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妻娇艳——田园泡
时间:2020-04-21 09:20:30

  顾韫章沾着血的指尖动了动,慢吞吞又无意识地摸过竹简上的某个字, 那字被糊出一道血痕。
  黑暗中, 男人的声音又传来, “嗯。”
  蓝随章盯着顾韫章看半响,突然单脚踩在他的榻上,半个身影罩上去,长马尾轻轻晃动, “我爹说,你是个心软的人。我爹这人,说话一向跟放屁一样,但只有这句话说对了,你果然是个心软的人。”
  “左算计,右算计,这个要保,那个也要保,可这条路是他们自己选的,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四周很静,只有蓝随章清亮而跋扈的少年音,带着与他容貌不相符的阴狠。
  顾韫章靠在那里,没有动,也没有说话。那一层薄薄的白绸,遮住了他的双目,也遮住了他所有的情绪。
  良久后,顾韫章手里的竹简被他扔在榻上,然后男子从榻上起身,走至书橱前,似乎是准备再拿一份竹简。
  蓝随章跟上去,“我爹说,你是要做大事的人。”男人身量很高,蓝随章还在长身体,他堪堪到顾韫章腋下高度。蓝随章微仰头,看到顾韫章白皙的侧颜,蕴着一层稀薄月色,像美玉。
  “顾韫章,你别怕。”蓝随章盯着他,少年眼中满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你不敢做的事,我帮你做。”杀人沾血的事他会替他干,就算要下地狱,他也会替他下。
  男人背对着蓝随章,突然笑一声,“没有我不敢做的事。”
  蓝随章歪头看他,“哼”一声,双手环胸,“不,你就是个胆小鬼,你不敢做的事多了去了。”话罢,蓝随章终于想起正事,“换囚是什么意思?”
  “换囚?”顾韫章眉头一皱,“李景穗说的?”
  “嗯。”
  顾韫章沉吟半刻,“顾服顺想金蝉脱壳,在流放之路上做手脚。”
  蓝随章轻嗤一声,看一眼顾韫章皱眉沉思的模样,忍不住道:“要我说,我溜进昭狱替你把人杀了不就行了,费那么多脑子干什么。”
  顾韫章手中竹简敲上蓝随章的脑袋,“你以为昭狱是这相府,说进就进,说出就出?”
  蓝随章猛地后退一步,捂着自己的脑袋瞪向顾韫章,“你别碰我脑袋,阿爹说,如果被人碰了脑袋,是会长不高的!”
  小郎君一本正经,十分认真。顾韫章面色古怪忍笑,发出一个意味不明的音,“哦?你阿爹说话不是放屁吗?”然后趁机又往蓝随章的脑袋上来了一下。
  “呀!”蓝随章气得跳起来,手里的红缨枪气势汹汹的直接就朝顾韫章扎了过去。
  顾韫章游刃有余的以竹简隔开蓝随章的攻势,然后侧身抬脚一勾,蓝随章便双膝一软,被迫扑到了地上,甚至还撞到了书案。
  “哐”的一声,小郎君跌得不轻,幸好皮糙肉厚,早已习惯。
  那边传来顾韫章悠悠闲闲的声音,“去,把路安替我叫来。”
  蓝随章气急败坏的从地上爬起来,“你要办什么事,我也能办!”
  顾韫章正欲说话,突然动作一顿。蓝随章则快速跳跃,翻到了房梁之上。片刻后,书房的门被叩响,一道轻软声音从外面传来,“顾韫章?你在里头?”
  方才苏细路过书房,听到里头有动静,便赶紧过来敲门。
  “吱呀”一声,紧闭的书房门被人打开,男人垂首,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小娘子,语气轻缓道:“娘子有事?”
  “我听到你书房里有动静,”顿了顿,苏细看到顾韫章那张漂亮的脸,她面颊突红,欲盖弥彰道:“我可不是担心你,我只是怕你连和离书都没写,就让我成了寡妇。”
  小娘子的嘴一贯锋利,口不对心,着实可爱。
  顾韫章勾唇笑了笑。
  苏细双眸轻动,又道:“虽然你现下没事,不过……你不让我进去?难道是你屋子里还藏了什么小美人?”苏细歪头看着面前的顾韫章调侃。
  顾韫章微微一顿,然后侧身,让苏细进门。
  书房内未点灯,苏细一进来,就摸黑撞了一个实木圆凳,差点连人带凳滚到地上。
  “娘子小心。”顾韫章伸手,一把托住苏细的胳膊,将人往前一拽。
  男人的手微凉却有力,苏细被拽起来,踉跄着撞到男人,她下意识伸手胡乱抓取,抱住了男人的腰。
  顾韫章看着清瘦,腰肢也极细。苏细下意识仰头,看到男人纤细白皙的脖颈,微微拉伸,喉结滚动,像是正努力抑制着什么。
  “娘子……”随着男人开口说话,他胸膛震动,苏细的脸正贴着他心口,能听到顾韫章的心跳声。
  黑暗中,孤男寡女,温度不知何时黏腻起来。苏细用力吸了一口气,满满都是竹香。
  “哐”的一声,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道声音,苏细立时松开人,侧身站好,然后胡乱摸了摸头发,又去摸脸,最后还扯了扯自己并不乱的衣襟。
  反观顾韫章,男人敲着手中盲杖,神色十分镇定的去点了灯。
  微弱的灯色氤氲散开,轻轻照出一角,苏细突得一顿,她看到顾韫章身后照出一团影子,两根柱子似得东西黑黝黝的轻轻晃动。
  “啊啊啊啊啊!”苏细面色煞白,大声惊叫,猛地一下跳到顾韫章身上。
  男人毫无防备,踉跄着后退了三步撞到身后白墙,“咚”的一声疼得抿唇。
  苏细挂在顾韫章身上,抓着顾韫章的头发紧紧箍住他的脑袋,贴着他的耳朵一阵惊声尖叫,“啊啊啊啊啊!”
