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虚,再叠着一层心虚。
她收了声音,抬头偷看段公公的神色。段荣春已经收起了眼中氤氲着的怜悯和好笑,好似听得很认真。漆黑的眸子专注地看看她,又看看她的膝盖。
如果说刚才那捧阳光不客气地打在双杏身上,现下就更不见外地将段荣春也笼罩了起来。
暖,刚才还没觉得有这么暖。
双杏的身上好像也苏醒了,随着光照回温。
她端详被阳光笼罩的段公公,他现在难得神色恬静。她发现其实他的眉毛颜色很深,和苍白的肤色对比却并不突兀,鼻梁也挺直,如果他不做出一副凶恶的表情、眼神放射冷光的话,其实是略显文弱的长相。
长大些后,因着处于深宫中,她见过的男人不算多。很多太监,一些侍卫,还是孩子的太子,和仅此一位的君王。
皇上是英朗深邃的长相,虽是被丹药掏空身体,却还是有一身英武气度,也怪不得那么多宫女姐姐趋之若鹜。将皇上排除在外,和那些木讷粗鲁的侍卫比,段公公无疑是俊俏的。
可宫里的人恨不得将他描述得恶毒猥琐,凶如夜叉。
大概,因为他平日的确太凶了,别人不敢看,也便看不清他的真面目吧。
在光下闪耀着的,他的白发……那几缕华发夹杂在他鬓间,比他躺着时更加明显。
双杏心中涌上来一股心疼,她再开口:“段公公,您一定要好好养病。再……再回去。”让所有看不起你的人、伤害你的人都好好看看。
至于什么“回去”、怎么“回去”,她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像他这样的人,定然是不能在废宫冷院中了却残生、在污浊中挣扎的。
出乎她意料的是,段公公回她话了。
他也抬起头,目光和她的正撞上,她看着他眼底有碎成颗颗亮点的阳光。
段荣春嘴唇翕动,淡淡道:“回去做什么。”
“回去……总之会更好……”
他的声线还是喑哑的,音量却提高了些许:“现在就不好吗。”
又接,语气中有一丝极为隐晦的怒:“还是说,你是希望我带你再攀上……”浑然未觉这话已经默认将这小宫女与自己栓在一起。
双杏带着点慌乱,委委屈屈地打断他的话:“和这个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只是盼着你能好,你那么好……不应该……”你是我心中很好的人,配得上更好的地方,不应该就这么沉沦。
沉默了片刻,他懂了她如表白般的未尽之意,低头竟然笑了一瞬。又觉得她的确是善良又幼稚,与素不相识、只凭借听闻了解的人就能说出这样的话。
双杏看他的笑,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在笑。不是奸事得逞的冷笑,也不是得志的佞笑,它只是一个最简单、最单纯的动作。
段荣春包好了她的膝盖,撑着床头站起身,既像是在说服自己,又像是在跟她解释,轻声说道:“这事暂时还是不要说了。”
心中却是极烫极熨帖,首次出现了让他也堪不破的感受。
双杏也不知说什么好。看窗外这天色,她是须要回中宫当值的,就怀着万般思绪与他告了别。
竟然带着分释然:她终于能逃了。
双杏含含糊糊的把嘴里的“再会”吐出,却再也不似第一次踏足这个冷院时的自在。
没想着等待他的回复,她便出门回宫去了。这次她小心翼翼地阖上门,没从外面把门闫上。
她走出院门时,丝毫没觉得那个男人在她身后的眼神。
段荣春有什么眼神呢,他眼中依旧古井无波,再往深处探寻也找不到什么涟漪。可是他的心中却笃定着,誓要摸透这捉摸不定的感觉。
所幸双杏惊醒得也早,段荣春与她也没有浪费什么时间,走在回中宫的羊肠小道上时,天也才算是微微亮。如果脚步再加快,她甚至能赶得上叫安兰起床。
明明没有过去多久,也就那么一两刻辰光,她回忆起来却不由得捂紧胸口,试着加快脚步,觉得和段公公相处的一瞬就能抵得上平日里一个时辰了。
难熬,又显得那么奇妙。
绕过昨夜绊倒自己的雪坑,提着灭了一半的宫灯,双杏顿时觉得它也显得那么可爱。
膝盖的痛时隐时现,虽然伤口处包扎得温暖适宜,可这早上的猎猎寒风吹得她打寒颤。既是浑身都提不起劲来,走路速度自然还不如往日。
待她走到了中宫宫外,已将要是宫女们起身洗漱的时间了。
双杏拐着七扭八歪的弯,从侧院子处的一个小通口进了中宫。那个通口在树丛的隐蔽处,是宫人中偷偷流传的处所之一。双杏第一次试着在这里通过,脸上难免带着好奇。
俯身通过这通口,她直起身后感觉到心惊又感叹。在本该戒备森严、后宫之首的宫中还能有这样供人出入之地。
可她虽然对娘娘忠心,可是也不会向上通报这般事情。
是人就会有私心,主子有主子的烦恼,下人也便有下人的喜怒哀乐,两方人互相依存又彼此对立。
就好像经过了整夜的漫天大雪后,在小宫人眼中,这场雪的记忆是午夜时分就开始的费力清扫,而对主子来说,只是细细薄薄的一层漂亮雪花。
想到娘娘,双杏心中满溢的轻盈感觉又消褪了,转而被另外一重愧疚和羞瞒取代。
她心中的赦免还没有来到,她更是不确定它究竟什么时候能来到。可这是无法避免的:当一个人进行了什么抉择后,就注定要承受心灵的煎熬。
双杏走到侧殿厢房时,安兰已经起身梳洗过了。她玉似的脸上带着焦急,踱着步转在厢房门口,头还不住地往外探。远远看见有人来,近里看清却不是,一次又一次的循环,使她眼中凝满了失望之色。
待双杏走近了,安兰的神色乍变成不可思议,又转换成了又惊又喜。
她先是拽住双杏,生怕她又跑了般,再上上下下打量了双杏一番。看到她宫裙上血迹时骇然地叫了一声,又看她郁郁的神色,语带紧张地问:“你怎么了?竟然弄成这个样子!可是有人欺负了你?”
