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将目光重新落在了面前的女孩儿那张秀美的面容。
“逐星,我们一起跳下去。”
他抬手指向身后那一方始终散发着丝丝缕缕的寒气的天池,宽大的衣袖在夜风中翻飞。
他问她,“好不好?”
逐星抱着猫,在听见他的这句话时,她瞪大双眼,一时愣在原地。
“相信我。”
他望着她,语气很认真。
天池水在无声翻涌,缭绕的寒气就好像是慕云殊第一次遇见逐星时,在云端天阙里,曾遮过他眼帘视线的缥缈云雾。
慕云殊很清楚,在这幅《燕山图》里,逐星是注定要被献祭的新娘。
她注定会在这一天,被投入天池。
这是他都难以为她更改的命运。
如果擅自在《燕山图》里抹去她的身形,或许她就会像在《卞州四时图》里那样,凭空消失。
慕云殊本能地觉得,自己不应该再那么做。
所以现在,她必须要当着这里所有人的面,跳下天池。
只有这样,慕云殊才能从这种既定的宿命里,为她寻求新的生路。
因为她被设定好的命运,就只到被献祭,被投入天池里的这一段,在这之后,是生是死,都不再受原本设定的束缚。
这都是慕云殊这些天一点点推测出来的。
而除了这个方法之外,好像就再没有别的办法了。
她必须“死”在这些人的眼前,然后才能真正地活下去。
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当那燃烧的银色流火都开始湮灭消失,当所有人在被这样灼烧血肉的痛苦折磨得痛不欲生的时候,他们迎来了喘息之机。
而逐星,也终于有了反应。
她俯身把怀里的胖猫放在了地上,她蹲在那儿摸了摸它的脑袋。
“胖胖,不要再回村子里了,如果你能离开这座山,那是最好不过了。”她静默良久,忽然说了一句。
胖猫蹭蹭她的手指,忍不住一直喵喵叫。
从逐星遇见慕云殊的那天起,他就说他没有办法带她离开这里。
或许,被献祭就是她永远无法挣脱开的宿命。
就连身为神明的他,也没有办法阻止这件事情。
从逐星记事起,她就在害怕这一天的到来,更害怕那天池水刺骨的凉。
但是此刻,当他说,“逐星,我们一起跳下去。”
逐星好像,也没有那么怕了。
她忽然牵起他的手,望着他,问,“大人,我会死吗?”
“不会。”
他答得毫不犹豫,同时握紧了她的手。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逐星轻轻地点了点头。
她忍不住也回握他的手。
她愿意相信他。
于是下一刻,在燕山村人所有人都亲眼看见,那位身着红色衣袍的神明,牵着他们献祭给他的新娘的手,一齐跳进了天池里。
缭绕的寒雾模糊了他们衣衫的红,几乎只听见水声的片刻激荡,然后他们就再也看不见那一双人影。
胖狸猫眼见着它的主人跳进了天池里,它炸了毛,“嗷呜”几声,在池边转了好几圈,它最终也跳了下去。
所有人都知道,神明来过。
可神明,却并没有留下丝毫的痕迹。
他,只带走了他们献祭给他的新娘。
所有人踉踉跄跄地下了山,虽然遭受了巨大的痛苦,他们却还是近乎癫狂地欢笑起来。
毕竟这是燕山村献祭神明的数百年来,唯一一次,真的看见神明降临。
他们坚信,神明会赠给他们应有的福报。
因为他,带走了他的新娘。
这位新娘,是数百年来被沉入天池里的那么多少女中,唯一一个被神明承认,带走的新娘。
直到天色渐亮,燕山山顶的天池里忽然破开层层的水波,两抹殷红的身影一跃而出。
逐星连着咳嗽了好久,还吐出来好多水。
她乌发散乱,衣衫尽湿,如果不是依靠慕云殊一直源源不断输送给她的温热气流,或许她早就被冻死在天池里了。
这会儿慕云殊正捧着那只毛茸茸的胖猫,晃了晃它身上的水渍。
胖猫已经僵成了一团,眼睛也已经闭上了,尾巴直愣愣的,就好像没有了声息。
慕云殊伸出一只手指,一抹淡银色的火苗在他指尖凭空出现,他燎着胖猫的屁股,没一会儿就把它烘干了。
醒过来的胖猫一眼就看见自己屁股上的火苗,它吓得“嗷呜”一声,从慕云殊的手里蹿了出去。
逐星的衣服已经被烘干了。
这会儿看见那只狸猫的狼狈模样,她忍不住笑。
慕云殊听见她的笑声,就回头去看她。
女孩儿脸上的妆都已经被冰冷的池水完全洗掉,此刻的她,素面朝天,却分明仍是那么好看。
她真的很适合红色。
“大人。”
她忽然唤他。
“嗯?”
