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是杀伐决断、坏事做尽的人,却一时挑不出字眼为自己补充。
双杏还是不明白,瞪着一双圆圆的杏眼,眼中凝满了疑惑。那眼睛很鲜活,好似真的贴了她的名字。
段荣春轻咳一声,补充道:“给你的手。”
他眼神尴尬,双颊竟然晕上了一层淡淡的红霞,也不知道是因为生病,还是……
双杏听闻,反应过来,低头看那漂亮的瓶子躺在她因着受凉冻伤的手上,虽然有点不相配,但还是惊喜又感动。
她没想到段公公竟是特意为她找伤药,和她伤心又不相信他的“他走了”的想法相比,她也太不应该了。
那边双杏感激又感动,这边的段荣春心里却混沌得成了一片。
若是往日,他怎么会这么狼狈?
今早她将手覆上他的掌心,他不仅感受到了那份不同的悸动,还看到了她白皙的手上触目惊心的紫红伤痕。
触目惊心……他又开始谴责嘲笑自己,竟然用这么个词来形容本来不严重的冻伤。他本是监督慎刑司行酷刑都面不改色的人,如今却折服于一个女子掌上红痕。
若是平日,哪管是后宫的小宫女,还是前朝的小太监,段荣春定都不会理会。若要表达感谢,许他些金银地位便是。
但他也不知道为何,在早上时,那小宫女含含糊糊地吐出一句“再会”,又逃一样地离开时,他也想接上一句“再会”,再看她的反应。
无论过去的日子怎么好、怎么坏,他都没想过再会,有的只是快点度过人生一程又一程的麻木。
可那小宫女不一样……因为什么呢?因为她不带任何目的的温柔傻气……还是她滚落他掌心的滚烫的泪珠?
这份极烫极熨帖的感受他仍是没堪破,反而暗暗觉得这陌生的情感也不错。
也因着那找不出的原因,他看着那小宫女仓促离开,小小的身子穿着不合体的宫女服,慌乱地逃开他,他竟是有些想要笑。是不带任何情绪的笑,硬要说,那便是真心的笑。
他也的确那么做了,双杏最后一截裙角消失在院门口时,他嘴角扬起一抹笑,那笑起初是无声的,逐渐越来越灿烂,越来越大声。
笑到他额上的汗又加了一层。他想,竟是有多久,他未曾笑过了呢?入宫前,他是淡然独立的性子,平素不爱闹;入了宫,也基本没人能对这的龌龊笑出来了。
这么一瞬,他既是快活,也是解脱。
等笑过了,就该疼了。方才强撑坐着给双杏上药,他纵使是有颗铁打的心,新长的伤口也是脆弱的。
他躺回榻上,试着梳理清纷杂混乱的情绪,可还没过多久,这门又不甘寂寞地被推开。
常有德还在为昨日找双杏照料师父的事愧疚无奈,推开门,心下惴惴不安,生怕看见师父病情更严重。
段荣春看着门口,没想到那闪进来的影子却是他熟悉的。
那个孩子也没想到他能恢复那么快,看见他不仅醒着,还能坐起身来,行上那么几步,面上又惊又喜,怔在原地,——竟是哭了。
他呜呜咽咽地哭,词不成句,语不成调,分明已是弱冠之年了,还跟个讨不到糖吃的小孩子。
段荣春看着他哭,趁着他平静的空当问询两句,可还没等他答完他的问题,就又从嗓子里吐出几声破碎的哽咽。
段荣春就这么无奈地等待他情绪放缓,从他委屈的回答中知道他最近没少被作践,少了他,他的日子真是难过极了。
和常有德这个孩子说话,明明是该用心听的,他却反而频频走神,脑子里不断闪过那个小宫女,和她伤痕累累的……一双手。
所幸常有德一向崇敬畏惧师父,现下哭着诉苦撒娇就已经是他在过于激动下鼓起的最大的勇气了,因着没胆子观察师父淡漠表情下飘忽的眼神,也就没发现师父竟在他这么伤心时走了神。
待常有德哭够了,也伤心够了,段荣春竟提出要随他出去走一走。
常有德还哭哑着嗓子,惊讶地问段荣春:“这天这么冷,您还要出去?”
