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云舒开口,他提醒道, “你也许不清楚,谢景手下重臣,不少与前梁都有仇怨,包括最亲近的江图南,夏德胜这些人。哦,还有孟子昊,他其实是西建王的后裔,那个当年被武帝屠光的倒霉蛋,隐名埋姓,逃出生天……”
云舒没有说话,谢景走上谋逆之路,身边肯定会自动汇聚对前梁朝廷不满的人才。易玄英这种对前朝忠心耿耿的都是他的敌人。
人心是个微妙的东西,曾今对江图南他们的忠心从未怀疑,但知晓真相,他们会何去何从?自己无法肯定。更别说龙骨落在段无音手上,肯定会使出那一招……
一时间,仿佛四周都是漫天落网,找不到破局的机会。
段无音平淡地问道:“事已至此,陛下还有什么问题吗?”
云舒目光沉沉望着他:“最后一个,朕想知道,这种在暗中操纵天下,将所有人玩弄于鼓掌之中的滋味,是不是特别的爽?”
段无音笑出声来,“还算不差的。”
然后他微微欠身,“暂时委屈陛下在这里歇息几日吧。”
***
站在城墙上,谢景遥望着远方。
夕阳落下,天色渐渐沉暗。
堆积了一天的阴云终于化作淅淅沥沥的雨水从天边洒落。不一会儿就将毫无遮蔽的衣衫打湿。她却像是感受不到,依然望着远方出神。
辽阔的平原上,江水从中翻涌而过,隔江对面的宋城,驻扎了北离王府的十二万精锐。
而自己身后的涟仓,屯驻了六万朝廷精骑。与东边易玄英率领城北三营的兵马遥相呼应,呈掎角之势,将北离王府的兵马牢牢控在河对岸。
自从叛乱发生之后,几个月来,北部的战局就这么僵持着。
双方都有默契,随着东淮王府攻势放缓,这片辽阔的平原上,很快就要发生一场大决战。
谁知道,眼看着战事一触即发了,却因为一个谣言,气氛发生了诡异的变化。
身后传来脚步声,谢景没有转身。
直到那个人走到旁边,在城墙上站定。
“这个时候,是不是只有我一个多事的人过来看你啊?”易玄英笑着问道,清隽的脸上带着赶路的风尘。
谢景抬眸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易玄英仔细望着她脸色,点点头,“看到你还这么精神,我放心多了。”
谢景眉头微抽,这家伙是来给人添堵的吗?
“你说,相信这种谣言的人有多少呢?”易玄英仿佛没有看到谢景眼眸中的“走开,让我独自待会儿”,自顾地说了下去。
这些天,关于新朝皇帝血脉的诡异流言,已经广泛地散播开来。
本来没奢望从谢景口中得到答案,想不到真的开了口。
“会有很多。就算现在没有多少,等将来更多的证据摆出来,会越来越多。”谢景冷静地道,“因为那本来就是事实。你不也是因为相信了,才千里迢迢赶过来吗?”
易玄英表情一顿,虽然他也觉得,慕荣佩一党不可能编造这种离奇的谣言,倾向于相信。但没想到谢景这么坦诚地认命了。
“你不会早就知道吧?”
“原来不知道,但如今知道,想通了很多事情。”谢景语调平静。比如武帝对他出乎预料的容忍,还有在得知谢础死讯之后骤然病情恶化驾崩。亏得他当时还阴暗地猜测,自己那个渣爹不会真的和武帝有什么吧?
之前为什么从来没有往那个方向想过呢?是武帝这个人虽然狠毒,在女色上还算克制?