慕云殊轻轻地应了一声。
“真的很谢谢你。”
女孩儿忽然在他眼前跪下来,是那样虔诚认真地俯身一拜。
她知道,从这一天起,她再不是燕山村里那个被锁在祭神楼里的自己。
如果不是他。
她昨夜落入这天池里,就该永远地沉下去,成为水底里淹没的尸骨。
慕云殊不防她忽然的动作,他伸手抓住她的手腕,“起来。”
他的嗓音添了几分哑。
或许是因为在这样冰冷的池水里待了太久。
逐星在被他拽着站起来的时候,她一抬眼,目光落在了他殷红宽大的衣袖,她停顿了一下,几乎是没有什么犹豫的,忽然问,“大人,你为什么要穿成这样?”
慕云殊身形骤然一僵,他的脸颊又多了几分稍热的温度。
他动了一下嘴唇,似乎是想解释什么,但他眨了一下眼睛,殷红的小痣在双眼皮舒展时短暂地显露了出来。
到底是有些不好意思。
这件衣服是他特地去找人定做的。
为的就是在她被献祭的这一天,扮作燕山村所有人以为的神明。
“大人……是愿意娶我的意思吗?”
逐星却一直在望着他,那双眼睛里有了别样的光彩。
在听见她的这么一句话时,慕云殊险些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你……”
他张了张口,有点想反驳,但又犹豫了一下。
而就在这一刻,她却忽然扑进了他的怀里,双手抱住了他的腰身。
“大人,我能跟你走吗?”
她在他怀里仰头望着他,再一次问出了昨夜,她曾问过他的那句话。
逐星以为,他是神明。
她想跟他走,无论去哪儿都好。
可她不知道的是,他从来就不是什么神仙,而他也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
他更不可能真的带她离开这里。
即便这便是摆在眼前的事实,但慕云殊垂眸望见女孩儿那样一张写满期盼的脸,他却没有办法说出任何打破她的幻想的话。
至少在这一刻,他没有办法开口。
逐星到底没有等来他的回答。
因为她发现自己的身体,正在一点点地变得模糊,透明。
阳光可以轻而易举地穿透她的身体,却没有办法让她感受到丝毫的温度。
渐渐的,她的轮廓开始变得不那么清晰。
像是有淡金色的光影破碎成流沙,她的模样也在一点点减淡。
慕云殊瞳孔微缩,根本没有料到这一切。
逐星甚至来不及再去唤一声大人,不过刹那,她的身体就已经破碎成了点点的光芒,在阳光下渐渐消融成慕云殊再也接触不到的痕迹。
骤然睁眼时,慕云殊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
窗外已经是一片天光大亮。
而他身上仍穿着那件殷红的长袍。
这样浓烈的颜色,更衬得他的肌肤苍白无暇,眼底流露的恹恹病态,使他整个人都少了一些生气。
那样漂亮的皮囊,却始终藏着戾气。
此刻他收紧手指,抿紧了唇,坐在床上,久久未动。
原来,无论他怎么做,都始终没有办法改变,她在他每一幅画里的命运。
沉默半晌,他在一阵猛烈的咳嗽中,额头渐渐出了些虚汗。
好似梦里浸泡过的那一池天池水的寒凉,仍旧浸润在他的每一寸骨髓里。
他忽然下了床,踉跄地走到书案前,从画缸里准备地找到了那幅《燕山图》,他抽出来。
在画卷铺展开的时候,他盯着画上那条蜿蜒山路上,被人抬着的那顶轿子良久,那双眼睛里阴沉沉的。
他的指节忽然曲起,捏紧了那幅画的边缘。
谢晋方才踏进门,就看见了慕云殊作势要撕掉那幅画,他一惊,连忙出声,“云殊,你这是做什么?!”
