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德胜一怔,这不卑不亢又清冷的态度,还真有点儿莫名的眼熟。
打消这突如其来的诡异念头,夏德胜笑了一声:“真相究竟如何,我非刑律高手,无法断定,还是请你跟我走一趟吧。”
谢景心里头一沉。
白天出手杀掉贾铎,她承认是有些冲动,但当时愤怒实在压抑不住。
事后仔细思量,贾铎也不过是甘泉宫的六个管事之一,人死了,顶多是慎刑司问两句话,她后来又将井口周围清理干净,脚印都没留下,没有证据,总能脱罪。
如今竟然惊动夏德胜亲自上门了,而且来得这么快,至于吗?
沈月霜颤声道:“易姐姐……”
谢景转头温声道:“你别担心,我去一趟就回来。”
***
谢景跟着夏德胜走在御花园的小道上。夏德胜忍不住又看了谢景一眼。
他确定自己从来没见过这位易家千金,但总有种在哪里见过的熟悉感,微妙的心态下,他难得主动开口道:“你知道为什么要询问你贾铎之事吗?”
谢景低眉顺目地道:“贾公公位份贵重……”
不等夏德胜开口,旁边小太监忍不住噗嗤低笑了一声。
夏德胜无奈摇头,自己真是眼花了,眼前明明就是个涉世未深的少女而已。既然开了头,他还是尽职地解释道:“贾铎此人,不过是个从七品的小管事,却负责甘泉宫的厨房采买。日前陛下吃了那里送来的饮食,颇有些不适,所以才要召见他。”
他语气平淡,谢景却听得内心凛然,他知道自己身亡的线索在甘泉宫,却没想到会落到贾铎这个人渣头上。
早知道白天就不要让他死得那么痛快了!
感觉自己白白错过了一个亿,谢景满心郁闷,对夏德胜接下来的话语,也听得三心二意。
落在夏德胜眼中,只以为她是恐慌失态,最后一点儿疑惑也消去了。
一行人很快到了采薇宫地界。
原本冷寂的宫室此时灯火通明,数十人持着宫灯守在外头,中间影影绰绰,围着几位贵人。
谢景目光落在正中那人身上,霎时目光收紧,身体轻颤。
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第9章 灭门之恨
站在井边的空地上,云舒接过淑妃递来的绢帕,擦了擦额头。
今天下午,宫人禀报贾铎失踪的消息,宫内立刻开始搜查。
傍晚,用过晚膳,江图南就来禀报,贾铎找到了,不出意外地死了,尸首已经打捞上来,案发现场正在清查。
作为一个推理剧爱好者,云舒想着反正晚上闲来无事,而且吃得有点儿多,就去现场参观一下,权当散步了。
来了之后就后悔了。贾公公的尸体被捞上来,就搁在井边上,都没用个布遮掩一下。
虽说死亡时间不长,但这倒霉催的额头脸面都是淤青伤痕,再被水泡过,惨不忍睹。偏偏因为御驾到来,四周灯火通明,将扭曲的面目照得纤毫毕现。
云舒只看了两眼,就觉得吃下肚子的饭菜在翻涌,他赶紧挪开了目光。
“好吓人啊。”娇滴滴的声音是淑妃的,她正攀在云舒肩膀上。
她今晚跑去乾元殿送宵夜,就一起过来了。
嘴上说着可怕,淑妃的表情却没有一丝恐惧,反而饶有兴致。
“此人看面目浮肿不堪,似乎是被痛殴之后,再投入井内的,行凶者好生猖獗。”
不是说这个时代的名门贵女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胆量跟小白兔一样吗,您老人家这么两眼放光地盯着尸体正常吗?
自己果然跟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江图南站在尸体的另一边,摇头看向淑妃:“娘娘所言差矣,若臣推测无误,此人是先被投入水中,再重击的。”
“如何见得?”淑妃不服气。
“他伤口多集中在头脸,还有手指。必定是被推入井中之后一时未死,想要挣扎攀爬,被人重击数下,昏迷沉落,才死掉的。”江图南不疾不徐地说道。
淑妃哑然了。
江图南又围着井边转了一圈,“冲突发生在井边,四周却没有任何脚印,说明行凶者心思缜密,事后将痕迹抹去了。还有用来打击死者的木桶,也被仔细擦拭过。这样周到的凶手,竟然还是留下了一处痕迹,奇怪。”
“什么痕迹?”云舒忍不住问道。
江图南走到小树林边,抬手指着一棵大树,“这树的枝干被人折下了好几根,看断口的新鲜程度,应该就是今日发生的。是杀害贾铎的凶手曾经在这里等候猎物,无聊之下的举动吗?”
