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曲——橦鹿
时间:2020-04-29 08:50:36

  “你觉得我这次罚得太重了吗?”傅岚问。
  其实,张秘书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要这么麻烦。
  沈夺那样的家庭根本不可能跻身到孟家这种水平的人家,要背景没背景,还有一个因为赌博被砍死的父亲……这样的人就应该直接打发了,以免后患。
  傅岚见张秘书不说话,猜到她心里想的是什么。
  “你出去吧。”她说,“再有事交给特助处理。”
  想想女儿的这段感情,傅岚又是一声叹息。
  她和孟伟平也是在不被人看好和理解的情况下,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所以,傅岚对沈夺的身世虽然也颇为介怀,但也不至于一票否决。
  毕竟孟家和傅家想要扶持一个年轻人是轻而易举的。
  傅岚只是希望孟阮明白:感情是双方努力的结果,仅仅只有一个人坚持终究会是悲剧。
  ***
  “我感觉咱们夺哥最近又活过来了诶!”
  “是是是!工作起劲儿不说,又给咱们谈了好几个大单子!咱们能过个肥年咯!”
  眼瞅还有两个多月就是春节,能多挣点儿钱,大家心里都高兴。
  而朱晋东就没那么快乐了。
  “不是,夺哥。怎么就选这条了?”朱晋东挠着后脑勺,笔记本让他划拉得没法看,“走那边那条不是更快吗?”
  沈夺指着白板上的一点,“收费站。”
  收费站?
  朱晋东瞪着眼珠子看了会儿,一拍大腿。
  “明白了!这条路是近,但来回来去得交过路费,成本就比那条路高了!哎呦卧槽!我是真没想到啊,不然亏大发了。”
  沈夺点头,抽了本运输路线规划方面的书给朱晋东。
  “这个?”朱晋东看这密密麻麻的字就晕,“夺哥你干嘛最近总给我上课?我就是你的马前卒,你说哪儿我打哪儿。干什么弄得这么麻……”
  话没说话,店门口的争执声传入办公室。
  朱晋东赶紧放下笔记和课本,下去瞧瞧。
  一个妇女带着两个五六岁的孩子,正在门口和二黑吵。
  “大姐,您有话就不能好好说嘛?屋里有水,您进里面慢慢说。”
  “我呸!你想给我们骗屋子里去好说话是吧?我偏不!我就要在外面说,我让大家都知道知道沈家是个什么玩意儿!”
  妇女直接坐地炮,哭天抢地。
  喊着什么家里男人死的早、寡妇带着孩子不容易、黑心肝坑他们孤儿寡母的钱……引来不少围观的镇民。
  朱晋东让兄弟们把人赶紧弄散了,过去和中年妇女交涉。
  “您这又哭又闹的到底要干什么啊?”他说,“咱们有事说事,哭没用啊。”
  妇女眼睛一瞪,“叫沈夺出来!他爸欠我钱!”
  女人叫韩小萍。
  她的丈夫以前是工队队长,跟着沈夺的父亲沈彬做过一些项目,有几分交情。
  沈彬出事之后,两人再没有过联系。
  这次,韩小萍拿着十万块钱的欠条过来,说是沈彬死前两个月找她的丈夫借的。
  “我觉得不对啊。”
  二黑和几个兄弟围在小厅外面嘀咕。
  十万块钱也叫钱了,两家人十来年没见面、没联系,说借就借,这不是傻子吗?
  “白纸黑字,还钱!”韩小萍拍着桌子喊。
  朱晋东皱眉,“你说是就是啊?你也……”
  沈夺拦住朱晋东。
  他拿起桌上的借条想查看真伪,韩小萍立刻抢过去塞回口袋里。
  “干什么?想销毁是不是?”她使劲抓过来两个孩子,“你今天不还钱,我们就不走了!”
  两个孩子哇哇哭。
  朱晋东烦得不行,拉沈夺出去。
  “夺哥,这绝对是骗子啊!”他说,“借条不给看,还是好久不联系的人……而且退一万步讲,你看他们像是能几年前能拿出来十万块钱的吗?”
  韩小萍身上的棉服老旧,样式过时;两个孩子的衣服更是短的短、长的长,袖口沾满油污。
  确实不像富裕的。
  “父债子偿!”韩小萍在屋里喊,“沈彬爱打牌谁不知道啊?大不了咱们就去派出所,我不信人家不帮理!”