不,应该还是因为气运之眼的蒙蔽!不被皇族承认的血脉,在气运上金色龙气非常微弱。自己太过迷信气运之眼,反而忽视了很多细节。
“别有太多压力,好歹还有我在。”易玄英本来想拍拍谢景肩膀,却觉得尴尬,只能望着远处说了这么一句。
简单,却是他身为武将的承诺。
谢景低笑出声,上辈子,他绝对想不到,会有接受易玄英安慰的一天。
谢景抬头看向他:“你是担心我会被他们架空吗?你也太小看我了。”
易玄英苦笑,“那倒不至于,毕竟大多数人并不知道你的身份。”
不过知道的那几个,也够麻烦了。
一路打拼追随的部属之中,有不少与前梁朝廷有仇的。
比如夏德胜,全家惨遭肃王杀害,为了报仇,不惜自残身体,投靠朝廷,潜入肃王府当暗线,却在无意间发现,自己全家惨死,是因为朝廷暗中挑拨设计,纯粹就是武帝和肃王兄弟相残的炮灰。夏德胜险些崩溃,幸而男主这个新起的权臣向他伸出了橄榄枝。
如今兜兜转转一圈,发现几任主君竟然都是前梁皇室大乱斗,也不知道发誓跟前梁皇室不共戴天的他心情如何。
应该很复杂吧,这几天开始躲着他了,大概是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不仅是这些部下。还有更深一层,天下以孝义立国。他身为大梁皇孙,却屠杀宗室、残害忠良、废除宗祠、淫、辱堂妹,在世人眼中,这些都是抹不去的黑历史。
虽然身为篡位者,原本的名声的就不怎么好,也没糟糕到这种地步。
“世人大多愚昧,何必计较这些眼光呢?”一个清朗的声音从后头传来,江图南拾阶而上,到了城墙上。
他笑着跟易玄英打了个招呼,转头看向谢景。
“陛下。”拾起了这个久违的称呼,江图南揉了揉鼻子,“哎呀,怎么觉得有点儿拗口呢!大概太久没叫过了。”
易玄英毫不客气地笑出声来。
谢景嘴角抽动。
江图南很快恢复正色,“臣的家族之前是受过前梁皇室打压,家父获罪身亡,但那都是什么陈年烂谷子的事儿了。如果还要计较这个,那臣算计着,是不是得把四十多年前臣的祖父死在旧魏乱党手里的账算算?还有八十多年前,臣的曾曾祖父被北狄人所杀的账……唉,臣这辈子不用干别的,累死算了。”
江图南一脸唾弃,又道,“夏德胜那家伙向来喜欢钻牛角尖儿,暂时看不开,就让他先找犄角旮旯蹲着吧。反正迟早会想明白的。”
“也不想想,陛下都大义灭亲了,他只有感恩戴德的份儿。”
这个“大义灭亲”听得易玄英哭笑不得。
“至于孟子昊他们……”江图南继续道,“军中谣言纷纷,都是闲得。打起仗来,什么都忘记了。不如尽快开战。”屯兵这么久,要打不打的,他一个文官都受不了了,何况武将。
易玄英也是差不多的意思,一场大胜是比什么血脉、礼仪、法度都更加有说服力的存在。这天下,终究是强者为尊!
尽快压服北离兵马,荡平天下,重返京城。什么背地里的议论都得收声。
对两人开战的建议,谢景却没有直接点头。
遥望着远方,山坡上遍地葱绿,随着夏日的到来,整个世界都焕发出蓬勃的生机。
易玄英和江图南,能感受到他们对自己的关心,也很感激。
但其实上,得知此事后,是非常震惊,却没有他们担心的那么剧烈的冲击。
大概因为一颗心早已经被满满的思念占据了,没有太多空隙容纳别的。就连听到这种天翻地覆的消息,第一个念头也是想见他。
悄悄地,谢景也曾设想过,如果自己生命中没有云舒的存在,知道这个消息之后,会是什么样的心情。生命中最后一小片亲情彻底崩溃,打拼多年换来的兄弟情义渐渐离心……瞬间涌上来的荒芜感几乎将整个人淹没。不敢继续深思。
而如今,自己却能冷静地站在这里,与易玄英这个昔日宿敌谈论着往事,冷静分析。
因为有他在,幸而有他在!
