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猷性情聪慧,得尊者亲自渡化,自从拜入尊者门下后,一直潜心修佛。”空字辈的空忍,终于忍无可忍,上前一步,怒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质疑我大光明殿的能为吗?!”
“空忍禅师息怒,莫动嗔心。”梵心寺的道:“我想卢长老也并非此意。”
大光明殿众和尚更咬牙。
这善道书院、梵心寺和太玄观联合起来,步步紧逼,还不准他们动怒?!
太玄观的脸上露出了点儿古怪的笑:“这样吧,我最近新得了个法器,实在有趣,不如拿出来给诸位同修品鉴品鉴怎么样?”
在大光明殿众人目光之下,男人从袖子里摸出个黑咕隆咚的巴掌大的小铁板,往半空一抛。
喊了声:去!
小铁板落在地上,变成了长宽约几丈大小的铁板,由一只满身锁链的三眼魔兽拖着。
魔兽身上新伤叠着旧伤,血肉外翻,脓血横流,趴在地上奄奄一息。
铁板上,铁钉密布。
眼见众人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太玄观的微微一笑,指着那块儿铁板道:“这铁板叫正法道,倘若心存善念,正气盈胸,人走上去毫发无伤,倘若心存邪念,有一丝一毫魔气溢出,人走上去,就会受铁钉穿身之痛苦。”
“这几天,外面都在传妙法尊者自甘堕落,大光明殿与魔为伍。既然岑清猷是魔,又是得妙法尊者亲身渡化的嫡传弟子,不如就让他走上去试试。如果他走上去毫发无伤,那外面那些谣言自然不攻自破了。”
铁板上铁钉细细密密,血迹斑斑,阴气森森。
不知道上一个踩上这铁板的流了有多少血。
要岑清猷踩上去?!
空忍嚯然抬眼!
太玄观、善道书院和梵心寺,你一言我一语,黑脸白脸,好话坏话全让对面儿给说了,三言两语之间,就把大光明殿高高地架了起来,左支右绌,前后为难的境地。崇德古苑和朝天岭、沾云峰又在这儿老神在在地旁观看戏。
他不是不明白这三家在图谋着些什么。
整个佛门,就大光明殿和梵心寺最不对付。
一是因为梵心寺不甘心被大光明殿压一头,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这两派理念不同。
大光明殿的意思是,只要心存善念,心向正法,不论妖修魔修,都能被渡化。
而梵心寺,就霸道得多,梵心寺的理念是,凡魔皆斩!
所以从一开始到现在,这三家就逮着“魔”这一点儿,拼命炮轰!
想要证明大光明殿清白,想要证明大光明殿理念没错。
这铁板……
光明心殿内,鸦雀无声,就算岑清猷不想踩上去也不得不踩上去!
平常和岑清猷交好的大小和尚们纷纷坐不住了。
空忍厉声:“什么时候,我大光明殿的弟子还需要贵派考校了?!”
“都说了莫动嗔心。”卢德昌脸不红气不喘,“这也是为了给全天下的佛门一个交代而已,尊者心魔缠身,大光明殿私养心魔,这一项一项流言,都直指贵派和魔勾结。禅师这么激动,是不愿,亦或者是不敢,心虚?”
“说得这么大义凛然,”乔晚身后的小和尚咬牙,“还不是为了借此机会报他善道书院的私仇!”
“一个要报他们书院的私仇,两一个想推翻大光明殿,做佛门的道统。”
乔晚终于憋不住了,打断了身后小和尚,冷声问:“私仇?什么私仇?”
小和尚一抬眼,看到个面容清俊的少年,顿时一愣,转念一想,想到这少年刚刚还和岑师兄站在一块儿,再说这事也不是什么秘密,低声道:“岑师兄,岑师兄其实是碧眼邪佛的肉身容器。“
碧眼邪佛……
乔晚眉心一跳:“说清楚。”
小和尚压低了嗓音,三言两语就交代了一干二净。
“碧眼邪佛,仙友肯定听说过吧。”
当初那个打伤了大师兄的碧眼邪佛,乔晚熟得不能再熟。
整个修真界,就没人知道碧眼邪佛从哪儿来,只知道这人虽然是佛门弟子,但干的尽是魔修干的事,最爱做的就是屠人满门,后来听说在黑风道被人围剿而死,尸骨无存。
但碧眼邪佛临死前却留了一手,他给自己挑中了个容器,往上面附了抹残魂,这抹残魂与“容器”的魂魄相融合,合成了一个人。
这个容器就是,岑清猷。
而碧眼邪佛曾经一掌打死了善道书院的山长,这笔账算来算去就落到了岑清猷头上。
没等乔晚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卢德昌又看向了岑清猷,眯起眼:“当初是妙法尊者决心要收你为徒,做师父的被天下人质疑,你这做徒弟的难道不想为师尊洗刷清白吗?还是说魔性本来就自私?”
