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勖虽然自幼生在晋阳宫里,但自从领兵,就一直和士兵们同吃同住, 当初黄河结冰,渡河时,因冰面打滑,人马不能走, 李存勖身为晋王,亲自抱着稻草和将士们一起铺冰面防滑,如今听闻这是普通将士的, 自然不嫌弃,直接哈哈一笑,也不用亲卫, 直接自己接过,他倒没受伤,直接拿白布把脸脖子身上沾水一擦,然后把身上衣裳一脱,换了新冬衣。
其他将士也都如此,大家都是大老爷们,也没忌讳,该用刀清理伤口的清理伤口,该敷药的敷药,该裹伤的裹上,剩下的胡乱擦擦汗,然后换上新冬衣。
新冬衣一上身,果然暖和了起来。
“这巡官倒不错,东西备的齐全!”一个将军用酒清完伤口,随口把酒壶的酒倒进嘴里,省得浪费。
李存勖也对刚刚见了一面的巡官好感大增,对方虽然既没来拍马屁,也没准备大鱼大肉来伺候,更没准备美女歌舞,甚至就送了一桶姜汤,一筐胡饼,都不值个几文钱,可却把一切都弄的妥妥的,还把他两万将士都伺候的好好的,这可比来讨好献媚他舒坦多了,不由随口对旁边的护卫说:“去把那位巡官请来!”
这样的人才,总要嘉奖一下。
*
冯道正在演武场指挥着亲卫发东西,就看到晋王护卫跑来,说要他觐见,冯道只好把活交给自己手下粮官、亲卫,嘱咐几句,然后跟着护卫,回到郡衙。
“下官冯道,拜见王爷!”
李存勖坐在主位上,看着从下面行礼的冯道,这是他第三次注意到冯道,第一次是他回府,第二次是在刚刚,第三次就是现在。
这家伙进他霸府也好几年了,一直没什么动静,虽然他常听张监军(张承业)说这个人有大才,听卢质说这家伙有宰相之才,还听张宪说冯道有治世之才,甚至有一次赵王王镕还笑着说想请冯道做他掌书记,可他真没发觉这家伙有什么才华,除了把支使院打理的妥妥当当,粮草转运从来没出错,李存勖绞尽脑汁也没想起冯道有什么事。
奥,对了,他还想起一件,刘守光死时,最后说了一句,“悔不听冯道之言!”
李存勖突然来了精神,他倒要看看,谁都说好的冯道,到底有什么本事!
冯道躬身拱手了大半天,腰都酸了,还不见李存勖说话,不由皱眉,就听上面传来李存勖的声音。
“免礼,赐坐。”
冯道起身,看着李存勖指了下首一个空位,冯道走过去,坐在榻上。
“这次你一路转运粮草,又帮着阿诚守城,今儿又安顿将士,辛苦了。”李存勖开口道。
冯道微微躬身,“份内之事,当不得辛苦二字,殿下谬赞。”
李存勖看了一眼冯道,态度恭谨,不表功,不邀赏,中规中矩。
李存勖眨眨眼,这家伙哪里像宰相?(卢质曾给张承业说“我曾经见过杜黄裳(唐朝元和名相)司空的画像,冯道的相貌与杜司空非常相似,将来必能充当大任”,后来张承业把这话告诉了李存勖)
李存勖想到这家伙是自己霸府的巡官,虽然掌粮草,可毕竟是自己的谋士,不如考校一下,就把自己刚刚在胡柳陂发生一切说了一边,然后说道:“你也算我霸府的谋士,如今卢汝弼、卢质都不在,你觉得本王下一步该怎么走?”
其实李存勖这问题也算温和,如今吃了败仗,自然得撤军,回去休整,冯道说一些我军困难,然后再掉点书袋,说两句“为图后计,当回河北休整”,然后李存勖点头,大家这样回去也就行了。
毕竟李存勖直接说撤军有点不大好听,这样冯道这个谋士一说,李存勖就是在谋士建议下,为长远考虑,决定退兵,这样里子面子都有了。
却不想冯道听了,略做沉吟,然后抬起头,拱手说:“臣有三请,请殿下答应。”
李存勖一愣,“你说……”
“臣第一请,请殿下派百名死士,悄悄潜去汴京,然后遇人就问,‘你见我家殿下了吗?’‘你见我家晋王了吗?’”
李存勖和堂上的所有将军一愣,突然,李存勖一拍大腿,“妙计!”
此次两军交战,又是丢兵,又是先败后胜,对方还先胜后败,整个混战场一场糟,混乱的很,除了领头的将军,底下兵士连谁胜谁败都一头雾水,梁朝皇帝远在汴京,在皇宫里,更不可能知道,这时突然有一支晋军出现在梁朝京城,梁朝上至皇帝下到百官,肯定以为贺瑰吃了败仗,他李存勖打到汴京了,到时整个梁朝必然大乱一阵,而这段时间,他就可以从容撤回河北甚至晋阳。
李存勖立刻对旁边护卫招招手,吩咐了几句,护卫匆匆下去。
李存勖兴奋的看向冯道,示意他接着说。
“臣第二请,请殿下派一支骑兵,追杀贺瑰,以千金悬赏贺瑰人头,追上追不上不要紧,请殿下让骑兵大肆宣扬王彦章临阵脱逃,贺瑰中殿下埋伏,大败而归。”
“呃?”李存勖愕然,“……那么多将士看着……”
“有了第一请,再加上这一宣扬,梁朝皇帝信就行!”冯道笑着说。
李存勖和堂上的众将军后背一凉。
这是要贺瑰王彦章的命啊!
