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律师不以为然的样子,曲琮说,“那你觉得谁好看!”
“我老婆。”朱律师绝杀。
这是个绝对正确的答案,曲琮被击败了,朱律师得意地笑起来,给她看手机里的照片,“我老婆和我女儿。”
他是典型的新S市人,有两个女儿,老婆在家做全职妈妈,住在五站地铁外的小区,前几年咬牙换的学区房,一个月光贷款要还两万五,曲琮忽然理解朱律师了,像他这样的男人当然很容易焦虑,朱律师已经连续一周没见过女儿了,他加班回去的时候家里人通常已睡着。
“等润信这边结束就好了,要换签一批新合同,我们的事情肯定也多的。”
他倒乐观起来,回去路上还安慰曲琮,“应该不至于出事,不用担心。”
曲琮的担心只是怕事情进展得不够顺利,不能让她沾到什么光而已,若是不顺利她也不用负责,她还没到可以有责任去担负的位置上,而且现在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她和朱律师因为连续几个熬夜加班逐渐熟稔起来,现在加班的饭搭子有了,她下周末就搬出来住了,新模板也通过润信法务部的审核,至少他们到现在都没来找麻烦——
“你还没告诉我,天成的简律师是怎样的人呢!”吃完饭回去加班的路上,曲琮突然想起。
朱律师笑了一下,曲琮忽然意识到他可能是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才扯开的话题。
“那你觉得元律师是什么样的人?”
果然,朱律师又一次用问题来回答问题。
“元律师……很厉害啊,对下属也很和气,有能力,挺靠谱的。”曲琮也知道这时候应该说一些老板的优点,“又好看又有气场——我希望我在她那个年纪也可以和她一样厉害。”
这样做很稚气,所以她在克制,但仍露出一些憧憬的样子,像是中学生在谈论自己喜爱的偶像。
朱律师又笑了一下。
“嗯——”
他说,“那你一定也会喜欢简律师的。”
“简律师和元律师是一种人。”他说,“她们都是可以取得成功的人。”
“不过,我要劝你一句,曲律师。你是来这里工作,不是来这里追星的。”
做律师都习惯谨慎,所以很少金句,他们总是要用一大堆定状冠来明确自己的表达。“一般来说,在事务所我们不会把上级律师视为偶像,也不会和平级同事成为朋友。”
“那我们会是什么?”曲琮不禁茫然。
朱律师意味深长地回答她,“暂时的队友,潜在的敌人。”
朱律师的忠告一定是他多年职业经验的凝结,曲琮未能完全理解,她和朱律师,朱律师和简律师之间都不存在直接的竞争关系,她不知道在什么情况下他们会成为敌人。
这番话在她明快的心情上投下一层阴影,不过总体来说,事情还是在向好的方向前进。回到办公室,他们查收邮件,元律师转发了一封邀请函过来——为了庆祝公司20周年,佳和决定在F省A市办一场集团庆兼招待会,润信与佳和的合同换签也被列入集团庆签约环节的一部分。
想也知道是被当做政绩的一部分来吹嘘了,不过润信当然也不会不给佳和这个面子,这也意味着润信与佳和的新合同应该已经走完了两边的工作流,甚至已经签好,曲琮献计有功,成功蒙混过关。润信更邀请华锦的元黛律师与团队参与签约仪式,而元律师指定由她和朱律师跟随出差。
这是个极其利好的信号,看起来,曲琮已经进入了元律师心中的重点培养序列,她的转正,应当不会是问题了,甚至加薪的速度,也许也会比成少春更快一些:这家伙还在写摘要写邮件呢,元律师就见了他入职第一天那一次,现在更是已经忘记了他长什么样子。
曲琮让自己尽量多沉溺在打败同期生的快感里,当然她也确实为此开心,不过人不能对自己说谎,当天晚上,她确实想起了李铮的狐狸脸。——她只见了李铮一次,那一次还是一个月以前,但曲琮不能不承认,她这么希望华锦保住润信这个客户,并不仅仅是出于对事务所的归属感,始终都还是有点私心的。
第9章 朋友
国内顶尖的非诉女律师本来就凤毛麟角,曲琮原本以为美女可能就元黛一个,她错了。朱律师是对的,简佩律师也很漂亮,丝毫不输元黛,甚至在男人眼里应该还犹有过之。
和元律师不一样,简律师的长相更传统些,她看起来也比元律师大一点——元黛有时候会让人怀疑她到底是三十出头还是已经三十五以上了,简律师年龄感比较重,看起来很像是已经做妈妈的那种,体型更丰腴,衣着也没那么锐气,元律师今天梳的是简单的大光明马尾,简律师就把头发盘成发髻,又不会太紧,掉了几丝鬓发下来,很温婉的样子,当然任何人都可以注意到她手指上闪闪发光的钻石戒指,至少是两克拉往上,曲琮还没混得很靠近,看不到细节,要是名家镶嵌,这个戒指差不多可以在S市付第一套房子的首付了。如果说律师这行也有人间富贵花的话,大概就会是简律师这样子。
当然,做这一行什么时候都不能缺了能力,朱律师说简律师很早就结婚了,丈夫是开公司的,好像生了两个小孩——他有同学在天成做,非诉的圈子很小,职场八卦很容易传开的。
曲琮已经知道非诉这一行有多忙了,关键不在于简佩生了两个小孩,还在于她生完小孩回来还能继续坐在现在这个位置上。
“人生赢家啊。”她不由惊叹说,“也太有能力了。”
朱律师叫她小点声。“老板听到了要生气的。”
“啊?”
