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灰雾中传出很不耐烦的声音。
随即,鱼初月听到了脱衣裳的声音。
一愣之下,只见他那件灰色的宽大外袍兜头盖脸罩了下来,将她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
他抬起手,轻轻往她头顶拍了拍。
鱼初月诡异地领会到了他的意思。
他把她连衣裳带人轻轻抛向一旁的时候,她强忍着脏腑的刺痛,运起逆光诀,隐去身形。
身体一缩,一滚。
只见那件灰袍慢悠悠飘落在地上,摊成平平一小堆。
濯日子扫过一眼。
他根本没有想到,眼前这个魔物将衣裳抛出去时,竟还顺手抛走了一个人。
鱼初月并没有趁机逃跑。
她此刻的状况不太乐观,恐怕走不了多远,就会伤势发作现出身形。
金丹期的修为在这满是黑色雾霾与魔物的魔界根本不够看,失去庇护,她只有一个下场——和方才的印清风一样,被啃得渣都不剩。
她只能祈祷,没有她的拖累,劫可以很快甩掉濯日子,然后回来捡衣裳。
她就站在他的灰袍旁边,扬起头来,望向雾霾中不动声色交上了手的一人一魔。
劫已现出了人形,身上穿着合体的灰色中衣和长裤,方才脱下袍子的时候手臂蹭到了头发,本就束得歪歪斜斜的松散头发彻底披在了肩上。
他的身形飘忽鬼魅,旋身避过濯日子的拂尘时,三千青丝纷纷扬起、落下,露出小半张病弱俊美的脸庞。
面对强敌,他总算不再摆着那副蔫不拉叽的颓丧样。淡色的唇抿成了一条线,眉头微绷,稍稍下垂的眼角里,时不时闪过淡淡锋芒。
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在黑雾之中荡出道道清澈的灰色弧光。
每一次濯日子的拂尘袭向他,都会被他用四两拨千斤的手法扫到一旁,而他的身体借着那力道,轻飘飘地掠得更远。
濯日子初时还有些漫不经心,只是想要随手灭杀这个撞见他行事的魔物,几招之后,察觉不对。
这个东西不容小觑。而且更诡异的是,它的身上根本没有魔息——魔息便相当于修士的灵气。
一个没有灵气的修士,那根本称不上修士,只能叫凡人。
那没有魔息的魔物,又是什么东西?
濯日子眉目一凝,重视起来。虽然方才并没有很上心,但就凭随手用拂尘挥出的这几下,即便是大乘的魔物,也需要全力以赴,小心应对。
可是面前这个眉眼疏懒的魔物,却好像压根也不觉得吃力,身形如流云一般,滴水不漏!
来回斗了几个回合,竟是从头到尾没有露出半点破绽。
这怎么可能?
濯日子沉下了眉眼,拂尘一晃,麈尾顷刻凝为一股,丝丝融合,每一缕麈尾细毛之间不再有任何缝隙。
这柄拂尘是一件仙器。
只见濯日子反手一震,掌中拂尘变成了一柄造型独特的八棱仙剑。
濯日峰主攻煅体和剑道。
有剑在手,濯日子的气势立时不同!
剑一动,便有道道锋锐寒芒向着那道病弱的灰衣身影疾射而去。
“呵,圣人动杀心了。”男子慵懒好听的声音轻飘飘地响起,“想来我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为了‘正义’杀人灭口么?心思太重,剑意便不纯了呢。”
灰衣一晃,身形像是墨汁滴入清水一般荡起了一团散雾,剑光自他浮空之处直直穿过,击散了幻影。
“你是谁。”濯日子握着剑,方正的面孔上满是凛然正气。
幻影缓缓凝聚。
病弱美男子重新出现在原地,懒洋洋地望着濯日子。
就在他即将开口说话之时,只见方才穿过幻影掠入黑色雾霾中的剑芒,竟悄然回旋,直直袭向他的后心!
“啧,”薄唇一勾,劫那下垂的眼尾露出一丝讥讽,“偷袭有用的话,我早死八万遍了。”
就见剑芒透体而过,掠回濯日子的拂尘剑中。
灰衣身影毫发无伤。
这一下,濯日子真正重视起来。
“你究竟是谁?”
