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衍喉口滚动了一下,跨出一步,伸出了手:“阿晚。”
白发的谪仙人动了动唇,眼里露出了点儿哀求之色。
没想到少女动作极快,反手就刺出了一剑。
这一剑,直接刺穿了他的掌心。
血穿过掌心,滴滴答答地流了出来。
乔晚面无表情地收回了剑,在众人沉默的注视下,一路冲到了苏瑞面前。
苏瑞抬手,拦住了其他魔兵的攻势。
萧焕看着她,眼里掠过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怜悯,“乔道友,节哀顺变。”
这是这怜悯更像是嘲讽。
少女冷冷地提着剑,眼泪还在往下流,用力抿了抿唇,流到嘴角的泪,有些咸有些涩。
她没想起来对方是谁,脑子里却猛然浮现出了一段话,看着面前这拥着狐裘,一派养尊处优的青年,被一股莫名的欲望驱使,乔晚一字一顿,定定地说。
“他临死前,一直在念着你。”
萧焕脸上那虚伪的笑容猛地僵住了。
“我不想死,我还想见我大哥,救我。”
乔晚的眼前好像出现了个少年模模糊糊的身影,那少年看起来就阴郁桀骜,他一身血趴在她背上,吃力地笑笑,断断续续地说着些什么。
乔晚只是流着泪,木然地复述。
“大哥他很孤独。我觉得我和我娘都对不起他。如果不是为了把我娘抬回来,他也不会这么早就没了母亲。”
“我以前很不是东西,总欺负他,但他一直不计较,还总帮我顶锅,帮我写作业,带我出去吃喝玩乐,没事儿还总爱摸我头,烦死了。”
“你说得或许是对的,大哥是有意把我养废,但这么多年下来,大哥对我的好也作不了假。人人都有私心而已,我这几天想通了,也能理解。”
每说一句,面前的萧焕脸色就白上一分。
好像有细密的刀子钻入了心中,又如同万蚁噬身,咬得萧焕生生地疼。
最后萧焕彻彻底底地沉默了。
雪花漫天,洋洋洒洒地落了下来,天空上“停泊”着的庞然大物,静默地伫立在昏暗的风雪中,昏黄的探照灯穿破了风雪。
俊秀阴沉的少年皱着眉,倒吸了一口凉气:“疼,大哥,疼……快去……快去救乔晚他们……”
萧焕踉跄了一步:“阿绥。”
他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萧焕忍不住苦笑,却没想到临到头被乔晚狠狠地捅了一刀。
这一刀,快准狠,捅得他呼吸都好像纠结在了一起。在满身算计,满身风霜之后,他突然后悔了。
青年神情怆然地阖上了眼,像是最后一次的温言安慰:“阿绥,阿绥乖。”
“正好,我也不想当什么家主,这位子本来就属于他,在我大哥庇护下,当个闲散的小少爷似乎也挺好。”
最后,乔晚结束了自己的话,心里却更疼了,疼得好像有一把大手紧紧攥住了,怎么呼吸也喘不上来气。
这是所有人第一次看到乔晚如此流泪,泪水横溢。
这姑娘在人前表现得一直很坚韧,简直就是血和火里淌出来的马怀真二号。
如今,却猛然意识到,这姑娘她过得太苦了。
岑清猷自然也没看到过,他也沉默了,半晌,从储物袋里突然抽出了把黑金色的剑。
“辛夷,这个交给你。”
“还有几天时间,若你愿意来魔域,还能见到他最后一面。”
黑金色的剑身,剑柄上书了个峻峭挺拔的大字“行”。
抱着剑,乔晚终于跪倒在地上,忍不住嚎啕大哭。
很快,又被一片风雪掩盖。
第299章 全线溃败(二)【二合一】
北境全线溃败的消息并未传到南线战场之前, 宝宜府内,人们的生活依然痛苦不堪。
王氏去世了。
外出的时候被人敲了一闷棍打死了拖到了草丛里。等到穆笑笑带着二丫赶过去的时候,就只看到了一口锅, 锅里吃剩下的一点儿肉, 和地上散落的骨头。
穆笑笑睁大了眼, 眼里有点儿茫然,又有点儿想吐。
二丫哭得几乎快断了气, 穆笑笑跪坐了下来, 沉默地将这一地散落的尸骨收拢后。
“想报仇吗?”她听到自己轻声问。
二丫点头, 揪着她衣摆几乎快哭出了血泪。
穆笑笑抬头看了眼天,天上繁星璀璨。