搬到租屋以后,曲琮的加班曲线和同事趋于一致,虽然学历在鄙视链末尾,但她能力不错,工作中可以举一反三,同事终究渐渐接纳了这个新人,朱律师和她接触多,算谈得来,上次吃晚饭时候没说的八卦,这次就低声告诉她。“老板和简律师好像是研究生时期的同学,听说老板也认识简律师的先生……明白吗?”
声音免不得有点暧昧的下压,曲琮一怔——“你是说?”
“反正简律师回国就结婚了,老板到现在都还一直没结婚,做同一行的,都是女律师,都长得漂亮,从第一学历到第二学历都旗鼓相当,还是同学,跳出外所的时间也相似——人都是喜欢比较的。”
两个女律师现在作为双方签约代表团的一员,都坐在台上当背景板,台下听集团领导介绍业绩的人群属于群演,对朱律师和曲琮来说,这也是他们难得能在工作中摸鱼的时段,朱律师说,“简律师什么都有了,房子车子孩子票子,她两个宝宝好可爱的——她先生好像也是博士,我们老板就算什么都好,总归家庭上是输掉的了。你啊,说话注意点,惹老板不高兴事小,牵连到我事大。”
签约仪式顺利进行,也就意味着华锦头顶的阴云无声散去,朱律师甚至放松到开起玩笑,曲琮却是听八卦听得兴奋又紧张,“华锦和天成该不会还明争暗斗的抢客户吧?”
“那市场就这么大,律所间哪有不抢客户的?”朱律师一哂,“不然,今天这个签约仪式也不必两个老板都来了啊,佳和、润信都算是少有的优质企业,生意越做越大,要扩张市场,那就意味着业务量啊——她们可不得乘机和高管打打关系。”
这就是‘功夫在诗外’了,非诉律师的内勤工作曲琮渐渐有所掌握,但只会处理法务肯定是不能获得提升的,非诉既然是服务业,那么有业务资源的人才能爬得更快,曲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望着台上两张如花的俏脸,又神往又有些窥私欲被满足后的复杂,在此之前,元黛在她心里是一张很漂亮的画,它是完美的,凝聚了曲琮所有的向往,她从来也没想过别人会用什么样的眼光去评判元黛,又或者这世界上还有人能压制住元律师——甚至于元律师本人也会拥有一些类似于妒忌的情绪。
当然还有她的私生活,曲琮以前都没想过元律师也会有自己的生活。她悄声问,“老板是不是有过很多男朋友。”
“多了去了。”
朱律师也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不过下一刻他突然打开文件夹,对曲琮指点着上面的条款,做出讨论的样子来,曲琮抬起头,发现元律师的眼神从他们头顶掠过,她偷偷吐吐舌头。“没结过婚啊?”
“不婚主义者。”朱律师的声音更轻了,“有人说结了婚就不方便了——”
什么不方便?
