,这皇后娘娘都走了,皇上还见不见陈阁老啊?
过了许久,楚洵的声音响起:“宣。”
第15章
那日过后,苏青霓再没见过楚洵,但是却好几次在内左门前碰着了吏部侍郎,拦了凤驾,苦着个脸求她,说想面圣,让苏青霓帮着求求情。
苏青霓心里叹了一口气,面上还要带着浅笑,道:“张大人,非是本宫不肯相助,只是朝堂之事,皇上心里自然有数,后宫不得干涉啊。”
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张锲便只能作罢,满面沮丧,他手里拿着折子,站在冷风里,身形瘦削,瞧着竟有些凄凉。
苏青霓心中五味杂陈,近来这几日,她也算明白了楚洵所谓上朝一刻钟是什么意思了。
卯时初准点上朝,不管多大的事,只议一刻钟,一刻钟过后,大臣们就算有话还梗在喉咙口没说完,他也不管,起身就走,大臣只好一边跟在龙辇后面,一边继续说,等到了内左门前,被值守的宦官挡下来,此后要想再见皇上,就要等到次日早朝了。
至于其他,苏青霓不必费神就能猜到,折子肯定是没批过的了,直接由内阁发回,皇上的御书房大抵只是一个摆设。
不知先帝知道了今上这副德行,会不会气得活过来。
天气只晴了几日,又沉下来了,云层阴阴,仿佛压在了人心头似的,京师每到了冬天,妖风吹得人眼睛都睁不开,浑身上下的骨头都要冻得酥脆。
一早便下了些小雪,苏青霓按例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宫婢奉了茶果来,太后笑着推了一碟子点心给她,道:“前阵儿膳房弄了个新鲜吃食,叫雪山梅,哀家尝着觉得好,你也试试?”
拇指那么大的乌梅裹了一层雪白的糖霜,苏青霓拈了一粒吃,入口酸甜,确实好吃,遂笑道:“每次来太后娘娘这里,都能吃着好吃的零嘴儿,倒是臣妾捡了便宜。”
太后笑了,道:“哀家不爱吃这些东西,你来正好,都给你了。”
苏青霓只是笑,吃了两粒梅子,便听太后问道:“皇帝这两日没去坤宁宫?”
苏青霓被小小呛了一下,面上的笑意还未散去,她咽了那梅子,神色带着几分羞赧,红着脸道:“皇上事务繁忙,臣妾不敢……”
太后了然,道:“皇上的性子,哀家也知道,只是到底难为你了。”
苏青霓微微垂头,柔声道:“太后娘娘言重了。”
太后叹了一口气,笑道:“你是个乖顺的孩子。”
她说着,又想起一事来,道:“眼看腊八节就在这两日了,哀家倒有一件事要提醒你。”
苏青霓颔首,道:“太后娘娘请讲。”
太后道:“皇上登基至如今,已半年有余,哀家看,是该将张太妃接入宫里了,总不好叫她在寺里过个年。”
张太妃?苏青霓一时半会有些迷惑,不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她都从未听过这个人,太后自然看出来她眼中的疑色,旁边的贴身宫婢笑着解释道:“皇后娘娘有所不知,皇上从前不是在宫里长大的。”
她这样一说,立即提醒了苏青霓,她顿时恍然大悟,总算在脑海深处扒拉出了这个张太妃。
确实如那宫婢所言,永嘉帝楚洵并不是在皇宫里长大的,先帝属意的储君也不是他,而是大皇子,甚至可以说,若不是前头两位皇子都早逝了,这个皇位怎么着也轮不到楚洵头上。
先帝的子嗣并不多,只有三个儿子,大皇子楚睿原本是做储君养的,文武兼备,龙凤之姿,只可惜前些年突然从马背上摔下来,没多久人就没了。
二皇子楚谨生母早逝,被抱到太后身边养着,身体十分不好,常年得病,一阵风就能吹倒,一个不小心没养住,今年年初也去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先帝受此打击,一病不起,眼看就要后继无人,最后思来想去,终于想起了自己还有一个小儿子,连夜派人将楚洵接回了皇宫。
苏青霓曾经隐约听说过一些事,楚洵的生母从前做了什么事,惹怒了先帝,被贬为庶人,在玉泉寺带发修行,那时的楚洵才五岁,也跟着去了。
直到今年他才被接回皇宫立为储君,先帝去时留了遗旨,楚洵顺利登基为帝。
想到这里,苏青霓才明白太后之前为何会有此一问,楚洵登了基,张太妃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按理说来,他应当将生母从玉泉寺接回来,尽一尽孝道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