  沈夺重新回到小厅。
  “这位大姐,”他低声道,“借条不给我,我无法确定。”
  韩小萍冷笑。
  “借条给你,你撕了怎么办?我还能找谁去啊?你做人可不能这么没良心,你爸欠的债就得你还!懂吗?你爸欠的债就得你来还!”
  韩小萍重复了两遍。
  沈夺的手指轻颤了两下,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而韩小萍咄咄逼人,继续道:“你别以为你爸死了,这事就能糊弄过去!不可能的!还是那句话,你不给钱,我就赖在你们这儿不走了!”
  “嘿!你这不耍无赖吗!”
  兄弟们要急。
  韩小萍见状就跟人家已经过来抓了她似的,扯开嗓子一会儿大喊“救命”,一会儿大喊“耍流氓”,连带着两个孩子也哭得声大。
  沈夺握紧双拳。
  他胸口闷气得厉害,就跟有什么千斤重的东西顶在他的血管里,阻碍他呼吸。
  围观镇民越来越多,女人和孩子也闹得越来越凶。
  沈夺忍无可忍,一拳打碎了小厅内的玻璃。
  血顺着骨节上的口子一点点往外流,不一会儿在地上流了一小滩,化成一个圆。
  现场静得可怕,沈夺向着韩小萍走去。
  韩小萍吓坏了,也不管孩子,自己一个人往角落退。
  “你、你你……你想干什么?信不信我一头撞死在你们店里?”
  沈夺面若寒霜,整个人冷得像是雪天里冰湖上的雪人,散发着浓烈的寒气。
  “要钱,就拿欠条。”
  韩小萍真是怕了,掏出口袋里的纸条扔在地上,赶紧跑到一边。
  “夺哥……”
  兄弟们担忧地看向他的手。
  沈夺没做声,弯腰捡起地上的纸条。
  手上的血不小心滴在了上面两点,倒没有挡住欠条的内容。
  ——本人沈彬(身份证:***)于**年**月**日向孙东来借款十万元整,将于一年之内还清。特立此借条,已作证明。
  落款日期、姓名,以及手印。
  “我没说谎吧?”韩小萍说,“上面可是有手印的!”
  沈夺根本不看手印,只盯着“沈彬”二字抽不出神。
  沈彬是建筑师。
  他不喜欢用印章,所以签名都是他自己精心设计过的,力求彰显个性,笔体自成一派,很难模仿。
  这借条,是真的。
  是他爸爸沈彬亲手写的。
  “父债子偿,天经地义!”韩小萍插着手冷笑,“你一辈子别想摆脱你爸!”
  沈夺猛地浑身一抖。
  朱晋东站出来,吼道:“你他妈的别蹬鼻子上脸啊!以为老子不敢打女人吗?”
  “呵,你打啊。”韩小萍缩缩脖子,“我那时候听说过,沈彬就是个无赖、是个窝囊废!老婆受不了就跑了。也是啊,谁会要这样的男人?白白连累人家女方!”
  哗——
  借条飘到地上。
  沈夺愣了整整五秒,木然地转过身。
  “夺哥!你上哪儿去啊?”二黑拦住他,“手还流着血呢!”
  沈夺推开二黑往前走。
  店外围着的镇民鸦雀无声,纷纷让出一条道。
  有位土生土长的夕江老人,不由得长叹道:“造孽啊,造孽。”
  想当年,沈彬是夕江所有的孩子的榜样。
  哪户人家不羡慕沈家能养出一个这么优秀的孩子?
  ***
  沈彬是夕江第一个考上名牌大学的大学生,F大建筑系。
  F大的建筑系全国排名第一。
  而沈彬是第一中的第一,是当年系里的第一名,教授们都说他将来会是未来建筑界一颗不容忽视的明星。
  大三那年,沈彬认识比自己小一届的美术系学妹——程漪。
  两人陷入热恋。
  毕业后,沈彬直接进入F市的建筑设计院工作。
  转年程漪毕业,考入中学成为一名美术老师,也顺利有了工作。
  两个年轻人在这一年结婚。
  在F市租了一间不大的两居室,决心要在这里奋斗扎根。
  怀上沈夺的时候,程漪孕期反应厉害。
  恰好沈彬正在参与F市一个重点项目的招标,难以脱身照顾妻儿,就让程漪请假回夕江老家,由母亲照料。
  程漪上大学时学了些室内设计的皮毛,孕中闲来无事想布置夕江的老院。
  沈彬宠爱程漪,打了一笔钱让她喜欢什么就做什么,家中那些民国风的老家具以及一些英式装饰品,就是这时候添置的。
  后来,沈夺出生,沈彬也提了职称。
  一家三口富足美满。
  所有的幸福中止在一年盛夏的大雨之夜。
  沈彬带着施工队赶工期,眼看雨势越来越大,便下令大家返回厂房。
  施工队工头很不情愿。
  因为他们和甲方是签了协议的,晚半天交工就得扣钱,到时候他得亏上一笔。可无奈沈彬坚持安全为重,他只好负气顺从。
  撤退的中途,有个工人滑了一跤。
  沈彬过去将人扶起,没注意到头顶上方的大石块因为泥土湿软发生了松动,此刻正是摇摇欲坠。
  “沈工,谢谢您!”
