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多年,皇后的娘家人终于又抬起了头。但陈家还没有风光二日,甚至没有将他们在定乱之中谋得的伎俩使上一二,就又被陈皇后压了下去。
在陈皇后的少女时期,她是整个家族的明珠,亦是陈家在皇城中的骄傲。这份骄傲直到她嫁给当朝太子,直到太子登基做了皇帝,——她也成了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再直到她生下皇上唯一子嗣。
可,这份骄傲到了景儿出生,便也到了头。从她失宠、再到她一手把控下的周帝病重,中间八年时间,陈家仿佛忘记了她的存在。
说是永宁十七年冬日里她终醒悟,其实她早在生下周景时就明白了。她从来就不能仅仅凭借自己本身成为陈家的骄傲,她是矛盾的,与受宠的女儿家的身份相比,更像是个工具。
他们的眼睛向最高人觑着,也是为着这个最高人身后诱人的权利。
既然如此,现在又何必贴上来?
陈家很快地又沉默下去,一如过往的那些年。
皇后和段荣春选择了真正忠良之臣作为帝师,没有给陈家机会把控、退让出分寸地方为他们实现他们不可言说的隐秘心思。
太子登基的前一晚,帝崩。
不知是后者导致了前者,还是前者迫不及待地造成了后者。
——究竟是先开始暗中筹备登基,还是皇上猝然驾崩?宫里某些隐隐窥得真相的人都是心惊肉跳,不敢明言。
既然不敢明言,那么这些话也会埋葬在后日滚滚长河,再不可见。
皇上驾崩那晚,是皇后亲自照料的。
但是阖宫上下没有人怀疑陈皇后,这三年来陈皇后一向精心照料皇上,事必躬亲、温柔体贴,成为了宫中传到朝堂民间的一段佳话。
在以后,将会被永远流传下去的故事中,皇后必然是日日在皇上榻边守候、或者还会有民间揣测构陷的其他版本,也大多围绕着帝后情深。
而在一个宫人都没有的殿中,有的只是凝结成实质的冰冷的空气。殿中唯二存着的两道呼吸都很平静,一个是胜券在握的淡然,一个是奋力挣扎后的无望。
没有温柔小意,有的只是在心中奔涌的恨,这恨直到千个日夜过去仍不能停息。
——毕竟曾经你赠我如此难熬岁月何止千日,若不一一报偿,我内心怎安。
宫人远远地在殿外向内看,的确看到了帝后和睦。皇上安适地躺在榻上,而皇后娘娘手持卷书,在皇上身边神色浅淡。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陈皇后每日只是静静地坐在周帝身旁,这三年没有再和他说一句话。
十八年那夜,陈皇后离了殿,晾了周帝和他面旁染着血的帕子大半夜,才有宫人姗姗来迟为周帝洗漱。
那些宫人俱是段荣春身边的人,看见这荒谬的场面,却连眼睛也不抬一下。只是面无表情地为周帝收拾。
周帝被陈皇后手中的匕首伤了舌头,数日不可说话,身边自然也没有人和他对话。他守着偌大的一个宫殿,如同陈皇后往日,任由自己被无尽的寂静吞噬。
但是等到了他能说出话的时候,却发现身边的宫人来往匆忙,没有一人驻足停留听他吩咐。
他本觉得自己开口吩咐这些下人都是屈尊降贵,便是受到屈辱,可他们让他明白了屈辱仍在后面。唯一一个会停在他身边的,便是陈皇后。
可她也只是用美极也冷极的眼看他,从来不垂怜地轻启红唇赏赐他只言片语。
没有人与他说话,他便自言自语,总也怕自己沦落到一日,连话都说不出口。
陈皇后还有很多事情去做,她本就是最聪颖的那一个,肩膀上又承担了非昏庸的周帝可想的责任在。每日来到他身边,不过是在繁忙时间中找一些闲暇,在端详他现在癫狂的惨状中消散多年积攒的郁气。
后来听宫中有人称赞帝后情深,她也就搬到了殿中处理事务。
明晃晃地就在他的面前。
他假装看不见自己权势的旁落,那些曾经他似乎不屑一顾的东西,却成了维系他生存下去的最终筹码。
周帝一直坚持着对她说话,时而温柔回忆,时而声色俱厉,但陈皇后并不因他的态度改变而改变。
她在很偶尔的时候也会怀想,如果在过去,他也像现在这样对着她说话,他们之间或许就不会落得如此境地。但是这个问题终究无法回答,她也明白如他一般的人,永远不会为了自己的决定而后悔。
陈皇后初心不改,他却在这头晕目眩的更迭中越发失去了自我。
如此两年,便足以消磨掉一个人全部的精神。
他从一开始的震怒,变成了后来的恳求、再后来的无措无言恐惧。
陈皇后在这三年,便如此,没有与他说过一句话。但这不代表她没有听他时而冷静、时而癫狂中吐露出来的话语。
通过他口中只言片语的拼凑。陈皇后才突然明白了周帝令人费解的转变。
他始终是一个矛盾的人,但是这份矛盾在他年轻时并没有彰显。
那时候他拥有一切,——美名、美人、唾手可得的权利、全天下人的景仰......