云舒想了想:“也许只是路过的宫人折了玩儿的,与此案无关。”
“臣原本也是这样想的,但仔细观察周围,树冠底下的脚印被人刻意抹去,若与此案无关,何必多此一举?”江图南敏锐地指出,“臣已经命人暗中搜查是否见到带着树枝的人了。”
人群外围,谢景听得心中暗凛。
那个多事的冯吉春!
夏德胜看了她一眼,抬头提高声音:“陛下,宫女易素尘带到了。”
云舒闻声转头望去,之前宫人禀报过,贾铎临死前最后见过的人,就是这个小宫女。
四周守卫分开,夏德胜领着一个身材纤细柔弱的女子走到井边。
看清楚来人容貌,众人都不由露出惊艳之色。
眼前女孩也不过十六七岁年纪,一身朴素的宫女青衣,乌黑的长发挽成圆髻,就是这样平淡至极的装束,越发衬托出莹然生辉的容色。缓步走来,宛如一缕幽静的月光照入庭院。
云舒正看得入神,不经意耳边传来一声冷哼。
是淑妃不悦地哼唧了一声,拉住他的手臂娇娇道:“陛下,这尸体恶形恶状,臣妾好怕。”
云舒:……这会儿装害怕不觉得有点儿晚吗?
眼看着他目光还是落在小宫女身上,淑妃勃然大怒,【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不过是个有点儿姿色的就挪不开眼了!】
云舒:……
谢景一直走到井口边,停下脚步,身边传来夏德胜的提醒,“这是陛下。”
压下心头的愤慨,谢景躬身道:“奴婢参见陛下。”
淑妃蹙起眉头:“怎么会有这般不识礼数的奴婢。”面见皇帝竟然不下跪,只是躬身,她以为自己是江图南这等朝廷重臣吗?
云舒并没有觉得什么,笑道:“无妨,查案要紧。”
淑妃再次咬牙。
云舒看向江图南。
江图南点点头,上前一步,问道:“你就是易氏女,今日跟贾铎来过这采薇宫?”
面对这般皎洁如月的柔弱佳人,只有江图南的声音还是一贯的严肃。
谢景垂着眼眸,听着熟悉的声音,恍如隔世,这里的几个人,从戴元策、夏德胜,再到江图南,都曾经是她的心腹亲信,但是……
他们之中一定有人背叛了自己!否则怎么会任凭这样一个冒牌货伪装自己,沐猴而冠呢。
谢景压下纷乱的情绪,低声道:“正是。”
“今日你与贾铎行至此处,是否对你非礼,又是在何处动手?”
云舒震惊了,非礼?还有这一出?
谢景在来时已经想好了说辞,“贾公公确实曾经对对奴婢无礼,撂下狠话,说让奴婢回去想想,若想逃过一劫,今晚三更天去找他。奴婢胆颤心惊,狼狈而回。本来还犹豫着是否该找宋掌事说明情况。”
江图南笑了笑,围着谢景转了一圈,沉声道:“七天之前,你刚入宫,他就曾经将你骗去,意图不轨,你衣衫碎裂,拼死逃出甘泉宫,之后大病一场,险些消香玉陨。”
“以贾铎这种急色的性子,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竟然只撂下几句狠话就放你离开?”
“奴婢也觉侥幸。”谢景低声道。在江图南面前,说得越多,破绽越多。
江图南盯着她,说实话,之前他并不认为易素尘会是杀害贾铎的凶手,贾铎此人虽不会武功,却正当壮年,颇为机灵,而易素尘身体柔弱,大病初愈。
但见了此女,反而升起疑惑。
这般冷静理智的姿态,实在不像是一个弱质闺秀,普通女子遇到此事,多半会流泪恐慌,举止失措吧。
没办法,谢景就算再落魄,也装不出那等泪珠满面的柔弱姿态,只能低头沉默。
江图南冷笑一声:“看来不动真格,你是不可能说实话了。不如慎刑司里走一趟。”
这句话一出,谢景倒是没什么。在场众人都露出不忍之色。
连云舒也瞪大了眼睛,眼前女孩已经够倒霉了!从千金贵女沦为下等宫女,被一个猥琐死太监逼、奸未遂,如今又卷入这等谋杀案,还要被刑讯逼供。江图南你是铁石心肠吗?
好吧,他承认,是眼前女孩太过美貌,楚楚动人的姿态惹人怜惜。他从上辈子起就是个颜狗,美貌的小姐姐和小哥哥一样,都是瑰宝,需要好好保护。
不过贾铎的死明面上只有这一条线索,也不能轻放……
念头一动,他立刻道:“等等,朕来问你一句。”
自己不是有金手指吗?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谢景低着头,眼睁睁看着那个熟悉的影子走到面前,他全身紧绷,从入场以来,她始终没有抬头看过他,就是生怕自己会按捺不住心中的愤怒。
这个假扮了他兴风作浪的恶贼,霸占了他辛苦打下的天下,玷污他的妃嫔,指挥他的属下,想想就愤怒。
眼看着身影停在对面不动了,熟悉的声音响起:“你跟贾铎之死有关系吗?”