明知不该,但段荣春心底有种欲望,驱使着他出去、出去……就好像那晚他非想要拉开那扇窗户,去看那弯久违的月亮一般。
常有德也不知道该带师父去哪里,只好错过半个身子虚虚领先他,领着他出了那废宫冷院。
竟然不知不觉走到了常有德现在住的院子。
那夜段荣春被罚,常有德也跟无头苍蝇般,不知道前路如何。好在次日就有了究竟,——别人拉下了段荣春,却没跟他计较,反而如同警醒一般,迁他去了慎刑司当值,做的都是底层太监的活。
现在常有德和不少粗使太监一同住在大通铺,再也没了当初的受人巴结之景。
现在正是接近晌午,厢房中没人在。常有德闪身进了屋内,又神情躲闪地抱着一个包裹回来。
包裹不算大,但他看起来很珍视。
“师父……那晚上我就拿出来这些东西,其他您的东西都被落了锁,我也没法子……”
说着,面上浮现出几缕希冀的神色:“您什么时候再回去啊……不然您的衣服都不够换的。”
重点是衣服吗?重点是回去,他在隐晦的问他,带着孩子般的奢望:“您快点起来帮我主持公道啊”。
他没有回话,常有德畏于他的威严也没再问。他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该如何告诉这个孩子,他已经心灰意冷?他已经对这一切纷争感到厌烦?然后让这个孩子恐惧又失望吗。
所以他没有回话。
段荣春顿了顿,问他:“那包裹里,有没有治冻伤的药?”
作者有话要说: 小德子: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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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常有德讷讷地:“有倒是有……您为什么这么问?这包东西您全拿去便是。”
说罢就要把怀中包裹塞进段荣春怀里。
段荣春却是摇摇头,抬手轻轻把那包裹推了回去,道:“我只要那一样就可,”看他一脸不愿的样子,又添,“你就当先帮师父保管着。”
常有德想把那包裹给师父,好像只要他收下了一切就都能回到过去,他也从此没了这包东西在榻边整日提醒。
可听段荣春言下,常有德只好无奈地从包裹中翻找出一只素净的瓷瓶。
那晚情况紧急,他慌慌忙忙主要拿了些药,其他的也只拿了套衣服。须知那金银细软在你失了势时有处藏也无处用,反而成了累赘引人觊觎。
那套衣服他已在废宫门口给了双杏姑娘,现在手头留下的都是段荣春房内的各类用药,品相自是极好。
段荣春接过药瓶,带着两分让常有德误以为自己花了眼的珍重,将药瓶牢牢攥在手心里。
常有德和过去的境遇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现他在最忙的地方,干最累的活,还没等他和师父多说上两句话,就被来捉人的太监杂役总管打断。
这个太监从厢房对面方向而来,只能看见常有德和段荣春的背影。他认出了常有德一人的脸,而看段荣春身上普通的料子,也没觉得他能是哪里的大太监,只以为他是另外院子里偷溜来说闲话的小太监。
对这种偷懒耍滑的行为,他早就见怪不怪了。
来人恶声恶气地喝令常有德和段荣春,让他们赶快去干活,吼了一通后似乎心满意足地到下一个院子捉人,丝毫没察觉到那个又高又瘦的“小太监”始终没有回头。
不过纵是段荣春回头了,他也不一定会被认出来。大半月缠绵病榻,他比之前清瘦了好几分,再加之平日处于人上、训诫喝令的样子和如今一脸病倦之气相差甚远,乍一看很难将这个落魄的文弱男子和人皆惧之的祸宦联系在一起。
常有德听了,带着歉意和愧疚望着段荣春,询问他要不要他送他回去。
段荣春也是从底层太监中熬出来的,自是知道若是不及时出现,后来会受多少挫磨,扬扬手称想自己多走走,让他先去。
待常有德离开了,这位于慎刑司侧边小院中就只剩下段荣春一人。
许是因为刚起、刚醒,心中身上都攒满了火,段荣春虽只着两层夹衣,但被这腊月冷风一吹,身上丝毫没觉得寒冷。
从慎刑司到废宫并不远,想来也是,毕竟也都是人人不愿近之的地方。
也是因此,当日他在慎刑司被行了刑后,不知何人就将他顺便安置到了废宫冷院当中。既是取近,亦是想看他在挣扎混沌中,就那么不知不觉地废掉……
可现在他并不想回那冷院。
他从未觉得孤身一人会是怎么寂寞,少了另一个人的笑声、说话声、啜泣声……会是那么难耐……
不顾还没完全长好的伤口,段荣春心中溢满了与他全然不符的不理智之情。
捏着掌心中的陶瓷小瓶,顺着来时的路走回小院,段荣春在路上只遇上了两三名宫人,但那些宫人身上应当也有着差事,连抬头看他都不曾,只低头行色匆匆,走自己的路。
到了小院门口,段荣春却没进去,而是绕过小院,看着这路上泥泥泞泞的痕迹。晌午的阳光哗啦啦散在地上,把那本就艰难冻上的路面再化开,形成了一副让人厌恶的样子。
就是普通的小宫人都会尽可能地绕开这难走的路,身居高位的段荣春更是多年不曾涉足,现在他却看着这片路入了神。
这小院门口……便是在这里……那个浑浑噩噩的中午,他第一次醒来、重获新生一般听到的第一句话。
——陌生稚嫩|女声,脆生生得,却混着怒火:“我管你是故人还是旧人,既是相识之人。为何看他在此独自受罪?”