先帝子嗣不丰,他占长占嫡,只觉得一片坦途。
从来便没有尝过挫折为何物的人,终究也得面对它。
他心中,始终觉得自己算得上这天下最高贵的人,在那些乍然转变的时日,他心中所有正向的热情都变为恐惧自己的离去。
他既不想放手,也不想后日无人继承。既害怕被取代,又担忧无枝可依。
陈皇后生下了周景后,他厌烦这个孩子的弱小,——这让他看见了他自己。
本该是最自信的君王,却放任自己陷入了矛盾和恐惧之中。
他一直说着,今天一句、明天一句,有时候因为神志不清,分明是刚说的话就又被自己在下一瞬推翻。
他的癫狂和狼狈,以及他身上所有的一切,都在他这个身份本该有的反面。
周帝只期望她能多和他说两句话,可是三年以来,一句话都没有。
他曾经爱过又厌恶过了的女人身上最突出的品质在此刻伤害他最深,她的温柔与坚韧,都加倍的投射在了他的身上。
但是现在一切都已经回不去了。一切都已经无法改变。
那一夜,来得心照不宣。
陈皇后先是在下午见了余杏娇。她随着皇城中夏冬的更迭抽了条儿,现在只矮段荣春一个头。
她坐在中宫殿中做女红,不言不笑,便也是一道风景。
陈皇后见了她,却没有和她说话,只是深深看了她几眼又叫她退下。
其实她心中还想再见更多人、见她的景儿,——可在她下令的前一瞬,又想起周景正在跟着段荣春,只好作罢。
她已经很久没有在心中如此恐慌,——不,这其实不是恐慌,更像是要做一件大事前内心翻涌的激动和兴奋。
其实对于所有人来说,这都是解脱,亦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法。
周帝已经有半年的辰光没有再试图自言自语挑起陈皇后的注意。他身上所有的爱恨都似乎被消磨干净,如同新生时的一个空壳,但他的光是黯淡的。
有的时候他会怀疑自己,——是否他的确是重病在身的。他每天只能躺在榻上,看到的只有殿顶精巧的四方天地或者冷眼,他觉得这大殿已经要被他用眼睛磨损通透,而他也从康健变成了重病。
——其实他应当是有病的,那些荒淫无道的日子早就败坏了他的身子。没有发生的,并非不存在,而是在暗中潜伏,等待着哪一日寻着机会便爆发出来。不是这一日,就该是下一日,陈皇后只是帮了他将这日子提前些许。
他身体的日渐衰落,也是必然的。
现在他想要说话,喉咙中也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
但即使现在每日清醒只有两个时辰、被软禁在榻上,他的身体瘦了那么多,却还未失清俊。
甚至那些声色犬马褪去后,他消瘦的脸才是陈皇后曾是闺阁少女时曾经深深迷恋的。
他在持续了千余个日日夜夜的幻梦中无数次哀求的人,终于降临到了他身前。
可他们都知道,她不是来原谅他的、亦不是来解救他的。
陈皇后端着药碗,和过去三年每次一般,一勺一勺叩开他的唇舌。
他只有当她为他喂药时才会安静地喝,自以为是一个君王最温柔的怜惜,其实在她心中未曾掀起一丝波澜。
可当他喝过药后,她看向了他。
平日里只能发出“嗬嗬”声音的喉咙惊人地发声:“......梓潼?”