  “娘子,先松手……”顾韫章艰难伸手想把人弄下来,却不想苏细拽得更紧。
  苏细扯着顾韫章,两人摔到地上,小娘子纤细柔软的身段跌在男人身上,馨香满怀,如果忽略那几乎掀破书房顶的尖叫声的话,实在是应该十分令人享受。
  苏细吓得舌头打结,胡言乱语,“有有有……”
  顾韫章伸手,一把捂住苏细的眼睛,然后猛地将人往地上一按,翻身就换了个位置。
  挂在房梁上的蓝随章趁机跃窗而出。
  “娘子别怕,再看看,可还有什么东西。”顾韫章缓慢松开捂着苏细的手,小娘子那紧张颤动的眼睫刷过他掌心,跟主人一般楚楚可怜,颤抖的厉害。
  小娘子面色惨白,闭着眼,一脸惊惶地拽着顾韫章的衣襟使劲扯,然后瑟瑟发抖的往他怀里躲,“我不敢看。”
  前几日,苏细听说梁氏去世,就是上吊死的。
  今日她猛地瞧见那晃动的黑影,不知为何,立刻便联想到了此事,顿时就被惊得浑身冷汗。
  顾韫章伸手圈住小娘子,轻轻安抚着她,“娘子别怕,你看到的应当只是外头的树影罢了。”
  苏细想骂你个瞎子知道个屁,但她忍住了,毕竟现在她只能依靠这个瞎子了。
  终于勉强镇定下来,苏细注意到自己跟顾韫章的姿势,顿时面颊坨红,正欲推开,书房的门就被撞开了。
  “娘子,怎么了?怎么了?”养娘和素弯冲进来,看到书房内叠在一块的两人,衣衫凌乱,姿势不雅,养娘立刻捂住素弯的眼睛顺便把书房的门给关上了。
  苏细:……
  苏细接受了顾韫章那只是一团树影的说法,她战战兢兢地拉着顾韫章的宽袖从地上站起来,小小声道:“那,那个,你能送我到书房门口吗?”
  苏细站的地方距离书房只有五步远。
  看着小娘子如此软和的可怜小模样,顾韫章自然是要怜惜一番的。
  他敲着手中盲杖,往前一步。
  苏细跟着挪两步。
  顾韫章又一步,苏细继续挪两步。
  终于挪到书房门口,苏细又道:“你能送我回屋吗?”
  顾韫章:……若是可以,他倒是想送上榻。
  不过待他将吓得跟只秃了毛儿的小雏鸟似得小娘子送到屋门前时,这只秃毛小雏鸟立时便投入了养娘那只大毛鸟儿的怀里。
  顾韫章最终是没有如愿送上榻,着实可惜。
  苏细窝在养娘怀里,看一眼顾韫章那头被自己拽得跟鸟窝似得头发,想着这样的头发,也只有顾韫章这张脸能撑住了。然后默默踮脚,把刚才被自己拽下来的一缕头发放回了顾韫章脑袋上。
  顾韫章:……原来秃的是他。
  ……
  随着顾服顺被流放边疆,李阳一案似乎已然平息。虽还有很多不平之声,但在圣人威压之下,众人皆知此事已然不能再提,不然就是公然与圣人作对。
  七日后,押解顾服顺的兵人突然上告揭发,言顾服顺竟意欲脱逃责罚,使出“换囚”一计。
  圣人得知,盛怒,连审都未审,直接下了死令。
  顾服顺被押解回京师昭狱,三日后处斩。
  “公子,我们换囚的事被圣人知道了,如今就连贵妃娘娘都救不了老爷了。”
  顾颜卿面色灰败地坐在椅上,他颤抖着手捂住半张脸,声音嘶哑,隐忍怒意,“怎么会知道的?我不是说了要万无一失的吗?”
