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了?”苏细上下打量他,原本波光潋滟的眸子一瞬黯淡下来,透着一股深邃的死气。
顾韫章顿了一会儿,道:“方才跌了一跤。”
“哦。”苏细淡漠地点头,然后转身往前走。
顾韫章敲着手里的盲杖,跟在她身后。
两人一路无言,一前一后的走,终于,走在后面的男人没忍住,开口了,“是被人打了。”
苏细连头都没回,神色更淡,连谁打的都没问,只道:“哦。”仿佛这个男人,与她没有关系。
……
那日里,从宫内回家,已有三日。
顾韫章没有见到过苏细。他坐在书房里,任由路安站在他身边用鸡蛋给他揉脸。
“郎君啊,您这怎么搞的嘛,怎么会被揍成这样?”
顾韫章闭着眼睛没有回答,他摩挲着手里的白绸,指尖微微发颤,情绪明显不稳。
他问,“大娘子呢?”
“说是去锦霞寺祈福去了。”
“锦霞寺?”顾韫章睁开眸子,原本慵懒的身子瞬时坐直。
路安被顾韫章的动作唬了一跳,手里的鸡蛋都差点掉到地上。他睁着眼,一脸惶惑,“是,今日一大早上去的。算时辰,现在应该都到了。郎君,可是有什么不妥?”
顾韫章坐在椅子上,挺拔纤瘦的身姿佝偻着,那张泛着淤青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双手搭在两边扶手上,指尖深深的掐进去,路安能看到两边扶手木料清晰凹陷下去的指印。
书房内很静,只有顾韫章急促的呼吸声。他似乎是想起身,但不知为何却并没有站起来。
“啪嗒”一声,在男人的手劲之下,一边扶手断裂。
这道清脆的声音打破了男人跟自己的僵持。
顾韫章低头,看着自己从指甲上沁出血渍的苍白手掌,终于是长长叹出一口气。
他仰头,看向书房窗外。
入秋了,寒冬要来了。
……
苏细不是第一次去锦霞寺,她轻车熟路的入了寺庙,捐了香油钱,然后戴着帷帽,一个人在寺庙里头走。
已入秋,天乍寒,寺庙内种了秋菊,已开过半。
露湿秋香,满地菊潭。一眼望去,浅白深黄。
看着面前走过去的小沙弥,不知为何,苏细想起了那日里给自己治病的和尚。
她记得当时顾韫章唤了那个和尚的名字,叫不问。
“小师傅,请问你们这里可有一位叫不问的和尚?”
小沙弥扭头,看到一丽人头戴帷帽,盈盈站在满簇菊花之中,登时就红了脸。
他方才听说寺庙里进了一位极漂亮的小娘子,想见就是这一位了。
“娘子问的是不问师叔吧?我就住在这片菊花地的后头,小僧可以领娘子去。”
“那就劳烦小师傅了。”苏细侧身,让这小沙弥领着自己去寻不问。
菊花地后是一座简单的院子,看着十分清简的样子,非常幽静。
“我先替小娘子去看看。”那小沙弥进了院子,片刻后出来,“不问师叔应该正在后山采药,现下不在屋子里头。”
“不碍事,我进去等他。”苏细提裙,略过那小沙弥往院子里去。
小沙弥面色涨红的拦住她,“那个,这位娘子。”
“嗯?”隔着一层帷帽,苏细挑眉看向面前的小沙弥,然后抬起纤纤素指轻点了点,“小师傅怎么敢伸手呢?你这可是要犯色戒的。”
小沙弥原本就红的脸此刻已是一片涨红,他立刻收回了手。
苏细趁机往院子里去。
那小沙弥跟上来,想拦她。可每次只要苏细一靠近,他便立刻将手收了回去,可怜弱小又无助。
苏细就这么一路进了院子,她一眼看到那正在院内晒草药的不问,转头与那小沙弥道:“佛祖说不可妄语,你可是犯了戒。不过小和尚放心,我是不会去方丈那告发你的。”
小沙弥一脸无助地看向不问。
身姿挺拔的和尚装模作样继续翻草药。
小沙弥委屈地跑了,走前还嘟囔了一句,“我自会领罚。”
欺负走了小沙弥,苏细转身看向不问,“我原本还担心不问大师在后山被母大虫叼走呢,如今看来并没有断胳膊断腿,齐全着呢。”
不问叹息一声,“这位娘子可是有事?”