  “都是小事。咱们赶紧……小心!”
  关键时刻,沈彬推开了工人。
  再醒来已经是一个月之后。
  沈彬只剩下半条命,还瘸了一条腿。
  施工队把责任推得干干净净,说是沈彬为了赶工非要他们冒着大雨干活儿,这才导致意外。而之前沈彬救下的那个工人,更一口否认沈彬曾经救过他。
  沈彬百口莫辩。
  建筑设计院给了沈彬一笔慰问抚恤金,将他开除。
  曾经教授们口中的“未来之星”成了一只被扫地出门的瘸腿老鼠。
  沈彬郁郁寡欢。
  幸好程漪不离不弃,一直劝他振作。
  沈彬也试了。
  可他这辈子除了会设计大楼,什么都不行。
  而业内知道他逼工人雨夜开工的事情后,谁也不敢用他。
  家里为了给他治病花光全部积蓄,能借的亲朋好友也借了个遍。
  他们从原来的三居室搬出来到老小区的一居室,生活拮据,完全靠着程漪那点微薄的工资过日子。
  为了钱,沈彬去给仓库看门。
  也就是在这个时期,沈彬染上牌瘾和酒瘾,开始家暴。
  这一年,沈夺五岁。
  他不明白自己最崇拜的大英雄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看到爸爸打妈妈,他哭着拿小拳头去砸开爸爸,喊着“不要打”,可换来的也只有是一顿打而已。
  沈彬的酒瘾和牌瘾越来越重,欠的钱也越来越多。
  他们无法安定地在一个地方待太久,每隔几个月就要搬家逃离债主。
  沈夺那时最害怕的就是敲门声以及半夜妈妈叫他起床。
  因为那意味着债主来了,他要逃了。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沈夺七岁。
  这一年,他的妈妈一声不吭离开这个家,再也没回来。
  沈夺哭着找妈妈,哭得撕心裂肺。
  沈彬抱着他,望着结婚照,告诉他:“小夺,妈妈走了好啊。走了,就再也不用受爸爸的欺负了。走了好啊……走了好……好。”
  自那之后,父子搬到了C市。
  沈彬继续给人看门,虽然酒还要继续喝,但牌打得少了。
  沈夺在C市读到高一。
  他是三中的第一名,老师们全对他寄予厚望,想着后年高考的全市理科状元必定就出自他们学校。
  谁都没想到沈夺会突然要转学。
  某天,沈彬偶遇那个曾经污蔑他的工人,他想动手出口怨气,却被对方羞辱一顿后,打得住进了医院。
  沈彬整整一个礼拜没说话。
  出院之后,他又开始不停地打牌,欠了一屁股的债。
  沈夺的班主任略知沈夺的家庭状况,实在不忍心孩子的大好前途就这么毁于一旦,便联系了自己的老同学,B市实验中学的教务主任。
  如此,沈夺转学到了B市实验中学。
  这时候的沈彬已经不再出去挣钱了,终日在家吃了睡,睡了醒,醒了就出去打牌。所有生计压在沈夺一个人身上。
  在高考倒计时的第三天。
  这晚,沈彬惊慌失措地回到家中,快速锁上房门,然后回屋收拾东西。
  “咱们得赶紧离开这里!快!”
  沈夺不动。
  “愣着做什么?去啊!不走肯定得倒霉!”
  “我要高考。”
  说完,沈夺转身去厅里的小木桌上继续复习。
  沈彬冲出来说:“学习有什么用啊?没用的!上大学也没用!你还是快收拾东西,我们走!”
  沈夺依旧不动。
  沈彬一气之下,过去撕碎沈夺的卷子。
  “我要你走你就走!你是聋子听不懂吗?快点儿!”
  沈夺蹲下捡起地上的卷子,又坐回小木桌前。
  沈彬抄起扫帚狠狠地抽打沈夺。
  “让你不走!我让你不走!不走想死是不是?考什么大学!大学根本没有用!”
  沈夺咬着牙,继续看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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