是久违又陌生的关怀,在他还不清醒的时候给他致命一击,让他抛掉自己的冷血冷情的心,昏头胀脑地烙上一个人。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对是错,像是重回到他当年站在宫门口,看前方骈肩累迹的队伍,最终决定将前尘都斩断,心甘情愿入宫为宦般。
段荣春自诩对这深宫还是熟悉,却从未试着顺着这连结废宫与中宫的羊肠小道向前走。
他心中想着,她平日也是这么来、又这么走的吗,顶着风雪、踏着银霜、避着巡逻的侍卫、抗拒着月上中天时内心的恐惧。
而那片泥地,是否就是让她绊倒,把她送至他手的罪魁祸首。
……又竟是什么,竟能驱动着她堂堂中宫大宫女为他一个阉人至此。
他顺着这小道走,脑中盛满了越发让他参不透的情绪,一时之间倒也没感到时间流逝。
到了中宫殿口,段荣春低声嘲笑自己竟是无聊至此,又想着是该回去了,却一晃神,在中宫殿前梅树丛间看见一个小人儿。
那个晨间还牢牢制于他手、想逃又不敢逃的人儿换了一件更合身的衣服,正踮脚嗅那腊梅香。
他站在暗处的影子里,十几年来从未改过的暗处,窥伺那人儿,看她不带任何色彩地欢笑。
倏忽,那甜蜜的笑停滞,余下膝盖痛击青石板地面的沉闷一声响。
林雪间,着淡蓝色衣服的小宫女将头埋得极深,分毫不触及那明黄色袍子。
苍茫一片灰白色,只有她的背影鲜活。
他的心被攫住了……
过了许久,直到殿前一人也无,段荣春才缓过神来。因活动过多而剧痛的伤口,让他用了双倍的时间回了那方小院。
院门微开着,那人儿又奇妙地站在门前,神色带着本不该属于她的郁郁。
他流下虚疼的冷汗,任由她羞怯地拽着他的袖子。
……“那你便当是我不想走吧。”
说完这话,段荣春心中一惊,面上却瞬间恢复了常色,看着双杏双目圆睁、傻气惊讶的样子。
他从未是个好人,想要什么,也要顶着这残缺的身子,拼了命地去争、去抢。
而现在,他知道他要什么了。
第二十章
段荣春看双杏还呆呆愣着,又把那个瓷瓶从她手中拿了回来。
在双杏“送了人的东西还要抢回去,你怎么可以这样”的眼神控诉下,拉她坐下。
药是膏状,他倒出一大块,细细抹在双杏手的伤口上。
那药膏本就名贵,段荣春倒出的分量也明显比寻常使用的多,他却毫不心疼一样,像是坚信多抹些药膏就能让伤口早日恢复。
双杏抿着唇感受他手上的温度。他的触碰火热而细细密密,而那药膏又是冰凉清爽,一时之间,好像有什么东西“轰”地一声冲上她发顶,让她脑子里也冷热交织。冰火两重天。
她隐隐能察觉段公公身上有什么不一样了,现在的他虽然面上还是淡淡,但做派中透露出莫名的亲近。他的眼睛看着她时,连最后一分冷漠也褪去,只剩下满溢的关怀。
这到底算是坏事,还是好事呢?她虽然想报答段公公,想让他好,好到再赢得万人敬仰。可她琢磨不透到底,——自己想要什么?是单纯看着段公公,还是一直、一直陪着他……
随便扯出什么掩饰她的慌乱,又接回刚才的话题,双杏道:“我方才,真是以为你走了。”
段荣春神色如常地摆弄着她的手,脸上淡淡的,却填了一分认真,回道:“以后你不用这么以为了。”他想,他是永远也走不了了。
而她的心忧,他又怎么可能没看出来呢?待他一进门,就看到这屋子被规整得干干净净,榻上别无他物。而她神情郁郁,像是不舍,又像是委屈。
乍眼一看,真真儿让他这颗心都缺了一块儿。
双杏听了他的话,心中脸上都又羞又恼,更是琢磨不清他到底什么意思了。
他看出她的羞怯,又提起另一个话题,故意问道:“你的膝盖可有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