“无事。”苏细站在原处随意转了转,将这座院子打量一遍,“小女子我只是瞧着这块地方好,想随处看看。”话罢,苏细便径直入了那间半开着门的主屋。
不问见状,赶紧跟上去,刚刚往屋内踏进一只脚,便突然感觉自己脖颈一凉。
只见那小娘子褪了帷帽,正躲在门口等着他。待他一踏进去,便眼疾手快的偷袭,拽着他的衣襟使劲往下一扯,露出一片白皙胸膛。
不问面色微变,“这位娘子,出家人不近女色。”
苏细挑起不问挂在脖颈间的那根红绳,使劲一抽,便拉出一块玉来。
苏细垂目,看到被自己托在掌心的这块玉麒麟,突然间就笑了。
“呵,玉麒麟。”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
“娘子回来了。”院子里传来唱星的声音。
“糖果子!”小傻子欢快的声音也跟着飘进来。
“娘子,您这是去了哪里啊,怎么也不喊老奴一道去。”养娘不赞同地伸手接过苏细手上的帷帽搭在臂弯上。
苏细安抚了院子里头的人,然后询问路安,“你家郎君呢?”
路安朝书房里看了一眼。
苏细脸上的笑意缓慢消失,她提裙步上石阶,正欲抬手推开门,一直低头跟在她身边的路安突然道:“郎君是有苦衷的。”
苏细按着门的手一顿,她偏头,笑着看向路安,“这世上,谁没有苦衷呢?”
书房的门被推开,苏细看到了跪坐在书案后的男人。
一身青翠长袍,眼上覆着干净的白绸,就如她初见他时一般,干净挺拔的像棵青竹。
书案前置了一个蒲垫,仿佛早就知道有人会来。
苏细提裙,跪坐了上去。
案上置着苏细最喜欢的糕点和茶水。
苏细端起面前的茶水轻抿一口,“还是热的呢?郎君真是贴心。”
顾韫章垂着眉眼,双手握拳置于膝上。他能尝到嘴里的血腥味,也能感觉到掌心的伤口被拉扯时的钝痛感。
可这痛,比不上面前小娘子那一瞥一笑之间透出的淡漠之意。
苏细放下茶盏,开始说话,仿佛闲话家常,只是在说一些不相关的事。
“在西巷时,我家隔壁院子曾住过一个说书先生,他的眼睛也有些问题,不过只是瞧东西模糊些。他教了我小半年的口技,着实是个不错的师傅。当时未曾在意,如今想来,那说书先生倒是与大郎颇有几分相似。”
顾韫章依旧低着头,下颚用力绷紧。
“大郎,你还不说话吗?”苏细的表情渐渐冷下来,“你就不问我在乾清宫里跟圣人说了什么?哦,不对,我忘了,你早就知道了。”
苏细摊开手掌,里面是那块玉麒麟。
“你娶我就是为了这个吗?”苏细再忍不住,她的眼中沁出热泪,她盯着面前的顾韫章,眼泪断了线似得滚落,声音哽咽又气愤,“顾韫章,你算的好狠啊!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吧?看我像傻子似得乱转很好玩吗?”
“啪”的一声,那块玉麒麟被苏细狠狠砸向顾韫章。
男人没有躲,硬质的玉麒麟那么大一块,砸在脸上时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苏细粗喘着气,看着像木雕一般坐在那里的顾韫章,突然就笑了。
“呵,哈哈哈……”
她只是一颗被人玩弄在掌心的棋子。她活该被骗了心。
“顾韫章,你说的对,有时候,有些人为了权势,是会抛妻弃子的。这次,我也帮你,和离书我已经替你写好了。”
小娘子从宽袖内抽出一张和离书,推到顾韫章面前。
“你签了它,我们往后,桥归桥,路归路,各不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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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娘子, 您这是要做什么啊?怎么突然收拾东西要走呢?”养娘看着正在往包袱里头塞衣裳的苏细, 着急又惊愕。
苏细低垂眉眼, 遮住自己泛红的双目, “我与他和离了。”
“和离!什么和离?娘子,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养娘一把拽住苏细的胳膊,将人拉到自己面前,“娘子, 您方才说什么和离, 可是闹脾气玩的?”
“不是。”苏细异常冷静地伸手握住养娘的手, 声音轻缓道:“养娘,我跟他真的不合适。”
燕雀安能与鸿鹄相配,一切都是她的一厢情愿罢了。
如今真相大白, 她的梦也该醒了。
“娘子, 您与郎君到底是怎么了啊。”养娘看着面前的苏细, 红着眼落了泪。她掩袖,伸手抹了一把脸, 颤巍巍地抓着苏细就要往书房去,“您若是受了委屈, 养娘去替你讨回来。”
“养娘, 我没有受委屈, 只是觉得不合适罢了。反正从一开始,我也是不愿意嫁他的。如今我拿了和离书,应该高兴才是。”苏细柔声安慰完,抓着养娘的手骤然收紧, “养娘,我们走吧。”
养娘看到苏细那双红肿的眸子,她颤抖着伸出双臂,将小娘子抱进怀里。
她想,她的娘子定然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不然怎会露出这种表情来呢?
