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确不同于其他的宫人,与双杏铭刻在骨子里的支离不同,她显然是顺着心而走,更大胆、更热烈些。
双杏想,她又有些像段公公,不甘愿被限制、永远对人俯首称臣,要向上爬、爬、爬。他们心中都潜藏着炙热的野望,那份野望有的时候会灼伤到别人,更多时候是在伤害自己。却,终究让人讨厌不起来。
她心中思忖着,手下动作却没停。看着终于有了对联样子的两沓纸,双杏抿了抿唇露出一个笑,又将红纸小心翼翼归拢到一边,挽起袖子磨墨。
待墨也磨好了,算是准备万全,她透过窗子看段荣春仍然站在院中,鼓着勇气走到门口,探出头邀请他:“段公公,这对联还是你来写吧。”
段荣春站在院子里,也不知是在看天还是思考。他的背影披着阳光,明明还是瘦弱的样子,却在不知不觉中增添了让她也搞不清楚的距离感。
听见屋门口传来的话,他转过头抬眼看她,白皙的脸被阳光晒得涨出一分红晕,那份距离感也霎时间无影无踪了。
双杏眨了眨眼,就算现在顶着太阳,可风还是依旧吹着,这么冷的天他不觉得冻得慌吗。
她屏息片刻,还是没等到段公公的回答,便睁大眼睛看他。
段荣春看着她眼睛里盈着的迷惑不解,轻轻吸了一口气,说道:“不是段公公。”声音还是有些哑,却大部分已经回归了他过去的温润清冷,可能因为太久没和人交流,发声时甚至带着几分不适应的生涩。
啊……?
双杏又眨眨眼。一时之间没搞懂是什么意思。
看她眨眼,随着长睫跳动,那份疑惑也要从眼中溢出来,段荣春还是静静看着她,没说话。
她突然想起来小年那天和段公公的对话。那天回去后,她回忆了很多遍段公公告诉她他的名字的样子,——打听出来的和对方亲自告诉的就是不一样嘛。但饶是如此,乍和段公公对话,她还是不习惯叫段公公的名字。
但是看着他不罢休的样子,她斟酌了一番,舍弃了直呼段公公的名,尝试着开口:“子盛,你……”
双杏话说出口,还没接下半句,段荣春就走了进来。他脸上还是淡然的样子,脚步却很快,让她后面的半句话都说不出口。
心底涌上来莫名其妙的羞怯之意,连带着直呼他名字的错乱感,双杏的脸飞上一抹烟霞。
而段荣春跨过门槛,如一阵风般在她身边掠过,虽然眼神没在经过她时看向她,但在她怔忡中,还是感受到他透露出来的淡淡的占有感。
等到段荣春已经好好的站在桌子前,双杏才反应过来。
她本是倚着屋门,一双手紧张地把着门边,现在恍然回首,只觉得段公公和这屋内的一切都那么不配。
不是他配不上屋内的东西,而是,而是这废宫冷院配不得他。( ?° ?? ?°)?最( ?° ?? ?°)?帅( ?° ?? ?°)?最高( ?° ?? ?°)?的 ( ?° ?? ?°)?侯( ?° ?? ?°)?哥( ?° ?? ?°)?整( ?° ?? ?°)?理( ?° ?? ?°)?
*****
就着双杏磨好的墨,段荣春写好了一联。他写字很快,但也带着些慎重的意味,悬腕握笔,极稳又极流畅。
他的字倚侧秀逸,倒显得这本来看起来甚是狼狈的纸也秀丽几分。
这小院中自然是没有笔墨的,那笔墨也是双杏跟安兰借来的。墨自然不是好墨,笔尖还有些变形,可这些也丝毫没能影响段荣春写出一幅漂亮风流的字。
但,刚刚写好了上联,他就停下了笔。
双杏站在旁边看着段公公写字,双眼亮晶晶地,心中既是赞叹也有自豪。还没等她细细想自己为什么会自豪,去明白自己心中竟是把他的攀扯成了自己的,就看见他停下笔,——转过身来。
她想问他为何停笔,却眼睁睁看着,他把那枝笔递给了自己。
双杏低低地“啊——”了一声,小脸上浮现出不愿意的神色。——在她心里,段公公千好万好,她不过是写着玩的,上不得什么台面,写的字不知道低到哪里去了,和他的字摆在一起不伦不类。
但看见她脸上的拒绝,段荣春却没有退让,而是默默地把笔又向前递了几寸。
双杏看他再次递过来的笔,虽说心中不好意思写,但更不愿意惹得段公公伤心,只好伸出手接过那枝毛笔。
接过了笔,双杏望着他写下的上联,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怎么接下一句了。
看她皱着一张小脸,眼神不断乱觑,迟疑着不下笔,段荣春顿了顿,向前挪了一步。
他向着她伸出手,精准无误地隔着袖子握住她的手腕。他的另一只手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竟然显出了几分局促,最后迟疑半晌,还是虚虚的垂在空中。从后面看,像是整个人环抱住她,但是实际上两个人之间还差着小半个人的距离。