三教相争,被推上风口浪尖的岑清猷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突然行了一礼,弯腰脱了鞋履。
第96章 佛魔渡(二)
光明心殿里, 一众和尚又惊又怒又急。
“岑师弟!”
“师兄不可!”
拖着铁板的魔兽掀起眼皮,看了眼面前的少年。
在众人注目之下,少年脱了鞋履, 眼睛眨也不眨, 踩了一脚上去。
这个时候, 远处传来了一阵悠远洪亮的钟声——
铛——
梵音深远。
乔晚和其他和尚一起屏住了呼吸,看着那只脚落在一根根尖锐的铁刺上!
预料之中铁钉穿破血肉的声响没有响起。
空字辈禅师们, 面色齐齐一变, 看清这眼前景象之后, 又都松了口气!
卢棺材脸色有点儿难看!
但这只是第一只脚!
少年抬顿了顿,踏上了第二只脚。
……
岑清猷其实一直有个秘密。
五岁之前, 他活得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
岑夫人和岑清嘉温柔, 他唯一的烦恼, 大概就是没能获得父亲多看一眼。
父亲的眼里只有林氏。
岑夫人牵着他在花园子里玩的时候,有时候会撞上岑向南和林黎、林清芝三人。
每当这个时候, 岑夫人就牵着他躲起来
他记得, 那满园的春光好像都撒在了他们一家三口身上。
年幼的岑清猷被岑夫人牵着躲在假山后面,看着岑向南抱起林清芝玩举高高,笑得合不拢嘴。
那个时候, 他就特别羡慕。
羡慕林清芝。
岑清猷垂下眼,提步往前又踩出了一只脚。
踩在了铁钉上。
他和林清芝不一样,想要获得岑向南眼角余光那一瞥,他必须要加倍用心努力。
于是, 小少年每天都学啊学啊,学着念书识字, 学着修炼,学着礼节和人情世故。
终于, 岑向南施舍了点儿眼角余光在他身上。
谨小慎微,温和守礼的岑清猷,几乎欣喜若狂。
那个时候,他就觉得自己已经满足,别无所求。
但后来就变了。
后来,有许许多多的修士找到了岑府,说他是碧眼邪佛。
岑清猷懵了。
碧眼邪佛,那个杀人无算,甚至还以此为修炼方式,以此为乐的邪佛?!
那些修士说,他是个容器,一个被碧眼邪佛选中的容器,魂魄已经和碧眼邪佛残魂融合,总有一天,邪佛会借着这个容器,重回修真界。
从此之后,岑清猷的生活就变了,他不再是岑清猷,他成了碧眼邪佛。
所有人都在说,早晚有一天,碧眼邪佛会回来,还是杀了他最保险!
但有一个人却力排众议,出现在了他面前,要收他为徒。
这个人就是妙法尊者。
岑夫人亲自求到妙法尊者面前,求他出面作主。
宝相庄严的佛者,看上去脾气不好,也不太好接近,却顶着所有人的压力,把他收入了自己门下,潜心渡化他。
在他最迷茫的时候,佛者没好气地厉喝,告诉他,他就是他,是岑清猷。
于是,他温和待人,与人为善,渐渐地,所有人都说岑家二少爷脾气好。
他善良得几乎刻意,硬生生在善与恶,魔与佛之前划开了一条分界线。
他想证明给妙法看。
但一个人,怎么可能没有恶念?
岑清猷继续往前走,这一次,铁钉齐根没入,之间,脚掌戳出了数个血洞。
鲜血顺着铁板蜿蜒流下。
岑清猷抬头看了一圈大殿,垂下了眼。
噗嗤——
少年抬起脚掌,拔出了脚掌上的铁钉,面色不改地继续向前,心里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他还是太高估了自己了,算错了。
或许他真的就是当初那个碧眼邪佛。
前段时间为了夺权,他甚至能算计到自己亲爹头上而无动于衷。
他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他生下来就一身罪孽,如果不是因为他,妙法尊者也不会心魔深重。
人人都怕他,惧他,他什么都还没做,却已经满手血腥,整个修真界,从北域到南部十三洲,没有他容身之处。
鲜血从铁板上淌了下来。
光明心殿面面相觑,鸦雀无声,这个时候,满大殿的和尚也无暇顾及什么大光明殿的名声了,全都惊骇、怆然、不忍心地看着岑清猷。
过了一会儿,梵心寺的声音响起:“看来,这么多年尊者一直在做徒劳功啊。“
卢棺材抬眼:“既然岑清猷还是魔,那我们善道书院请他过去也不算强人所难,还请贵派放人!”