第48章 过命的交情
“你究竟是谁?”濯日子目光沉沉,盯住这道风流懒散的身影。
鱼初月悄悄拽着那件落在地上的灰色长袍,借着濯日子和劫打斗时搅起的风势,不动声色往后退了许多。
他的衣裳就像是驱邪灵符一样,周遭那些隐在黑雾中的魔物避之不及,给她腾了一块干干净净的地方。
她得避开战局,以免被殃及池鱼。
劫的声音变得阴冷了许久,终于有了一点魔物的样子。
他阴恻恻地笑道:“我是你爹。”
鱼初月:“……”
敢情他当初就是这么激伽伽罗打赌的。
“找死。”濯日子不再留手。
圣人级的战斗,鱼初月如今的眼界明显就跟不上了。
不知是因为招式返璞归真,还是因为濯日子不想闹出太大的动静,总之,这位圣人并没有施展那些大范围的绝技,而是蓄杀招于毫厘之间,招招夺命。
在鱼初月看来,濯日子站在原地几乎没有动上一动。
但看劫那一边便能发现,这个圣人的招式是至为凌厉的。
劫很快就稳不住人身。
他化成了灰雾,与濯日子看不见的杀招缠斗。
时不时,那灰雾便会轰然一散,本该没什么实质,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身体受到了恐怖的撕裂伤害。
“刚吃过人么?呵,若不是魔体沾到了人界的香辛料,我还真是摸不到你行迹。”濯日子踏前一步,脸上正气凛然,“原来是雾魔。难怪感觉不到魔息,这周遭的雾,便都是你的魔息。待本圣打散了这黑雾,看你还能往哪里逃!”
听到这话,鱼初月的心脏不禁一个‘咯噔’。她做的烤肉,让劫暴露出了弱点吗?
劫的身影凝聚起来。
脸上已不见丝毫散漫颓丧。只见他眉眼低压,杀气化成邪笑,挑在唇角,“发现了我的秘密啊,这可如何是好。”
濯日子冷冷一笑:“不用愁,你活不过今日。”
鱼初月的心脏再次怪异地跳了跳。
他说‘发现了我的秘密啊’这句话的时候,神情、语气,竟与崔败一模一样!
她目光复杂地望了他一眼。
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伽伽罗会赌输。
他是雾魔,只要周遭有魔雾,便能将真身化入任何一处,自然是站着给别人杀,别人也杀不死。
但是只要知道了他的秘密,他的弱点就会清楚地暴露出来——他只能存在于雾中。
难怪他离开魔界就会死。
鱼初月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濯日子发现了他的弱点!
他会死!
一旦他死了,他这件衣裳对周围的魔物就再没有任何威慑力。只要它们胆敢凑上来,就会嗅到她身上的活人气息!
趁他还没死,带上他的衣裳逃跑?
鱼初月很复杂地望了他一眼。
‘这是个魔。’她告诉自己,‘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得留着性命,将濯日子是坏人的事情告诉大师兄!’
她抿了抿唇。
走!
眼睛里闪过坚定的光。
她将地上的灰袍拖得更远,约摸着逃出百丈之后,才将它抓了起来,往背后一披,向着正北方向直直跑去——上一次日落时,她便记下了大致的方向。
魔界位于仙域正南方,往北走,肯定没有错。
离开了那只雾魔的庇护,她再一次感受到魔息的阴冷恶意。它们不断往她受伤的地方钻去,呼吸里很快就带上了发霉的血腥味。
周遭都是魔息,她没办法调息,也没办法补充灵气。
护住脏腑的灵气快速消耗,体温迅速降低。
前方只有无穷无尽的翻涌浓雾。
前后左右,都是一模一样的景象,好像落进了无尽的深海一般,看不到任何尽头和希望。
哪怕头顶上方有一轮淡白的太阳,也无法给人带来丝毫安慰——她一直往前走,感觉却像是在原地踏步一样。
身后时不时传来恐怖的轰撞声。
头顶上方的浓雾被震出了一道道扩散的波纹。
看这余波,便知道劫一定是被濯日子逼出了真身,不得不与这个圣人硬撼。
他会死吗?
一定会的吧。
鱼初月抿紧了唇。这只魔物,把她带出了伽伽罗的魔殿,还打算抓魔龙,让她离开魔界去替他买吃的。
她觉得在他的手中保住小命好像已经不是问题了。假以时日,她必能成功脱身,说不定还当真可以和他成为朋友。
她并不希望他死去,可是她没有任何办法。
就算她留下来,也无法给他提供一丝一毫帮助,只会成为拖累。
此刻她能做的,便是活着离开魔界,将濯日子是叛徒的消息传回天极宗,只有这样,这个叛圣才会受到应得的惩罚。
鱼初月紧了紧肩上的长袍。
他的衣裳上有淡淡的竹叶香,这让她感到十分困惑。
在这个满是霉味的世界里生活,吃那些腥臭的魔物,他的身上怎么会有这般清新隽雅的味道?