两人回去不死也脱层皮!
不过这也算给晋军去了强敌,李存勖又对旁边另一个护卫招招手,吩咐两句。
同时心里默默给贺瑰王彦章祝福,回去好好给朱友贞解释解释胡柳陂一仗你们怎么打的,希望姓朱的能信你们……才怪!
“臣第三请……”
李存勖和堂上众将军齐齐一抖,还有,这家伙不会要诛贺瑰王彦章九族吧!
冯道突然站起身来,拱手“恭喜殿下,贺喜殿下,殿下假装败退,设伏诛杀梁朝十万大军,大获全胜,如今在濮阳休整,臣请殿下发榜文公告天下,尤其是河北各州郡,让天下为之庆贺。”
李存勖和众将军:……
哪怕李存勖脸皮再厚,此时也有些脸红,“这个……”
冯道突然正色对着李存勖一揖,“臣此举绝对不是为了殿下沽名钓誉,殿下刚刚占领魏博六州时间不长,人心未定,百官未服,整个河北之所以安稳,不过是慑于王爷武力,此次已经有许多将士逃回,人心惶惶,若殿下兵败的消息被坐实,魏博那些原来的梁朝旧官,岂会不心思浮动,趁机生乱,如今殿下和众将士家眷都在魏博,如果真生了动乱,殿下和众将军以后将如何面对自己的妻儿?”
李存勖和众将军悚然一惊,李存勖立马叫道:“叫王缄来!”
“掌书记没来!”旁边护卫立刻小声说。
李存勖这才想起自己一众文官都丢了,还不知是死是活,急得拍了下桌子。
冯道见状,拱手,“殿下,臣是文官,臣来写吧!”
“快,笔墨伺候!”李存勖一挥手。
旁边护卫立刻跑出去,不一会,端着笔墨纸砚进来。
冯道接过笔墨,提笔几乎没用思考,一篇榜文就跃然纸上,写完吹了吹,呈给晋王。
李存勖接过榜文一看,不由赞道:“好字,好文采!”
李克用是沙陀族族长,大字不识几个,晋军旧将多是沙陀族族人,文化水平也差不多,还有汉话都说不好的,只有李存勖出生的较晚,出生时李可用已经是河东节度使,李存勖更是在晋阳行宫出生的,从小被李可用一群谋士教导,无论文采武功,都是一流,平日还喜欢做个诗做个曲,让伶人唱,所以李存勖是整个沙陀族文化水平最高的一个,这一看,就知道冯道文笔果然出众。
这人还真差点被他埋没了,李存勖心道,把手中榜文递给护卫,“派人快马加鞭,传抄给河北各州县,尤其是魏博六州。”
“是,”护卫接过匆匆下去。
冯道最后说:“如今临近年关,不易再兴兵戈,还望殿下在此休整两日,撤军回魏博,将士们久战思归,家眷们殷殷相盼,还望殿□□恤将士。”
李存勖眼中露出一丝笑意,这话说得,可比“为图后计,当回河北休整”好听多了,而且这话一出,军中将士和家眷,谁不念他体恤将士,当即笑道:
“是啊,快过年了,总得让儿郎们回来看看婆娘吧!”
*
一日后傍晚,汴京
几个零散的骑兵突兀的出现汴京大街,骑兵迷惘的看了看周围,突然抓住旁边摆摊的百姓,问道:“这是哪?你见到我家晋王了么?”
摆摊的百姓刚要回答“这是汴京大街啊!”却在反应过晋王两字时突然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银甲骑兵,两眼一翻,晕倒在地。
旁边听到的百姓更是腿一软,直接瘫倒在地,顿时尖叫:“不好了,晋军打来了,晋王来了!”
“救命啊,晋军来了!”
“天啊,快跑啊,晋王来了!”
很快,骚乱就变成了慌乱,慌乱变成了逃跑,所有百姓,都拼命的朝家朝衙门跑,接着,官府被惊动了,再接着,文武百官都知道了,甚至皇宫的朱友贞都知道。
而大街上的传闻,也从有晋军骑兵出现汴京大街,变为晋军骑兵来了,再变为晋王领着晋军骑兵来了,最后变为贺瑰大军败了,晋王领着晋军骑兵来了!
大梁要亡国了!