双杏看她真诚发问的眸子,她言语中已经没有了她大半月前等待双杏晚归时的冷意和忌惮。
作者有话要说: 双杏:做大做强!
段公公:不了。
第十五章
双杏也将手附在安兰抓住她袖子的手上,把安兰拉进了厢房内。
她顺手把宫灯放到屋子中央的小桌边,便拉过两个绣凳,扶着安兰坐了下来。对上安兰不似作假的真诚的眸子,她心中甚至有点感动,连带着涌上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
她一向以和为贵,与安兰相处时也常常相让,却还没想象过真的有这么一天被这个坏脾气的姐姐真心接纳。
双杏脸上浮现出一个乖巧的笑,却还没回她一个字。
见她不说话,安兰嘴还不停:“你快说啊,别这么晾着我,让我着急。”同时竟然急促促地上手拽双杏的裙子了。
双杏无奈,让她关上门,又当着她的面把裙子撩开,撸上一截裤腿给她看膝盖处包扎好的伤口。
她开口解释道:“我就是不小心摔了一跤。”说罢就继续乖巧地笑,言语中却丝毫不提自己一晚是去干了什么。
安兰见她的样子,也收起了自己的好奇心,什么都没问,反而关心她是否要换件裙子,不然一个失仪是跑不了的。
眼看着时间要赶不及了,她的衣服却拿去浆洗了还没回来。安兰翻出一件自己的大宫女服,借给她穿。
刚领回这批衣服的时候,双杏曾好奇地跟安兰比量过,这淡蓝色裙装裙长比双杏自己的尺寸长了两寸,腰处却窄了一寸,与安兰相比,自己是又胖又矮,引得安兰笑了她许久。
若是大半个月前,双杏穿上这件裙装一定会显得鼓鼓囊囊、不伦不类,但经过这个月身体的奔波和心灵上的焦灼,她换上安兰的裙子竟然正正好。
腰处丝毫不显得紧,竟是比她自己的衣服还合贴。
就是裙角离地低了些,安兰见了快手快脚地拿来针线包,挑出同色细线将裙角翻上些许缝住。线脚有些粗糙,一看便是不常做针线活的。
她可不比双杏,是日日夜夜都想着怎么进修针线活。她的女红差得很,针线包在角落落了灰,也不一定一年能拿出一次。
双杏站起身,在安兰身前转了一圈,待安兰脸上泛起一个满意的笑才停身。
安兰看起来兴致很高,把厢房的门落了锁,拉着双杏赶上去中宫正殿的宫女队伍。
安兰拉着她熟练地混进去。与双杏同寝前因着没人叫她起身,自己时常误时辰,这种事做的很多。
看着安兰狡黠的笑,双杏觉得她人还要比她表现出来的坏脾气再好一点,像她这样的人,就是愿意把一切好的都给自己认定的人。有时候既让人讨厌,又不得不喜欢。
双杏看自己正穿着的宫裙,裙角绣了一片精致的兰,现在只露出半片,这是当时安兰让她帮忙绣的。
宫中规矩既大又不大,只能说一切都看主子的意思。对小宫女的拘束也不是全然的,就算小宫女也可以戴些素净的首饰,若是遇上喜欢热闹的主子,逢年过节,漂亮的头绳也不拘的。
也常有宫女偷偷在宫装隐蔽处绣上些漂亮花草,双杏虽不这么干,但她女红好,常有姐姐妹妹找她帮忙。
这片刺绣,合了安兰的名字,让她一向心喜得很。现在她舍得拿出来给她穿,还干脆地缝上裙角,让双杏心里更感动了。
到了中宫,这份好心情也没被打破,因着收到的都是好消息。
太子的热已经完全褪了,就是整个人还因惊悸气血不足,但除了脸色苍白外,一日三餐都可正常用了。
陈皇后也从疲惫中脱出来,双杏看到娘娘恢复精神,心中替娘娘高兴。
整个宫又恢复了那种宁静祥和的氛围。中宫正殿不住传来娘娘的自说自话,她一直和太子说着话,却因着怕损耗心血,不让太子答话。
快用午膳时,双杏亲自去提了自己和安兰的膳,在将近中宫门口的花园被怯怯放着的腊梅吸引。
腊梅先花后叶,现下是腊月初,光秃的枝桠上只有几朵淡黄色小花蜷着,却足以散发出丝丝缕缕的甜。
她放下食盒,想要凑近细细闻那花香。