第15章 宫女逐星
谢晋眼看着慕云殊就要把那幅画撕毁, 他迅速地走了过去,拦下了他的手。
也是这个时候, 谢晋才发现, 慕云殊想要撕掉的那幅画,竟然是《燕山图》。
那是慕云殊所创作的魏朝系列画作之一。
谢晋知道,慕云殊对于千年前的魏朝,一直都存在着很深的执念。
而谢晋也无法否认的是, 慕云殊对于魏朝的认知甚至已经比过那些研究魏朝历史已久的专家。
就好像他曾真的在那样一个朝代生活过似的。
许多研究魏朝历史的专家也不得不认可他在魏朝历史方面,的确有着很高的敏锐度。
而他的这一系列画作, 也的确再现了魏朝的真实风貌,是当代来说, 不可多得的佳作。
《卞州四时图》、《燕山图》、《庐溪初雪图》都属于他所创作的魏氏一朝系列画作。
而慕云殊对于这一系列,也最为珍视。
有不少私人博物馆在办字画展的时候, 都想将慕云殊的这三幅作品借去展览, 但都被一一拒绝。
可这会儿,谢晋却见他想要动手撕掉《燕山图》。
“云殊,这《燕山图》好不容易才追回来, 你怎么现在又要撕了它?”谢晋实在是不明白他的心思。
前两天,这《燕山图》被慕云琅给偷了去。
慕云琅自己做生意投资失败, 想要填补亏空可又不敢再伸手问他的父亲慕羡荣要钱, 但银行催欠款又催得急, 所以他就动了偷画的心思。
谢晋还记得慕云殊那天发了好大一通火。
一向寡言安静的他, 很少这样情绪外露过。
上一次谢晋见他这样生气, 好像还是多年前, 还在高中时,他在学校后面的巷子里,折断慕云琅手臂的时候。
他最讨厌慕云琅碰他的东西。
而这一次,慕云琅居然敢偷他的东西。
慕羡荣抓着慕云琅来给慕云殊道歉的时候,慕云殊拿回来画,当着慕羡荣的面,他并没有多说些什么,甚至连话都懒得说几句。
但是第二天,慕云琅在外头就惹了事。
这一回可不是断一只手臂那么简单了,人都已经住进医院里去了。
慕云殊倒是没有动手。
只是他把慕云琅自己小心遮掩的那些破事给抖落了出去,而外头想修理他的人并不少。
这些,谢晋都知道。
因为这事儿还是他帮慕云殊去办的。
这么些年,任是谁见了慕云殊,都觉得他是一个沉默寡言,温和冷静的人。
但唯有谢晋知道,那不过是浮于表面的假象。
“谢晋。”
慕云殊忽然唤了他一声。
谢晋回神,就看见慕云殊定定地看着他,像是想说些什么,可他停顿良久,最终却又垂下眼帘。
“算了。”
他冷淡的嗓音里,犹带着几分不自禁的烦躁苦恼。
他把眼镜戴好,眼前终于清晰了许多,而冰冷的镜片,也终于压下了他眼底的那些异样的情绪。
慕云殊原本想将这些天梦中所经历的一切都告诉谢晋。
可是他话到嘴边,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要怎么告诉他?说自己这些天夜里,都曾入梦画中世界?
谁会相信?
“……”
谢晋也是搞不懂他。
只是趁着慕云殊失神的瞬间,他连忙夺走慕云殊手里的那幅《燕山图》,然后小心地收起来。
“你心里要是装着事你就跟我说,你也别拿画撒气。”谢晋说。
但是等等……
谢晋将目光重新落在他的身上。
他的神情忽然变得很怪异,“……你干嘛穿成这样?”
那是一件殷红的锦袍。
……他怎么穿得跟个古代人似的??
慕云殊浑身一僵。
他低头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还穿着那件衣袍。
“这颜色……”谢晋摸了摸下巴,歪着头望着他,满脸不可思议。
他怎么觉得那么像古代人结婚的时候穿的?
“云殊你……cosplay?”谢晋的表情变得很奇怪。
???
慕云殊什么时候有的这兴趣?他怎么不知道呢?
“……”
慕云殊抿唇,干脆直接绕过他,往衣帽间里去了。
一向慢吞吞的他,这会儿走起路来竟然还挺匆忙。
谢晋在后头摸着下巴,看着慕云殊的身影消失在那扇门后,他越来越觉得,慕云殊好像变得很奇怪。
这一天夜里,慕云殊特地睡得很早。
可他却总是迟迟无法入睡。
烦躁地在床上翻来翻去,他甚至把自己的头发揉得凌乱不堪。
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他偶尔眨两下,但是丝毫没有睡意。
“大人……是愿意娶我的意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