  “是那卫国公之子邓惜欢,竟正好在那驿站里……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巧的事,定是早就盯上了。是老奴的疏忽,怕老爷吃苦,想着早些将老爷换下来,没想到……”
  顾颜卿咬牙,狠狠地砸向面前茶桌,“我让你出了江浙再换,你自作主张干什么!”
  周林深深埋首,不敢回话。
  顾颜卿怒不可遏,直觉气血翻涌。毁了,一切都毁了。
  “公,公子……”冯妈妈怯弱弱的声音从书房门口传来。
  “说!”顾颜卿大吼。
  冯妈妈一哆嗦,跪到地上,“老爷在昭狱里写了封信。拿信来的人说圣人特许顾家人入昭狱,见老爷……最后一面。”
  房内久久无声。直等到冯妈妈双膝发麻,没了知觉,顾颜卿才道:“拿过来。”
  冯妈妈想起身,却没站起来,只得跪爬着将信递给了顾颜卿。
  顾颜卿却不接,周林见状,面色惨白地接过信,颤抖着打开。
  顾颜卿声音阴沉道:“说了什么?”
  周林颤抖着声音,“老爷说,想要一幅画。”
  “画?什么画?”顾颜卿眉头紧皱。
  “就是书房里那幅,被公子撕碎的画……”
  顾颜卿的表情突然阴狠,“那幅画?”然后又猛地大笑起来,“哈哈哈……母亲已经死了,父亲却还念着那幅画!”
  “哐当”一声,顾颜卿手边的茶碗尽数被他挥到地上,碎了一地。
  周林立时埋首,瑟瑟发抖缩成一团,不敢再说话。
  顾颜卿歪头,看向周林,面色怪异又狰狞,“还有什么话?”
  周林声音犹豫不决,“老爷说,想要让大公子亲自送去……”周围很是安静,周林跪在地上,不敢抬头,“老奴这就去寻大公子。”
  “不,我去。”顾颜卿站起身,面无表情的朝青竹园走去。
  ……
  顾颜卿未到青竹园,便在廊内碰到了顾韫章。他看到顾韫章手里提着的鱼竿,笑了。那笑却未达眼底,极冷,极寒。
  他上前,拦住顾韫章,“父亲想见你一面。”他未提那幅画,只盯着顾韫章,“你去也好,不去也好,随你。”
  顾韫章脚步一顿,唤他,“二郎……”
  “顾韫章。”顾颜卿打断顾韫章的话,平时最重衣着的他,身上的衣服也不知几日未换。那双眸子里,多了许多以前没有的东西,“你应该知道,从你不愿用丹书铁券救我父亲那天起,你就不再是我大哥。”
  顾颜卿扯下腰间挂着的那块玉珏,“我和你,就如这玉珏,”“咔嚓”一声,玉珏被他单手硬生生捏断,“玉碎,情断。从今日起,你搬出顾府,日后你我再见,便是陌路。”
  顾颜卿顺手扔掉手中碎玉,转身离开,身姿决绝,毫无回转之地。
  游廊幽长,嫩柳抽条,新燕穿庭而过。簌簌新绿之中,顾颜卿挺拔的背影似一瞬消瘦许多。
  顾韫章慢吞吞地蹲下身体,在地上摸索着寻到那两瓣碎玉,然后紧紧地攥进掌心。有血滴落,溅在玉砖之上,像落梅一般刺目。
  路安站在顾韫章身后,面露不忍,“郎君……”
  顾韫章清冷的声音传来,“路安,替我备车,去昭狱。”
  ……
  锦衣卫昭狱之地,乃大明众所周知之人间炼狱。若入了此地,不脱层皮,是出不来的。
  顾韫章去时,那看守昭狱之狱卒看到他脸上的白绸,下意识一挑眉,“亲生儿子没来,怎么来了一个瞎子?”
  路安上前,给那狱卒塞了银钱。
  狱卒掂了掂银子,“虽圣人有旨意,让你们顾家人过来见最后一面,但咱们昭狱也有昭狱的规矩,只能说半柱香的时辰,而且只能进一人。”
  从云端跌到泥地里的左丞,连小小一昭狱的狱卒都能拿捏。
  那狱卒取了油灯,引顾韫章一人进去。
  昭狱之地,常年阴暗潮湿,牢房窄小腥臭,虫鼠遍地皆是。顾韫章一进去,就闻到了血腥气,还有犯人此起彼伏的痛叫声。
  那狱卒见顾韫章一副瘦弱书生相,便调侃道:“也亏得你是个瞎子,不然看到咱们昭狱里头审问犯人的模样,指不定要怎么怕呢。”说这话时,狱卒洋洋得意至极。
  顾韫章没有说话,只敲着盲杖随在他身后,脚下踩过那黏腻的,长久粘在地上,也不知是碎肉还是血腥的东西。男人的表情没有半丝变化,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到了。”那狱卒见顾韫章一句未言,也觉无趣,引人到了之后便将油灯往牢房门口一挂,“就站这说吧,能听见。对了,这个人好像疯了……”嗤笑一声,狱卒便转身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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