“这是哪个殿的宫女?”乍然,一个轻佻虚浮的声音响起,却没靠近。
双杏疑惑地转头,在看见一片金黄色的袍角时迅速低头下跪,力度大得像是能把脚下的青石板砸碎。
但她撞到伤口也未发一言,只是把头埋得极深。
一字字,在她脑子里炸开,引得她后背发凉。
皇上站在中宫宫门口处,一双不复清明的眼看着她,像是疑惑她为什么不曲身逢迎。
双杏忍得很辛苦,才没呕出来或是抬头用仇恨的眼神看向他。
见她不答话,皇上似是还要说话,却被身后一个矮胖的太监打断。
他笑眯眯地,长得好似尊弥勒佛,声音又尖又细:“皇上,您还有正事呢。”
听到他的催促,皇上索然失味。真是个不知情趣的小宫女,自己只是无意被她赏花的样子吸引,人竟是这么木讷。不过倒也算不上什么绝色之姿,缺她一个也不缺。甩袖子就带着身后太监进中宫去了。
身后的黄琅却回首对着这小宫女裙角的兰花凝起眼睛,眼中的宽厚霎时消散。
双杏低头在原地跪了许久,直到双腿都快失去知觉才起身。看皇上是往中宫去的,只有苦笑,罢了,自己也不算亏,也算少跪了迎接的一场。
但那寒冷的感觉却如影随形。
回了中宫,安兰倒是没等急。她摸了她后背一把,小声道:“你怎么出了这么多冷汗。”
双杏只能更小声回道:“……因天气冷吧。”
这话逻辑不通,安兰也没再问,好似方才那问题只是她用来缓解紧张随口问的一样。
紧张,自是紧张。能有幸连着两日见到天颜,纵是中宫的宫女也会因此激动紧张不已。
整个正殿都没有人大声说话。那些食盒拿早拿晚也无人关心,因为根本没人敢在此时用膳。
她们坐在中宫正殿的茶水间,听正殿内隐隐约约传过来的皇上的声音。皇上在关怀太子,父慈子孝,好似昨天不是他无缘由地痛骂太子一样。
双杏知道,定是因为太子生病的消息被引到前朝去,引得前朝臣子注视。虽然太子身子弱,生病是常态,但每次生病前朝都要担忧猜测一番。
此时此刻,皇上虽然昏庸,也不得不来向他唯一的继承人表达关怀了。即使……即使他其实一点也不关心,即使他在踏入宫门前一步还存着龌龊心思。
娘娘又要说她平素最讨厌的话了,双杏想。
陈皇后看着殿内的情形,她的丈夫好像没带着感情一样说一些让她都觉得讽刺的话,景儿在他父皇刚进殿时就挣扎起身行了礼,此后一直顺和着他的话。
她呢,她需要在旁边应和两句,塑造出一种帝后和睦的景象才行。
直到皇上面上带上了倦意,太子的脸也更白了几分,这才算结束。
陈皇后没关怀询问皇上是否要留下用膳,因为她明白那答案显然地是不。皇上也懒得应付般没提起,中宫给他的感受太过压抑,总是不如那些能撑着他纵情声色的妃嫔住所。
跪去恭送,双杏恨不得躲在茶水间的角落。
就这么,中宫的上午就在双杏心中的恐惧压抑和冷掉的饭菜中结束。
下午时,又不是双杏当值。可她又有点抗拒去那废宫冷院,找段公公。心中总想着,再缓缓,等一下再去。
她回到侧殿寝房时,安兰正在正殿当值,自然不在厢房内。而这厢房还是在侧殿人少处,左左右右只有她们两个大宫女,余下的小宫女或是有活计,或是不敢过来这边打扰她。现下坐在屋内榻上,竟然觉得周遭都静极了。
终于和安兰变成了朋友、太子有了起色,娘娘也不再为太子得病而悲伤,这都是好事。但段公公那阴晴不定的、让她捉摸不透的态度,连带着今日遇上皇上那让她后背针刺般冷冷的一眼,都搅得她心里乱极了。
双杏倚在榻上,下意识摸出针线包来。
上个淡绿色香包已经收尾了,她还寻不着机会将它送出去,就开始了下一个。在宫里的日日夜夜,每当她觉得熬不住、熬不下去了,她都是凭借着一针、一针又一针绣下去。
那贯穿了她年岁的针线,既缝补了无数香包和衣裳,也缝补愈合了她在飘摇中被撼动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