由妙法尊者亲自渡化了这么多年的岑清猷,都心存魔念。这简直就是把大光明殿的脸皮揭下来,狠狠丢在地上踩!
将大光明殿弟子们的反应尽收眼底,梵心寺的露出抹笑,还是不肯轻易罢休,非但不罢休,反倒还更加张扬!
“渡化了这么多年,这魔还是心存恶念,依我看,魔就不能渡化,凡魔皆斩!”
“你说是也不是?”
凡魔皆斩!
四个大字落地铿锵有声!!
光明心殿内众和尚怆然无声。
这不止是大光明殿和梵心寺的地位之争,也是理念之别!
“禅师怎么不说话了?可是也认同了我们梵心寺?”
梵心寺里,走出个年轻和尚,金刚伏魔杵一横,沾血的尖端直指岑清猷眉心!
光明心殿内弟子,纷纷怒目而起!
“贵派这话什么意思?!”
众魔皆斩,这就代表着,岑清猷,可斩!
“我看诸位佛友脸色不对,是有异议?”年轻和尚不卑不亢地开口:“正巧三教论法会在即,若是有异议,不如在这光明心殿内,先论一场法如何?!”
“就论,究竟是凡魔皆斩,还是贵派所秉承的,魔可被渡化!”
说着,年轻和尚突然一抬手,抡起手里的金刚杵,往那拉着铁板的魔兽身上狠狠一敲,金刚降魔杵锋锐的尖端,深深刺入了三眼魔兽血肉,狠狠地绞了绞,魔兽昂头发出一声痛苦的怒吼,看得崇德古苑和沾云峰弟子都忍不住皱了皱眉。
乔晚面无表情地看。
宗教这玩意儿,文本象征的字面意义和背后的实义,界限模糊,可操作发挥空间非常大。佛教宗教暴力自古以来也是层出不穷。
在乔晚的记忆中,前世某国冷战期间的主流佛教领袖,甚至能说出左翼人士不算有生命者,杀共不算杀生这种荒谬言论。
各个教派之间的宗教战争,和政教合一之下的体制暴力屡见不鲜,这个世界梵心寺能说出魔生来无心无情,凡魔皆斩这种话,也不算奇怪。
“刚好这有一头魔兽,不如就以它来论法怎么样?贵派要是能在一炷香的时间里渡化这头魔,我们梵心寺就还能再认贵派理念。”
被铁链拴着的三眼魔兽魔,奄奄一息地抬起眼皮,看了面前这一堆人,睁着红通通的血眼,一开口,吐出的是个沙哑疲惫的男声:“呸!我们魔为魔域而战,为魔主而死!你们这些道貌岸然地贼秃驴有本事杀了我,论个屁的法!”
梅康平说得对,魔兽一边吐血,一边冷眼看。
这整个修真界看似牢不可摧,实际都是一盘散沙,各自为政,勾心斗角,彼此倾压。
只要潜入这些教派间,扇把风添把火,挑起争端,想拿下他们只是易如反掌!
快了……
等这些教派自相残杀之时,就是他们魔主归来的日子!
要渡魔,岂是在这一朝一夕之间?
大光明殿弟子们,心头一震!
“烦恼魔!阴魔等魔,谁人不是魔念缠身?所谓修佛,斩的不就是这阴魔境?!”
“你们也太欺人太甚了!半天时间,怎么渡魔?!”
他们拿头渡给他们看吗?!
“半天时间也无法渡魔,贵派还想拖多久?!每拖一天,魔所造杀孽就多一桩!贵派难道想眼睁睁看着魔兽肆虐,再不咸不淡地说上那么一句,时间不够?”
这话一出,就连空定禅师一时间也哑口无言,光明心殿内,一众大小和尚们神情黯淡,默默不语。
卢德昌伸手一指岑清猷:“倘若贵派做不到,不如就将这顽劣不驯的魔交给我们善道书院,这么多年来,我们善道书院也给足了贵派面子了。”
“要知道,佛不能灭既定业,不能化导无缘,“梵心寺的没忘乘胜追击,“《大智度论》中有言,就连佛陀自己都无法灭既定业,因前世业障,受九罪报,碧眼邪佛前世杀孽就是岑清猷这一世的既定业!他避无可避,灭无可灭!合该受此罪报,佛陀尚且受九罪报中其四‘迸木刺脚’之苦,他如今铁钉穿脚,不过其一。”
“还是说妙法尊者,当真觉得自己能灭既定业,敢越佛陀一头,妄图称这世间的至尊佛?!”
这话简直将妙法尊者立于众矢之的,架在火上烤。
谁敢妄图称佛?!谁敢越过佛陀一头?!
光明心殿内,大小和尚们面色灰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