‘劫,希望你能活下来。’
鱼初月叹息着,加快了步伐。
约摸着走出近千丈之后,身后极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轰鸣。
鱼初月心头一紧。
气浪翻涌,头顶上的黑雾被猛地推向四周,恐怖的冲击波席卷而来,她心头一寒,非常及时地合身向前一扑,扑倒在湿沉冰冷的黑色大地上。
即便蜷缩在地,身体也被那震荡波掀飞了起来,像一片没什么重量的树叶一样,打着卷,滚向前方。
在天量天时,她受到的就是震荡内伤,此刻真是伤上加伤,痛上加痛。
鲜血从口中喷出,逆光诀破了。
“砰!”
后腰撞在了一块隆起的大石上。
鱼初月两眼发黑,抓紧了裹在身上的那件大灰袍,将整个身体都缩了进去。
腹部针扎一般剧痛。
体内的灵气如同寒夜中的一堆小篝火,很快就熄灭了,余温也迅速消失,根本抓握不住。
魔息侵入受损的脏腑。
再这么下去,她一定会死在这里。
鱼初月挣扎着爬起来。
她身上的灰袍对魔物仍有威慑力,它们发现了她,迅速聚了上来,不敢发起攻击,但也不愿放弃这块到口的肉。
它们远远近近地吊在她的身后,越聚越多。
鱼初月踉跄走了两步,捡一块尖锐的石子,在方才撞到她后腰的大石头上刻下一个‘濯’字,然后画了一尾简笔的鱼。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走多远,只能尽可能地留下线索。
以免崔败千辛万苦寻到这里,却是一无所获——等等,她哪来的自信,崔败会深入魔界来寻她?!
鱼初月垂着头,笑出了声。
“我真是……”
她回头望了望远处。
那边再无打斗的动静,一切都结束了。
“伽伽罗,你爹没了。”鱼初月像自嘲一样叹息着苦笑道。
她继续往前逃。
周遭的魔物越缠越紧,有时候她得将胳膊裹在灰色袍子里,用力挥向它们,才能把它们暂时驱离她的身侧。
她撑不了多久了!
眼前出现了一座山。
周围全是黑雾,十丈外便无法视物,她不知道这座山有多高,也不知道从旁边绕要绕多远。
思忖片刻,她决定上山。
在高处留下信息,被人找到的可能性会更大些。
此刻,她心中最惦记的事情已经不是保住自己的性命,而是把叛圣的名字留下来。
她开始攀登。
这是一座黑石山,深深浅浅地覆着那种阴冷潮湿的黑色泥土,一脚踩进去,浓郁的霉味便会散出来。
她大口喘着气,吸入越来越多的魔息。
“我可能不行了。不知道死了之后,能不能再见到爹和娘。”她这样想着。
眼前时不时便会晃过一些模糊的画面,她忽然惊觉,从前的山村生活、爹和娘的面容,其实在记忆中早已经褪了色,像是隔了一辈子——她被夺舍的时候不过十五岁而已,而瑶月却是用她的身体生活了三百年。
三百年时光侵蚀,除了对瑶月的仇恨之后,其余的一切,早已经淡了。
只是从前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大师兄找不到我,应该会难过吧?”
新生的她,已经有了新的羁绊。
眼前的景象时不时便会重重一晃。
她已有些撑不住,走路开始踉跄了。
她尽可能地寻找那些看起来比较结实的石块,把叛圣的名字和自己的标记用力地刻画上去。
突然,后颈被魔物咬了一口。
尖尖利利的牙齿刺入皮肤,虽然她及时挥开了它,但鲜血还是洇了出来,吸引了更多的魔物。
她继续拖着沉重的身躯往山上爬。呼吸里的血腥味和霉味越来越重,走了不知多久,脚下忽然狠狠绊了下,骨碌骨碌往下滚了几十丈,摔了个七荤八素。
腹中刺痛愈烈,她挣扎了几下,发现鼻腔里已全是阴潮沉重的魔息,像是溺水一般,再爬不起来了。
她蜷缩起来,将身体尽可能地藏在灰袍下面,伏在地上,像一尾濒死的鱼。
魔物胆子越来越大,试探着,爬到了她的身上,扯那件灰袍。
她知道自己将落到和印清风一样的下场。
‘真不公平啊……我明明是个好人。’她苦笑着想道。
脑海里忽然浮起了濯日子对着印清风的残骸说出的那句话——“你永远不会明白,你为之献身的,是何等正义之事!”
这个叛圣,居然觉得他做的事情是正义的。
‘真是坏而不自知!’鱼初月恨恨地想,‘我一定要揭穿他的真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