一边说着,云舒走到了谢景面前,执起了她的手腕。
肌肤相触的瞬间,宛如被雷电击中,谢景整个人都僵住了,他这是要干什么!恶心!
【他要干什么!恶心!】
突然钻入脑海的声音愤怒尖锐。云舒吓了一跳,顿时将手放开,后退一步。
自己……有这么招人讨厌吗?按理说人的潜意识,会自动受到对话的引导,刚刚他提问之后,易素尘如果与贾铎之死有关系,会不由自主在心中想到。却完全没有思考,只注意了拉手的动作。
语气中满是愤怒和震惊。
是了,这女孩家破人亡,都是因为自己,男主几天前刚刚斩杀其父,流放其兄呢。
云舒讪讪退了回来。
两人之间的小接触落在众人眼中,都表情微妙,却不敢说什么。后宫里,从妃嫔到宫女,礼法上都是皇帝的女人,皇帝就算今晚召幸这个宫女,也是正常。
江图南嘴角微抽。早就听闻易氏女是难得一见的美人,还曾经有臣子劝主君纳入后宫,从而化解与易氏一族的仇怨。
当时主君断然拒绝,他们还赞叹主君人品贵重,不为美色所动呢。
敢情是因为当时没见过真人啊!
可当时不纳,如今已经隔着灭门之恨了,又看上这个女人,可不是好事。
淑妃更是捏着小手帕,恶狠狠瞪着谢景:这个风骚的小狐狸精!
第10章 天赐良机
云舒冷静了下来,又想到,眼前之人多半与贾铎之死无关,普通少女,尤其是这等千金贵女,亲手杀人,必定心绪波动极大,不可能毫无痕迹。
皇帝不出声,也没人敢说话,一时间场面有些冷。
江图南轻咳一声:“夜风甚冷,陛下大病初愈,不如先回去歇息。”
“也好。”云舒本来就觉得尴尬,不想呆在这里了。
离开的时候,想要叮嘱一句江图南不要太为难这小姑娘,但念头一转,江图南这种人精儿,哪里还用得着自己多说呢。说多了反而让众人以为自己真的对她有不轨意图,还会崩人设。
于是,扔下一地烂摊子,他麻利儿地滚蛋了。
回了乾元殿,云舒看了眼更漏,是戌时初,换算一下也就是晚上八点出头,在这个时代,很多人已经歇息了,但以现代人夜猫子的习惯,完全睡不着觉啊。
看到皇帝在殿内来回走动,没有睡意。
夏德胜凑过来,低声问道:“陛下,可要司寝局安排侍寝?”
云舒“虎躯一震”,断然拒绝:“不用!”
夏德胜立刻弯腰领命,“是,”然后乖乖退到了一边继续当背景板。
云舒叹了一口气,想到这件事就发愁,可怜他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呢,跟小姐姐那什么。
其实想想应该也没有那么困难,自己之前还曾经跟闺蜜调侃,为什么有人会对这种事儿这么热衷,究竟有多么爽,要是变成男的试一试就好了。
咳咳,话说得开放,实际上他两辈子都没有任何经验啊。
不过现在不是你愿不愿意的问题,而是必须面对。当务之急就是自己的武功,之前史太医说过,要通过圈叉来恢复。
圈叉的对象还有讲究,体质阴寒纯净的女子,还有冰寒属性的武功,两者兼具最好,不行的话满足一条也行。
可就算真通过那个法子恢复了内力,自己没有原主的记忆,招式一窍不通,怎么办?
头痛啊……
纠结了半天,云舒都没想出个解决法子来,倒是感觉肚子饿了。
看到皇帝的目光望向桌案上的几盘点心,夏德胜立刻躬身道:“奴才去御膳房传膳。”这些点心不易克化,晚上还是应该少吃。
“不必了,之前淑妃不是送来了亲手煲好的汤吗?”云舒不想为点儿宵夜兴师动众。
淑妃送来的汤,还一直放在茶水炉子上热着的。
小太监送进来,从象牙镂雕的捧盒里一一取出,摆在了桌案上。
是一碗浓汤配着三碟子小菜,都清淡素丽,用绘着赤红锦鲤的白瓷瓮盘盛着,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云舒拿起筷子吃了几口,小菜清脆甘甜,非常可口,而那碗汤更加鲜美,也不知用了什么熬煮,肉质细嫩,回味无穷。
一边吃着,他随口问道:“这是什么汤?”
夏德胜立刻道:“之前淑妃娘娘的女官送来时提到过,叫做牛鹿一锅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