文武百官哭着跑宫里找皇帝朱友贞,朱友贞也正忙着叫御林军,然后朱友贞和一群大臣七嘴八舌讨论往哪跑,大臣想往西跑,朱友贞怕天色已晚,晋王正伏在城外,一出城门就被端,最后君臣争论一翻,还是觉得朱友贞说得最靠谱,朱友贞勉强把城中仅剩的兵力布置到汴京城墙,死守汴京。
等朱友贞好不容易派人打听到晋王已经撤兵回魏博,而不是来汴京,已经是三日后了。
至此,一场闹剧才画上句号。
第62章 冯道的崛起(四)(二更)
李存勖和一众将士打了一天仗,又连夜跑了五十里, 人困马乏, 沾枕头就睡。
第二日,濮阳城竖起帅旗, 吹起号角,一众将士起床, 而原来在外逃跑的一些将士, 也陆续听到号角,看到帅旗, 跑来归队。
冯道怕这些人在外面冻了一天,又掉冰窟,又受伤的得瘟疫,也给所有来的人照着昨晚整了一套。
这些逃跑的人本来以为回来会挨罚,没想到刚进门, 就吃上热饭,穿上新衣,顿时感动的一个个给晋王和冯道磕头。
晋王收获了一波忠心,笑着问冯道为什么这么做。
冯道实话实说, 蹦出四个字“预防瘟疫”。
李存勖莞尔,突然觉得冯道这个人看着敦厚老实,其实促狭的很。
回来的不仅有逃亡的士兵, 还有晋王的谋士团,卢汝弼、卢质、卢程是第一波回来的,李存勖看到自己的谋士团很高兴, 虽然这些也是逃跑,可谋士是文官,文官本来就不是用来打仗的,能顾好自己就算不错了。
所以李存勖不但没责怪,反而安慰了三个谋士一番,只是三位谋士状态都不怎么好,卢汝弼在外面晃了一夜,起了高烧,卢质现在还迷迷糊糊的,疑酒醉未醒,卢程倒是活蹦乱跳的,可李存勖宁愿病的是他。
冯道赶忙叫来亲卫,护送这三人回后衙,并让亲卫去城里请大夫。
李存勖还想着自己其他两个谋士,王缄和张宪,就问卢质,“王缄和张宪呢?”
卢质醉眼朦胧的,迷迷糊糊说:“吾酒醉,不清楚~”
李存勖顿时脸黑。
冯道吓得赶忙对卢程摆摆手,卢程火速拖着卢汝弼和卢质下去。
卢家三个走后,李存勖叹了一口气,“王缄和张宪,只怕凶多吉少,都是本王之过,唉!”
冯道看着很是伤心的晋王,突然觉得李存勖这个王爷人还不错,几个谋士闷头逃命,他却丝毫不怪罪,因为他知道,谋士是给君主出主意、处理政务的,而不是上场杀敌的。
这家伙倒是恩怨分明,要是在他手底下做谋士,想来也不算坏事,冯道暗暗想。
自从经过苦口婆心劝告刘守光,甚至监狱几月游,最后更是气的挂印而去,冯道就对做人谋士从心里抵触,本想回家去种地,却偏偏被张承业劫到晋阳,又被举荐进晋王霸府,所以冯道这几年也有点得过且过。
昨日突然被晋王问计,他也想过要不要藏拙,只是一想到自己老家就在河北,瀛洲又离魏博不远,冯道还是说了个周全,如今看来,倒也算好事。
冯道摇摇头,打算进去。
只是还没等进去,就听到一阵马蹄声,一队骑兵从城外进来,骑兵快速跑到晋王面前,为首的将军立刻跳下马,单膝跪地,“末将该死!”
李存勖看到来人,顿时大怒,“李嗣源,你死哪去了?”
来人,正是“丢了”的李嗣源。
身为偏翼,打仗时突然失踪,导致王彦章带领骑兵杀向毫无反抗之力的文官、伶人和粮夫,这些人又冲乱了幽州兵,导致周老将军战死,最后,甚至差点导致整个晋军兵败,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跑没了”的李嗣源。
李嗣源羞愧难当,忙将打仗一不小心跑过了,到找不着人,再到后来误信将士的话,跑回黄河以北,再到听到消息赶来说了一遍。
李存勖都气笑了,“两军交战,你不在后方指挥,跑去和王彦章逞匹夫之勇,这就是你一个大将所为!”
李嗣源简直都丢得抬不起头。
李存勖想到这次李嗣源跑过,骑兵阵散乱,也有赵王王镕和北平王王义直派来的援军太过次,骑兵松散缘故,再加上后来被幽州兵骗得跑去河北找自己,也是忠心有余,脑子不够,不过想到这个大哥一向忠厚老实,打仗卖命,再加上他养子李从珂这次在最后一战立了大功,李存勖从旁边端起一大杯酒,“看在大侄子这次救驾有功,本王就罚你一杯酒吧!长长脑子!”
李嗣源满脸通红的接过酒,一仰脖子灌了,然后满心惭愧的看向李存勖,李存勖冷哼一声,没给李嗣源好脸色。
李嗣源忙带着自己手下骑兵脚底抹油,准备溜,结果没走两步,就被冯道堵住,然后被领到演武场,冯道一拍手,几个粮官和一众亲卫轻车熟路的抬出姜汤、胡饼、冬衣、伤药、白布和酒,一一发给李嗣源手下骑兵,还有亲卫送来草料,让骑兵喂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