她顺手拿起了一根腿骨, 找到了那一伙流民, 然后一个个将腿骨捅进了他们的体内, 将这些失去了反抗能力的流民统统丢进了锅里,架起了火。
看着水上倒映出的人影, 少女笑起来时依然是如此甜蜜。
可穆笑笑隐约觉得, 在宝宜府生存的这段时间,她体内好像有一根弦彻底地断掉了。
她的生存智慧一直摆脱不了男人,而没有男人她竟然能活得如此游刃有余, 甚至能保护这个依附在自己身边的小姑娘。
二丫低沉了很长一段时间,爹娘相继去世,大哥参军,从此之后, 这天地间只剩下她一个了。
小姑娘几乎下意识地就攀附上了穆笑笑。
她很喜欢穆姐姐,穆笑笑性格温柔, 笑起来时颊侧有酒涡,她头发又长又黑, 长得又好看,几乎满足了她对未来所有的畅想。
她梦想着能成为像穆姐姐那样的大侠,那样的仙子姐姐。
但八九岁的小姑娘,许多月没洗澡,又脏又臭,头发乱糟糟油油地堆在脑袋上,一流鼻涕就用手背用力地擦擦,在手背上留下点儿白白的鼻涕印记,说话的口音也带着抹不去的土气。
小姑娘瘦得骨瘦如柴,眼里流露出殷切的期盼。
要是战争结束了就好了。
晚上的时候,二丫闭着眼一直许愿,希望爹和娘都能回来,大哥也能回来,一家人坐在院子的桂花树下吃晚饭。
等再长大点儿她要像穆姐姐一样上山修仙去。
穆姐姐曾经和她说过不少修士的故事,比如修士是踩着剑飞行的,能搬山移海,缩地成寸……御剑穿梭在名山大泽间,无所不能。
穆笑笑说不上来自己对二丫的感情,她怜悯她,同情她,有些喜欢,也有些厌恶。
厌恶她眼里的贪婪,厌恶那脏兮兮的手背,厌恶那个透过她看到的幼年的自己。
二丫让她想到了曾经狼狈不堪的自己,她不应该是这样的,她应该是笑起来轻柔甜蜜的,是所有人目光的焦点,是天之娇女,是整个昆山备受疼爱的小师妹,玉清真人坐下高不可攀的穆仙子。
当魔兵攻入了宝宜府之后,穆笑笑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半夜,少女抱着膝盖,长发垂落在地上,垂着眼沉默地看着睡得正熟的二丫很久。
然后轻轻摇醒了她:“穆姐姐要离开一趟,外面太乱,你在这儿别乱走,不许动。”
王二丫几乎唯她是从,想也没想,立刻点点头,又小心翼翼地抿抿唇角,伸出了手:“穆姐姐……你快点儿回来……”
她想伸手去拽穆笑笑的衣摆,却被少女眉眼弯弯地笑着,不着痕迹地躲过了。
王二丫讪讪地收回了手。
穆笑笑这一走,就是一天一夜,王二丫听话地一直都没有动。
可是她好饿,她饿得快受不了了。
从前几天开始,她就没吃什么东西。
王二丫咽了口唾沫,一双眼贪婪地死死地盯紧了不远处一伙流民吃剩下的一口锅。
她好饿,可是穆姐姐不准她走动。
想到这儿王二丫眼神微黯。
不止饿,她还好疼。
小小的这一间屋子里屎尿横流,臭气熏天。
她想,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再这么下去她会饿死的。
就算穆姐姐不准她走动,她也要去找找吃的。
看到这一口大锅,里面漂浮着的骨头。
王二丫紧张地心都揪起来了,伸出手,沾了点儿汤汁,放进嘴里贪婪地吮吸。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响起了一声粗暴的怒吼,紧跟着,王二丫眼前一花,立刻就被一股大力给拽得踉跄了一下。
一抬眼,看见的却是那些流民愤怒的脸。
他们怒骂:“干嘛呢?!!”
“死丫头!狗娘养的玩意儿!!”
“跑到这儿来偷东西?!”
有人拽起她头发,狠狠地往锅里砸。
锅里滚烫的全溅进了她眼睛里,火辣辣的疼。
王二丫一声惨叫,吓懵了,忙求饶:“错了!二丫错了!二丫没有偷!二丫只是太饿了!!”
可是这些流民好像还没撒完气,又拎着她,把她提到了平地,让她跪下,从灶坑里拿了红通通的烧火棍,往她嘴里捅。
王二丫哭声一瞬间变得极为尖利,像是垂死的哀鸣。
“对不……对……!”
