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逐星感觉到他柔软的唇瓣好像有轻轻地擦过她的指腹。
她指节一曲,手指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两个人分享着同一碟糕点,坐在初冬时节这已经渐生寒凉的夜风里,守着檐下宫灯,遥看檐上天星。
夜色浓黑,无边无际,幸而灯火微黄,星子如霜,两种冷暖分明的光芒,一齐照亮了这片碧瓦宫墙。
平漾苑是当今的明熹帝最喜爱的别苑,这里的砖瓦草木,精致奢华,堪比禁宫。
可住在这样华美的宫苑里的人,却并非都爱这份绮丽。
逐星自十一岁来到这里,就再也没有出去过。
或许这辈子,她将永远留在这里。
逐星想到这里,她的情绪不由变得有些低落,但当她偏头,正见他咬了一口糕点,垂着眼帘,沉默地吞咽,动作稍有些慢,吃相优雅。
但……总有点呆呆的。
逐星忍不住弯起眼睛,忽然笑了一声。
慕云殊听到她的笑声,茫然抬首,对上她的目光,“你笑什么?”
嘴里还咬着糕点,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模糊。
逐星摇了摇头,捂着嘴巴,眼睛快弯成了月牙。
慕云殊皱了一下眉,觉得她有点奇怪。
这夜之后,逐星像是越来越习惯他的忽然出现。
有时候是白天,有时候是夜里。
逐星已经习惯了偶尔睡着之后,被他唤醒,然后两个人一起坐在院子里吃夜宵的这件事情。
但……她始终不能习惯,那道总是来得很突然,去得也很突然的神秘光幕。
可是这也到底由不得她习不习惯了。
在平漾苑里住着的几位娘娘,有两位是之前惹了明熹帝不快,被打发到这儿来的,但明熹帝到底没有短了她们的吃穿用度,一切都是按照在禁宫里的用度来算的。
另外那些娘娘们,则是底下的官员们从各州府里选来的美人。
因为明熹帝从不贪恋美色,他多年来唯一钟爱的,是一路陪他从太子成为帝王的发妻,如今的皇后蓝氏,所以各州府送来的这些美人要么是被明熹帝推回去,指了人家嫁了,要么是放在这平漾苑里头,也不短着她们吃穿,但到底是不得圣恩罢了。
而禁宫里的嫔妃也极少,除了当今皇后之外,再有就是贵妃林氏,景妃付氏,瑜妃何氏,以及两位贵人。
平漾苑里除了那两位娘娘,便只剩下四位美人。
相比于先帝或是更往前的那些帝王们,明熹帝的后宫,已经算是人数极少了。
但即便是这样没有多少人的后宫,即便只是在这平漾苑里,这些妃嫔们也还是免不了有一些小打小闹。
也不为圣恩,只是为了某些小事情便可你来我往,牵扯出一场戏。
逐星在平漾苑里这么多年,也是司空见惯。
或许是因为明熹帝即将住进平漾苑,所以这两日,那两位娘娘都开始忙活着添置新衣裳,新首饰,甚至还有要求翻新自己的院子的,提什么要求的都有。
所以这两日平漾苑里的宫人都很忙。
因为她们手里有些银钱,家里有些背景,说到底也未得帝王厌弃,因为有时明熹帝来这儿时候,也会让她们陪着说些话。
所以没有奴才敢怠慢了这两位。
可那州府里送来的美人,却没那么多人肯伺候。
平日里的吃穿用度没人敢短她们的,毕竟这平漾苑里头的账,也是皇后娘娘亲自打理着的。
而皇后素有贤名,若是有宫人不尽心,或是敢吞了哪位美人的用度,她绝不会坐视不理。
可若是哪位美人想要再多添置点什么,多提一些旁的要求,那便是不能的。
更何况,那两位娘娘也绝不准这种事在她们眼皮子底下发生。
逐星原本是嘉御园里打扫的,但因为人手不够,她和兰提,朱云她们又被总管叫来帮住在芙蕖院和嘉月院里的珍妃,明妃两位娘娘搬东西。
四五年的时间了,这两位娘娘还没放弃想要俘获圣心的想法。
逐星也不知道这珍妃为什么要换院子。
偏偏传话到宫里,圣上还应了。
这可苦了她们这些宫人,一上午都在搬来搬去的,也没时间喝口水,吃点东西。
她已经有点饿了。
兰提还在后头搬凳子,逐星先抱着珍妃最喜欢的那副玉棋盘,在刘总管的小心叮嘱声中,走出了芙蕖院。
当她走到靠近清晏河畔的那条路上的时候,她忽然听到了来自身后的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逐星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被人从头后踢了她的脚踝一脚,然后那人就如风一般直接掠过她的身边,快步往前走去。
她没有防备,身形一个不稳就要倒地。
为了护住那副玉棋盘,逐星倒地的时候,反射性地扭了一下身子,整个人背部着地,右手手腕上也有了点擦伤。
“朱云!”