曲琮本能觉得这话不对头,朱律师语气太暧昧,细想了一下突然明白过来——除非是在大所,非诉律师上位没有单靠业务的,业务能力好的多了去了,得有好案源,案源从哪里来?自然是从市场上大大小小的公司来。其实就是在大所,律师也面临业务上的竞争,年轻漂亮的女律师是怎么拿到这么多资源的?人们难免然会有自己的猜测。
但这猜测让曲琮恶心,她瞟了朱律师一眼——他倒没觉得这是极恶意的揣测,只有分享八卦的快活,其实看得出来,朱律师对元黛这个老板印象应该不错,毕竟华锦虽然加班多,但元律师脾气好,有问题也能自己做主解决,不会甩锅给下属,有能力又有业务,对手下也还和气,这老板起码有80分了。
不是恶意扭曲抹黑,随口就说这样的话,要么就是说明他打心眼里是个趣味卑下的人,要么就说明这样的事在圈子里很常见,常见到道德标准已经随之变得更灵活。
曲琮一时拿不准朱律师到底是压力太大,久而久之心理开始变态,还是这个圈子的风气本身就是这个样子,她试探性地说,“应该不会吧……元律师那么有钱……”
“那也有比她更有钱的人,她的钱还不都是资本给的。”朱律师果然被套出更多,“你没跟过IPO吧?没和投行打过交道吧?金融圈有多乱可能你真的不晓得,我告诉你,越靠近资本,道德的影响力就越淡,哪个圈子都是这个样子——”
接下来就是金融圈的桃色八卦了,非诉律师确实也有很多转去投行工作的,双方的工作交融处很多,投行的收入会更加不菲,所以曲琮也做出很有兴趣的样子,她偶尔看看台上两个大律师,心想她们知不知道,自己的成功在他人的臆测中被扭曲成了什么样子。
——还有,她们从大所出来的时候,又都是怎么累积的第一批客户。
她发现自己也有些被八卦影响了,竟开始产生淡淡疑虑,曲琮不禁感到一阵罪恶,她渐渐更明白元律师在讲座上说的话了——要做一个出色的职业女性,面临的压力实在来自方方面面,尤其是像她这样,超越了同行98%以上的男性时,更是会有很多性别带来的原罪。华锦像她这样的大合伙人至少还有四五个,但那些中年大律毫无疑问没有什么枕营业的八卦,纵有,也最多是讨论一下他们潜了什么年轻后辈而已。
职场性别歧视的问题可以写出一册论文集了,而且短时间内曲琮看不到任何改善的迹象,她渐渐发现母亲并非危言耸听,世界并不是粉红色的。——做了一个多月,业务渐渐熟悉,工作内容没她以前幻想得那样激动人心,非诉和财务一样,是外行人很难品味到刺激性的工作,他们的主要工作内容就是规避各种风险,曲琮从业以来接触到最惊心动魄的事件就是润信案,华锦因为一个疏忽没有明确条款,让客户在可能的诉讼风险中暴露了三年,这件事把她和朱律师吓的屁滚尿流,但实际上,什么也没有发生,兽药厂完全平安无事,他们是在幻想中炸了自己的屁股,说白了就是自己吓自己。这种在非诉中天大的事如果在诉讼律师那里,可能都不值得扬起一边眉毛。
曲琮承认这工作虽然她可以胜任,但并不是非常吸引她,而上位之路也绝不是一片坦途,不像是母亲安排的那条路,读博士,做青教,发文章评职称——这条路是可以看得到回报的,每一年把该做的事完成,你会对自己获得什么心中有数,毕竟背后有人,可以保证你用80%的付出得到150%以上的回报。而非诉律师完全是另一种体验,90%的人都会在某个时间点(比如家里人反对加班的时候)被淘汰出局,只有10%的人能通过她不知道的特长留在游戏里,最后爬上金字塔顶端,脱离实务却攫取着案源中70%的利润。
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为剩下的10%,这条路的险恶也常令她心中惴惴,但,依然,当她在台下仰视着元律师的时候——她心中依然充满着憧憬。
“我不被更轻松的路吸引,只是因为我体会过这条路的痛苦。”她轻声自言自语,朱律师说,“什么?”
“没什么。”她回过神摇了摇头,“我是说,不知道今晚的晚餐派对是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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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和确实准备了一场很豪华的晚宴招待会,就在举办周年庆的酒店宴会厅,更难得是这场招待会办的比较西式——他们的生意的确做得蛮大的,出席招待会的客户代表有中有西,晚餐做成冷热菜式自助的样子,据朱律师说这很少见,而且曲琮也很幸运,这就意味着不会出现总经理带人来车轮敬酒的场景,这种场合一般是必须喝的,而且主要是资历最浅的新人负责喝。
时代变了,商务宴请的风格也变了,没有劝酒,倒是在大厅一角陈列了佳和近几年来的拳头产品,把冷餐会和展销会结合在一起,不少业务代表手里拿着酒杯过去谈天,润信的几个经理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曲琮倒成了边缘人,她吃了一个小三明治,在会场里游来荡去,走到一张桌子边上,又站住了脚,不知道该不该打招呼。
“你吃饱了?”
老板也注意到她,她看起来心情挺好的样子,招手叫曲琮站到自己身边,“再熬半小时吧,你不想在外地过夜的话,可以先走。”
从J市到S市也就二三十分钟的高铁,两边公交卡都是可以通用的关系,曲琮他们要回去是方便的,不过这也意味着元律师可能要留下过夜,曲琮神色一动,她没说话,老板就看穿了她的念头似的,“我可能要晚点,你们等我的话,可能赶不上高铁——司机会直接送我回家的。”
说是这样说,但到底回没回去谁知道?朱律师几句话说得清爽,却叫曲琮此时脑子里总是冒出乱七八糟的猜想,她有些懊恼,不止是对朱律师也对自己,“好的,我一会问一下朱哥,看他走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