换来的是她亲手扼住爱人的喉咙,一滴眼泪流下来。
不,这不是她的爱人,而是一个承载着无数矛盾的人。她如果还有所谓的爱恨,也已经被磋磨得不成样子。
他起初试着挣扎,又不知道为什么停下了挣扎。陈皇后感觉到自己手下,他的呼吸渐渐急促。现在终于换成了她把控着他的命门,如同那些灰暗的年岁中他无数次向她耀武扬威的那样。
周帝没有再挣扎,他努力睁开眼,好像是要仔细看清面前人的脸。
不知道是恐惧还是不忍驱使了自己,陈皇后将手松开,——却没有像眼前人想象中那样彻底放弃,而是换了榻上的软枕。
他身上本就没有力气,就算是挣脱,也挪动不了分毫。
只不过一阵呼吸之间,那只大手便垂下了。
那只手曾经执掌江山,代表这个王朝无上的权利。
现在却也只能软塌塌地垂落在榻边,生死全不由自己。
他的存在,已经横亘在她心头多年。
可如今一朝解决了,她却不能说自己心中是全然的快慰。
陈皇后握住他的手,颓然坐下。
她在寝宫呆了一晚,用自己生疏的手法为那个男人梳洗干净,既是为了景儿,也是为他保留最后一丝体面。
没有人知道她到底想了些什么。
——原来困扰了她那么多年,伤害了很多人那么多年的谜底就是这样的可笑。
又或许是在向前回顾,感慨自己半生起伏,——然后便只能把自己仅剩下的懦弱和迟疑都和他一起埋葬在这个殿中。
第二日清晨,她端着药碗,缓步走出寝殿,纤细的指尖抖着,连同她的话,有气无力。
仿佛一粒石子投入湖中泛起涟漪,一圈一圈引起海啸雷鸣。
山陵崩。
永宁二十一年五月初三,一个时代訇然逝去。
第五十三章 完结章
永宁二十一年六月, ——现在已经写作嘉元元年。
再过两日,便又是段荣春的生辰。
余杏娇和段荣春倒是把生辰那日互送礼物的传统保持了下来, 但自从十八年夏、段荣春生辰的那日他们出宫后,他们便一直在宫中忙碌,始终没有再叩开那扇沉重的宫门。
而段荣春身边的人早就已经熟悉了“余姑娘”和段公公每日分不开一般, 对于她的出入熟视无睹。
余杏娇坐在小院的书房中看书,旁边正写字的男人冷不丁抛出来一句:“你想出宫吗?”
她已经习惯了和段荣春对话,再也不会像几年前那样说着说着就双颊羞红。但此刻她还是因为段荣春语气中不易察觉的一丝郑重而晃神。
段荣春又问了一遍。
余杏娇翘起嘴角,她听出来了, 他心中不仅有郑重、也有慌张。那慌张应当是要决定一件人生大事前的举棋不定。
而如果这些都不重要的话, 她只关心——他希望不希望她答应。
应当是希望的。余杏娇有预感,这个“出宫”并非简单地出去待半日或一日,若是她现在点头, 他们或许往后也再不会回宫了。
——可她还是点了点头。
那是半个时辰前的事情, 然后便如同梦一般, 等到余杏娇再晃过神来,他们已经到了宫门外。
她什么还没有准备,就被他拉了出来。
但是看起来身边这个嘴角还带着不易察觉的笑的人,应该已经为现在准备很久了。
小太子已经登基变成了皇上,在余杏娇不知道的地方, 他与现在的太后与段荣春谈了半晚。
可这些都不是段荣春要展现给余杏娇看的。
在马车上, 段荣春只是淡淡地和余杏娇说,这便是他在今年生辰送给余杏娇的礼物。
想想过去这两年他的生辰礼物,虽然没有再带她出过宫、也没有如同那日一样将余府的地契捧到她眼前, 但他每年也送给她许多工质巧丽的东西。
余杏娇虽然心中很多迷惑不解,但是却还是全心全意的信任段荣春。
在他们的马车快要出宫的时候,车被拦下。像是三年前段荣春吓唬余杏娇时的情景出现了,余杏娇侧过脸去望段荣春,但段荣春眼中还带着笑意,道:“听听怎么说。”
拦住车的是陈皇后身边的人,其实已经是太后娘娘,但是余杏娇偶尔还会在心中叫错,就像她有时也会忘记自己到底是“双杏”还是余杏娇一样。
那个太监看了段荣春一眼,凑近余杏娇身边小声说,皇上和太后又想要问她一遍,如果余杏娇不愿意和段荣春一起走,她当即就可以回去。
段荣春在车内似乎目不斜视,但是在听到太监的话后还是屏住了呼吸。
余杏娇让那太监谢谢皇上和太后,便又是告别。——那已经是委婉的拒绝了。
那太监走后,段荣春拉着余杏娇坐回原位置,还一直抓着余杏娇放在腿边的手。
往后便都是通途,一路顺当直到出宫。
他们回首看着皇宫,这个曾经无数人想要进去又有无数人想要出来的地方,这个曾经埋葬了无数人爱恨悲欢的地方,那些人熙熙攘攘的,心中或许悲伤或者愧疚,最后只能一头扎进未知的苦难和命运里。
但是在这样一个传奇的地方,他们也会缔造属于自己的故事。伤害别人,或者被伤害。爱别人,或者被爱。无数挣扎的影子和分分合合的故事在她们身边涌现,只不过有的时候没有人能够注意到。
又是六月,皇城的夏天翩然而至。宫门前排起了长队,那又是无数人想要进来。他们或许会谱写一段属于他们的故事,也可能会从此就这样消散于烟云中。
马车哒哒哒地越走越远,这段“哒哒哒”声与余杏娇儿时的血色记忆重合,可她再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了。曾经让她无限痛苦的回忆已经被好的覆盖。
如果说那个时候代表了死,那么这次的车轮声便代表了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