她想说,她错了。
可是她说不出口
女童小小的身子一阵抽搐。
红通通的烧火棍捅进了嗓子眼里,柔软的喉咙被烫得焦黑,血水顺着嘴角淌了下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王二丫惨叫。
好痛啊,好痛啊,好痛啊,二丫好痛啊,二丫错了。
周围好像都是光怪陆离的扭曲的影子,在被包围了这么多天之后,就算是人也被逼成了饿鬼。
男人一边捅一边骂:“狗娘养的贱种。”
最后,他们好像终于累了,将烧火棍随手丢在了一边。
王二丫惨叫着一直往前跑,一直跑,重新跑回了家里,这才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没有被吃掉。
她缓缓地蜷缩着身子倒了下来,咳嗽干呕,躺在这一地混着血水的呕吐物里面。
王二丫模模糊糊地闭上了眼。
好疼啊。
嗓子好疼,胃里好疼。
她下面好像又流血了。
好疼。
穆姐姐为什么还不回来呢?
还有大哥,她好想大哥和爹娘啊…………
想到那锅里上下沉浮的肉块,王二丫忍不住吐了出来。
穆笑笑回来的时候,王二丫基本已经进气儿多,出气少了。
她整张脸烫得全是泡,喉咙里吐出焦黑的腐肉和脓血,明显已经不行了。
穆笑笑霎时间就愣住了,她扶起王二丫。
女孩悠悠转醒,无声地“啊“了一声,眼泪直挺挺地往下流。
她在说,好疼好疼,二丫好疼啊。
穆笑笑抱着王二丫坐了很久,临死前,她脏兮兮的手攥紧了她的衣摆,吃力地挤出了漏风的几个字。
“穆姐姐……大哥……找到……”
“苍梧洲……”
然后就不行了。
穆笑笑眼眶立刻就红了,少女呜咽了一声,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等你好了,穆姐姐带你一块儿去找你大哥。”
“别多想了,你不会死的,二丫,穆姐姐保证,你不会死的。”
王二丫真的相信了穆笑笑说的“她不会死的”的话,她好像又想到了什么,颤巍巍的,胆怯地抽回了攥着她衣摆的手,露出个吃力的笑。
“穆姐姐,等我伤好,长大之后,我也要成为像你一样的仙子。“
女孩的眼里闪烁着强烈的憧憬和对未来的希冀,最后,她抬眼看着苍梧洲的方向,眼神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
穆笑笑阖上了眼,眼里突然浮现出不久前那些魔兵的话。
“穆贵妃?那是谁?没听说过。”
“这魔域哪来的穆贵妃。”
她将希望再次寄托在了别人身上,殷切地期盼着魔域能带她回去,能将她从地狱上带归锦衣玉食的生活。
可她现在却宛如被人狠狠地扇了一巴掌,原来“穆笑笑”这个名字在这乱世中毫无意义。
她不切实际天真幼稚的期盼,害死了王二丫。
静坐了一会儿,穆笑笑动手翻出了王二丫脖子上的吊坠,一把扯了下来,塞进了袖子里,将这个小女孩就地掩埋,孤身一人出了城。
少女脸上的笑涡隐去了,她抿紧了干涩的唇,缓缓地想。
她要奔赴千里去南线战场,去找一个叫王玉田的修士,越快越好。
……
孟沧浪在氏石崖被俘的消息,是与北境全线溃败的消息,一块儿传到白家驻守的玄阴冰原的。
消息一传到,白家上上下下立刻开了个会,一众长老神情严肃,最后商讨出了个结论。
弃守玄阴冰原,回去,回白家本宗去,保留白家的战力。
白珊湖辈分小,只能远远地坐在一边,沉默地听着。
会议结束后,白贺川叫住了自己的女儿:“珊湖,我知道你性子好强,但如今大势已定,回去吧。”
“这儿本来就不是女人的主场。”白贺川说着说着皱紧了眉。
对这容貌清丽坚韧的女儿,看上去还有些不满。
这几年时间,白珊湖作为白家子女跟着白家上上下下一块儿上了战场。
常年在北境待着,少女肤色粗糙了不少,但眉眼依然是清艳绝尘。
其实这几天白珊湖一直在思考着自己要做什么?她性子强硬,决定了的事谁都不能阻止她。
有时候白珊湖也觉得自己快要精神分裂了,即便这位照海仙子并不知道精神分裂是什么意思,她皱紧了眉,沉默地绷紧了脸。
白家一向保守,她自幼接受的教育,就是做一个长得美术法不错的仙子,体面地嫁给萧焕,结成两姓之好。
但白珊湖不愿意,她不想这样,她觉得煎熬。
白贺川很疼爱自己的女儿,她的爹娘都很疼爱她,她是白家的女儿,受父母养育之恩,行为处事一向谦逊守礼。
鲜少有人能看出这姑娘掩埋在清冷外表下的一股倔强劲儿。
白珊湖沉默了一瞬,颌首行了一礼,知礼地想要说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