她脸上红晕还没完全褪下去,就被他凑近了的气息又渲染上一层。
他身上有很干净的皂角味,但因为味道太淡,那气息转瞬又溜掉。方才他站在阳光下,现在身边既混着冬日阳光的暖意,又带着风中带来的冷意,两番交织下明明是很矛盾,却让双杏觉得格外合适。
虽然他现在握着她的手腕,却也隔着宽大的宫袖,身子也隔了她半步的距离,算不得多么孟浪。
可双杏还是抑制不住地脸红了,那抹烟霞从耳垂飞至她的脸颊、她的眼梢,还好她低着头,让他分辨不清她脸上的神情,不然一定难看得很。
嗅到段公公的气息,双杏感觉自己脑子里像是装着满满的浆糊,她也分不清他执着她的手把那字的走向变成了何样。只能感觉到他握着她的手的指节硌着她的腕口,她根本不用考虑是往何处走,就有他全权操控指挥。
捱过这甜蜜的折磨,终于写好了。段荣春仿若毫不知情他的举动带来了多大震动般托起那带着明显拼凑痕迹的红纸,手也松开双杏的手腕。
双杏略微不自在地摇了摇手腕,一下子不知道是讨厌还是适应。
方才脸红心跳地,她也不知道他把着她的手写了些什么,凑到他跟前看那对联。
双杏的目光扫过上联“辞旧话吉祥年年如意”,再跟着转向下联“迎新添喜气岁岁平安”,一时之间有些许失望浮上心头:原来竟也不是什么别具一格的对子,而是和她曾看过的宫女太监求写的无数庸常的漂亮话一般。
抛开内容不说,只说这字。本来他们一个稚朴,一个风流,两相辉映下,还是能入得眼的。可是乍然被他捏着手腕写字,他的字倒是一如往日的风流恣肆,她那边的下联,却是写得歪歪扭扭。本就不是多好的字,又是被逼得更丑了几分,又是和他的字惨不忍睹地对比,双重打击之下,让她是越看越不顺眼。
总之,不好看得很,难看得很。
但是若是对方是段公公,双杏想,还是可以勉强接受的。
对面的男人看她小脸上的表情变化莫测,一瞬间变了又变,像是知道她在心里想着什么一样,开口重复了一遍这对对子。
一改这阵子的少言寡语,他似乎必须要解释些什么。
段荣春的声音放得很轻,也很低:“辞旧话吉祥年年如意,迎新添喜气岁岁平安……”
“这是我所有的愿望。”
“都在这里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昨晚写了一半趴在桌子上睡着了or2(←这个表情pp很翘)
索性写个长点的一起放上来
一会儿还有一章 在十二点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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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双杏来的时候就已经是晌午了,路途上磨蹭掉一些时间,再写对联用掉一些时间。早就过了大年三十上午贴对联的时限。
哪里有人家下午才贴对联的呢。
但在这个被废弃的小院中,那些默认的习俗也做不得数了,甚至往前再数个十年,如此荒芜破败的地方也不一定曾经有过人住,哪里还管得上是上午还是下午。而他们在这里,就是这里的一切的裁决者。
双杏带来的东西一应俱全,不仅是笔墨纸,就连粘对联的浆糊都不辞辛劳地拿了一罐过来。
听了段公公的话,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对于他扑朔迷离的态度,她心中也总是要徘徊许久,但她还从未把那些景仰和尊敬、乃至已经快要成为执念的情感往男女之情上靠。
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年龄、身份,还有她始终没能走出来的一颗心。
双杏张开口,一瞬间却又有些哑然,嘴唇碰了两下,道:“不如段……子盛,先把对联贴上吧。”
段荣春看她淡红色的嘴唇嗫嚅着,半天也没说出话来,知晓她还是没知会他的意思,就没再试图说些别的,只是点了点头。
贴完对联,竟都过了傍晚。日暮时的红金色霞光照在新贴好的对联上,三分好看也成了十分。双杏不禁在心里感慨,那日阴差阳错下的一个选择,还真的促使着他们把这个不知道被废弃了多少年的小院变成了家一样。
因着还要等着小德子一同守岁,双杏和段公公二人只是简单吃了口饭。