养娘缓慢点了点头,声音带着嘶哑的哭腔,“好,娘子去哪,养娘就陪着娘子去哪。”
养娘松开苏细,闷不吭声的开始替苏细收拾行装。
站在外头的素弯和唱星打了帘子进来。她们刚才站在外头已经听到了苏细和养娘的话。
苏细看到两人,脸上勉强露出一抹笑道:“你们若是想留下,也可以留在这里。”
素弯和唱星朝着苏细跪下来,两人皆是双眸通红,嗓音哽咽,“娘子去哪,我们就去哪。”
苏细上前把两人扶起来,“好,那你们就跟我走吧。”
几个人一道收拾起来速度明显快了很多。
苏细帮着搭手,无意间翻到阿娘以前做的一些旧娃娃。她把它们一一归置在木箱子里,突然注意到其中一个娃娃身上穿的衣服有些奇怪。
其余的娃娃身上只是简单的披了一块布,而这个娃娃身上却穿了一件衣裳,上头还有刺绣?是刺绣吧?
苏细努力辨别。她抚摸着这条弯弯曲曲的黄色蚯蚓,想起那位圣人,突然恍悟,原来这娃娃的衣裳上面绣的不是蚯蚓,而是龙啊。
“呵。”苏细低笑一声,将这只娃娃放进箱子里。
她想,养娘说的对,她与阿娘真是极像的。
皆是飞蛾扑火之人。
幸好,她及时损止了。
……
路安站在书房窗前,一脸焦虑地看着院子里头被不断搬出来的大大小小的箱子,“郎君,您真的要眼睁睁……”路安话说到一半,看到自家郎君闭着的双眸,立时改口,“闭着眼睛看着娘子搬走吗?”
顾韫章垂着眉眼坐在书案后,他握着手中的盲杖没有说话。
院门口传来车马之声,家仆帮着苏细将院子里头大大小小的箱子都搬上了车。
“娘子,时辰不早,该走了。”养娘的声音穿透庭院,夹杂着初冬的寒意。
顾韫章的身体霍然紧绷起来,他将盲杖横于面前,指尖用力到泛白。绷紧的下颚和咬紧的牙关在那张白玉面容之上是如此的明显。
男人似在极力压制着什么,他努力的埋首,挺拔修长的背影蜷缩起来,像一只彷徨又无助的兽。
小娘子挎着包袱从主屋内出来,目不斜视,提裙上马车。
“驾,驾……”马车夫扬着鞭子赶马,车轮压在厚实干枯的落地之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郎君,娘子走了。”路安的声音从窗口传来。
顾韫章僵硬的身体就像是霍然失去了力气一般垮下来。
他慢吞吞的从书案后站起来,一眼就能看到那间空荡荡的屋子。顾韫章伸手捂住自己的心,那里就像是被挖出了一个洞。
冷冽的风呼啸着往里灌,将他整个人都给贯穿了。
男人面前惨白,站立不稳的靠在窗前。
院子里的树皆落了叶,这人一去,原本宽敞的院子仿佛一下就冷清了。
“郎君,您是有苦衷的,您为什么不跟娘子说清楚呢?”路安看着唇色苍白的郎君,满脸心疼和焦虑。
顾韫章咽下喉咙里的哽咽感,声音嘶哑的开口,“路安,这世上谁没有苦衷?若是因为苦衷便原谅一个人,那对她该有多不公平。”
听到此话,站在顾韫章身旁的路安没忍住红了眼眶。他伸手使劲擦眼睛,擦的脸都红了,还是在呜呜的哭。
“好了,别哭了。”顾韫章话罢,转身走到书房内的竹塌旁,身姿踉跄的往上一躺。
他闭上眼,侧身埋进绸被里,听着外头簌簌的风声,那么静,那么冷。
……
“娘子,咱们去哪啊?”养娘坐在苏细身边,小心询问。
苏细早就想好了,她道:“回西巷。”
“哎。”
马车辘辘往西巷去,路过集市的时候原本正常的车速陡然慢了下来。外头传来熙熙攘攘的人声,还有马车夫焦急让路人让路的吆喝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