逐星只一看背影,就知道她是谁。
朱云听见她的声音,脚步停顿,转身看她。
她笑,“哟,怎么这么不小心啊?”
“……”逐星真想一脚踹飞她。
但她还没动作,也还没开口,就觉得眼前光影微晃,不过刹那的光景,便有一道身影立在了她的眼前。
在逐星还没有反应的时候,他就已经俯身去拿起了她一直小心护在胸口的那副玉棋盘。
这一幕,在逐星的眼里看起来是没有什么异样的。
但是落在朱云眼里,却是万分诡异。
因为她亲眼看见,原本还被逐星握在手里的那副棋盘,竟忽然悬空而起。
朱云瞪大了一双眼睛,同时忍不住惊叫了一声。
逐星转头的时候,就瞧见捧着一只多宝盒的朱云,正伸手指着被慕云殊拿在手里的那副玉棋盘,惊恐地说不出话。
约莫是觉得自己可能出现了幻觉,朱云晃了晃脑袋,又揉了一下眼睛。
但见棋盘仍然悬空着,她心里越发觉得渗人,捧着多宝盒,转身就跑。
“起来。”
似乎是不满意坐在地上的女孩儿一直在伸着脖子望着那个越跑越远的宫女,慕云殊忽然开口。
逐星回过神,就看见了他朝她伸出来的手掌。
她仰头望了望他,像是迟疑了一下,她还是抓住了他的手。
也就是这个时候,他瞥见她手腕上的伤口,他微抿着唇,在她松开手的时候,他却仍然握着她的手。
这一刻,逐星惊愕地望着他的面庞,而他却在专注地瞧着她手腕上的擦伤。
逐星晃神的瞬间,他已经松了手。
“拿着。”慕云殊把那副棋盘递给她。
逐星眨了眨眼睛,愣愣地接了过来。
下一刻,她却亲眼看见他的手指间有淡色的光芒凭空出现,流转之间,如风一般拂过她的手腕。
神奇的是,她手腕上的擦伤在顷刻间就恢复如初。
逐星瞪圆了眼睛。
慕云殊不是第一次见她这样的神情了,但他每每看着,还是会觉得有点好笑。
后来走在长长的宫巷间,偶尔会有来往的宫人走过逐星的身边。
她没敢开口同他说话。
可她捧着棋盘,目光却总是忍不住停在自己的手腕,又偷偷地去望一望他。
慕云殊静默地与她一同走着,手指慢条斯理地剥开糖纸,将一颗糖果递向她。
然后他就看见身旁的女孩儿做贼似的往四周望了望,或是见这会儿没什么人,她才探头过来,迅速咬走他指间的那颗糖。
慕云殊忍不住微微弯了一下唇角。
逐星走到珍妃的新院子里时,迎面又撞上了朱云。
她还没说些什么,倒是朱云先变了脸色,绕过她就匆匆往前走。
这时,慕云殊停在台阶下,忽然回头瞥了一眼那位匆匆走过的宫女的背影,他的脸上没有什么神情变化,手指却动了一下。
淡银色的光芒流窜出去,无知无觉地缠绕在了朱云的身上。
但当他回身,抬眼望向这院门上的匾额时,却不由稍稍怔愣。
时柳院。
他的脑海里像是有什么一闪即逝,像是有一根针刺了一下,只带来短暂的痛感,却并没有令他想起什么多余的画面。
“大人你怎么了?”逐星见他站在台阶下发怔,便不由抱着棋盘重新下了台阶,轻声问他。
但下一刻,院门里便走出来一位公公。
“站在这儿做什么?偷什么懒呢?仔细你的皮!”那公公一看就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见逐星站在台阶底下迟迟不进门,便挥了一下手里的拂尘,横眉冷声道。
逐星认得他。
他是珍妃跟前的管事公公,姓严。
于是她连忙低下头,“奴婢这就去。”
也没敢再看慕云殊,她先踏上台阶,匆匆踏入院门里。
那严公公见她那副兔子似的模样,又或是方才在逐星还未低头时,瞥见过她的面庞,待她低着头,匆匆走过他身旁时,他哼了一声,倒是没忍住回头瞧了一眼。
他摸了一下自己白净无须的下巴,扯着嘴角莫名笑了一声,还呢喃了一句,“颜色倒是挺好。”
仔细听他的这一声,竟比方才刻意捏着嗓子的尖细嗓音要粗了一些,不像是个太监的嗓子。
慕云殊听得很清楚。
他忽然看向那个正迈下台阶来的太监。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这张面容在他看来,只一眼,便已令他觉得莫名可憎。
他的那双眼睛里光影骤然暗下来。
也是此刻,严公公就好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似的,背后隐隐有些发凉。
他往四周望了望,却并没有见到什么异常。
于是他皱着眉,晃着手里的拂尘便往芙蕖院的方向走。