这次双杏终于能正大光明地向院内那排成一排的坛子发起攻势。在段公公的帮助下,她拆开一坛腌蒜,一时之间,又辣又酸的味道笼罩了整间屋子。
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不好意思的神色,在她印象里,像段公公这样的人定然是不会喜欢这种刺激味道的东西。
但是发觉了她面上的神色,段荣春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用筷子挟起碟子中一枚青绿色的腌蒜进了自己碗里。看着她脸上表情转晴,人也没有刚才那样低沉,段荣春不动声色地又挟起一枚腌蒜放进双杏碗中。
双杏“啊……”了一声,连忙道谢。
心中却想着,这是多久以来,第一次有人再为她挟菜。记忆中朦胧存在的,是儿时还在余府时奶嬷嬷的照料,再之后入了宫,做宫人的,都是要赶时间伺候主子的,哪里还有时间慢慢吃饭。即使后来升到中宫大宫女,她们一日三餐也是各自合规制,各吃各的。
很多东西都是没办法再回去的,但是总会有新的东西替代他们。
收拾了碗筷并漱过口,双杏掏出之前她放在这的针线包,她料到自己不会一直和段公公聊下去,为着显得不那么尴尬,也是打算打发时间用。
昨天双杏又是没睡好,这次却不是因为焦灼或是难过,而是因为对今天的期待,让她心里既沉甸甸得,又仿佛栓上了翅膀,轻易就能飘飘然地飞起来。
连着两天晚上缺了觉,一时之间可能还能因为心里的想法支撑着,而显得精神大好,可是过了大半天得不着休息,人终究还是撑不住的。
段荣春就看着双杏坐在榻边上,手中攥着一个香包,却迟迟不下针。分明还没正式进入守岁的时候,她就不住地眯着眼睛点起了头,一副累极了的样子。
有点儿呆,也带着点儿可怜可爱。
明明心中想着不要睡,告诫自己更清醒些,但清醒和困意之间总是一波又一波地来临,——而且次次都是清醒惨败。
终于,困意从不断取得阶段性胜利中再创新高,取得了最终胜利。而双杏也停下了不住地点头瞌睡,完全睡着了。
另一边的段荣春一直在就着灯火看一本书,无论这书是没用还是有用的书,自然都是没有人好看。
但人不愿意,或者是不好意思与他讲话。论断识文、揣测人心他本都样样在行,却再遇上她时每每棋差一著,是失了灵,还是不舍得用?他自己都不愿意去想了。
现在只能趁着书翻页时看一眼她,——和她半晚上都没离手的香包。
刚醒来那时他还能理智评判,旁观着揣摩,但现在的他看见这个刺目的香包,只觉得这东西再也不要出现的好,这香包未来的主人亦然。
书翻过一页,却大部分没往脑子里装。他再次回头时,看见她已经从昏昏欲睡变成彻底睡着了。
段荣春叹了一口气,放下书上前将双杏手中的香包和针线拿下来,再帮她摆好枕头。
就这么看着,看着她静静躺着,和衣而眠的样子。
鬼使神差地,他想起那晚她如春天的花瓣般娇嫩的脸颊的触感,她将脸毫无防备地埋在他的手中,就如同一只天真的小兽呆呆地把弱点暴露在猎人眼下,还撒娇卖乖,丝毫不知道防范世上恶意种种。
段荣春见她呼吸清浅,嫩白的小脸上挂着的表情与其说是笑或者烦恼,倒不如说是虚无,就像一张白纸一样,未曾深入卑劣和腌臜的人世间,没有体验过那蝇营狗苟。
但也不一定就是没有体验过,只是她终究是特别些,总能在这个世界上守住自己,无论是心,还是什么。
他的眼睛平淡地看着眼前熟睡着的人,在古井无波的表象下却掩藏着汹涌浪潮。
段荣春伸出手,轻轻地抚在双杏的脸上,终于再次感受到了那晚一闪而逝的娇嫩触感。
他的手很漂亮,白净修长,骨节分明,唯一的缺憾就是掌心的茧子。原本这样漂亮的一只手,抚在少女如蓓蕾般娇嫩的脸颊上,也算不上煞风景。但是因着掌心的茧子,他还未晃神的功夫,就把双杏脸颊一侧磨出了红印来。
那红色的印子,在她的脸庞上是那么突兀,完全不同于平日她羞怯时颊边泛起的云霞,是出现在错误的时间和错误的地点的东西。段荣春不舍地收手,眼中闪过一丝懊恼。
既然如此,那反过来呢?
仿佛是被什么蛊惑,段荣春不顾还未好全的伤口,半跪下去,——他能清楚地感觉到久未运动的骨头咯吱作响声,从他的身体深处传来。
可这并不重要。
他半跪着,将蜷缩在床上的小身影望了又望。
当初她就是这么看着他,一日又一日地守着吗?等待着一个似乎永远不会醒来的人,还愿意为了一个毫不相关的人而牺牲几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