但他并未走出几步去,便骤然大睁着双眼,张着嘴,像是被什么掐住了喉咙似的,可他扔了拂尘,伸手去往自己脖子上抓的时候,却并没有摸到任何东西。
他自然看不见那淡银色的光芒如细绳一般地锁着他的喉咙,收紧的时候,几乎就要将他的脖子就此扭断。
而慕云殊只站在那儿,手指间的银色光芒更衬出他那张面容上此时的冰冷淡漠。
他看着那个穿着藏蓝色宦官衣裳的太监在他手里渐渐越收越紧的银色光芒间无力挣扎,就如同一只垂死挣扎的蝼蚁,从未在他的眼波之间,惊起任何波澜。
如果此刻有人路过这里,就会看见那名太监正已极其诡异的姿态,像是被凭空束缚住了脖颈,他的脸色已经开始发紫,挣扎时,喉咙里也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可惜,院子里的人忙着收拾院内的一切,而这里一时间还未有从芙蕖院搬东西过来的宫人前来。
此刻的慕云殊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就好像是被什么自己遗忘过,但又好像刻意存在于潜意识里的东西攫住了心神。
这一刻,他竟是真的想要杀了这个人。
骨子里掩藏的阴郁戾气此刻仅仅只算是披露了冰山一角,没有人可以知道,他的内心究竟隐藏了多少极端情绪,就连他自己,都无法知晓。
慕云殊从来不是一个正常的人。
从前因为有自闭症,所以慕羡礼之前也有替他请过心理医生。
慕云殊缺失了十六岁之前的记忆,也有过短暂地失去说话能力的时期,再加上自闭症,他的脑子里空荡荡的,好像心也空荡荡。
但是那位心理医生算是业内尤其著名的一位,他发现最糟糕的是,慕云殊的心理状况十分复杂。
除却自闭症之外,他的内心里似乎还隐藏着更加极端的一面。
但因为平日里他总是表现得很平静,除却寡言,有时反应有些慢意外,他看起来就再也没有别的异样,所以这么多年以来,大家都以为他的心理治疗已经有了很好的成效。
只有谢晋和慕云殊自己心里清楚,那被压在他心底多年未曾触碰的阴暗面,若是有一天见了阳光,便能吞噬一切。
譬如此刻,慕云殊就好像是被他内心不断翻涌的某种阴郁情绪牵引,只要他的手指再动一下,那个被流光锁住了脖颈的太监,便会在顷刻间丢了性命。
但就在这一刻,他却忽然听到了一阵清晰的脚步声。
那是从院子里传来的声音。
或许是因为这是他笔下的世界,所以他的五感尤其敏锐,知道来人是谁,慕云殊的手指竟然忽然松开。
而刚刚还锁着那名太监的脖颈的银色流光也瞬间消失。
但下一刻,他只一挥手,那个还在猛咳的太监便被一阵银色的光芒缠裹着,消失在了院门前。
逐星一直惦记着那位云殊大人,怕他等得及,她在内院里头放好东西后便赶着出来,但还是被搬花瓶的宫女叫着搭了一把手。
这会儿她跑出来的时候,脑门儿上都已经有了汗珠。
院门外的台阶下,好似自始至终只站着那么一抹颀长的身影。
他穿着纯白的衣衫,衣摆都收进了裤腰里,深色的裤子显得他的腿更加笔直修长,腰身也很清瘦,他额前的碎发被初冬的风吹开了些许,隐约露出他饱满光洁的额头。
那张一张过分出色的面容无论教人看上多少次,都还是同样地令人惊艳,而此刻的他的神情看起来仍旧很淡。
“大人。”
逐星下了台阶,唤了他一声,又往四周望了望,却并没有看见什么人。
“在看什么?”
他垂眼看她,开口时,嗓音竟有些莫名的哑。
“我刚刚好像听见有人咳嗽……”逐星挠了挠后脑勺。
慕云殊神情未动,“是我。”
“是吗?”
逐星歪着脑袋,“可是我听着那声音不像是大人呀。”
那声音哪有大人的声音好听啊。
但她还来不及深想,便被慕云殊塞了一嘴饼干。
嗯??
逐星下意识地咬住,然后她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慕云殊看着她鼓着脸颊吃饼干的模样,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此刻他心里原本像是被无端操纵的所有戾气,竟都渐渐平复下来。
但他忽然想起来刚刚的那个太监。
慕云殊微扬的唇角骤然压下来。
他现在,或许已经溺死在了平漾苑中的那条清晏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