这么想着,想见他的念头越发不可控制。
“不打了,和谈吧。”望着灿烂的阳光,谢景露出笑意。
想见他,比什么都更急切!
迎着易玄英和江图南惊异的面色,她沉声道,“决定了,我要去京城,一切该结束了……”
作者有话要说: 那啥,明天跟大家请假一天,把最后这段情节理顺一下~
第121章 下山
一场大雨, 落在奉天观里。
走在廊下,听着细雨飘洒在房顶上, 绿叶间, 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云舒脚步不由地放轻了。
眼前是一片花园, 各色草木郁郁葱葱, 搭配地赏心悦目,西头是一处占地广阔的湖泊,引着自山巅蜿蜒而下的清泉水, 波光荡漾,秀丽怡人。
景色非常美, 但再美的景色, 也比不上湖边忙碌的那个人鲜活动人。
贤妃正在湖边摘花, 窈窕的身影掩映在一片花影流离中,美不胜收。
云舒依着栏杆看了片刻, 出声道:“为什么不采莲花?”
湖面上莲花开得正盛, 也不知是什么品种, 色泽润白, 莹莹如玉,比贤妃采摘的茉莉、紫藤都漂亮多了。
贤妃抬头,拢了拢被雨水沾湿的乌发,笑道:“莲花虽美,却无香气,用来插花并不合适。”
云舒恍然, 她是要插瓶送去段无音那边的。一个瞎子,确实莲花再美也看不见。
下了回廊,前头不远处的凉亭里,圆圆的石桌上摆着一个雨过天晴瓷瓶,里头已经插了十几枝花,错落有致。
云舒站在桌前欣赏着,早就听说,贤妃插花的技艺是闺阁千金中数得着的,果然非同凡响。
片刻之后,贤妃也进了凉亭,她穿着一身鹅黄色长裙,乌发用一根白玉簪束成朴素的圆髻,脸颊发丝都带着雨滴,让整个人看起来如一枝含露的桃花,美得挪不开眼。
云舒叹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古人诚不欺我也。”
“陛下别这么嘴甜,万一勾得臣妾心动可就不好了,您又不会负责。”贤妃幽怨地横了他一眼。
云舒尴尬地轻咳了一声。
贤妃将新摘的几枝花插入瓶中,又拿起银剪刀逐一修剪。
娴熟流畅的动作中蕴含着一种美,云舒看了半响,开口道:“怎么有兴趣学这个呢?”她的性格不像是喜欢这些的人。
贤妃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本来没想着学的,刚与陛下退亲的那会儿,在家中无聊,才开始学的。”
说到这里,贤妃笑道,“说起来,我插花的技艺突飞猛进,还是靠了他指点。”
云舒明白她说的是谁,不仅诧异,段无音一个瞎子怎么可能会这些……转念又想到,他也不是一开始就是瞎子的。南泽王世子可是闻名遐迩的神童。
“朕很好奇,你什么时候遇见他的?”
贤妃露出怀念之色,“说起这件事来,还是易妹妹惹的祸。”
云舒惊讶,这件事怎么又牵扯到易素尘头上了。
“陛下有所不知,当年易太傅和妙衡真人是忘年交的棋友,曾经带着她来这奉天观……”
这段往事云舒也听易玄英提起过。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易妹妹得了妙衡真人的青眼,赏赐给她一块勾玉,当做随身的护符。我后来知道了,眼馋得不行。说起来可笑,那时候我年幼无知,虽然跟易妹妹交好,但日常衣食住行,常常忍不住攀比……”
小女孩之间较劲儿的心理,云舒能理解。
“我就费尽心思缠磨家人,找了借口也来奉天观参拜。那些年,妙衡真人身体尚好,奉天观还没有这么冷清避世。”
“我来到道观,哈,结果不用说陛下也知道。盘桓了两日,别说什么勾玉了,连妙衡真人他老人家的面也没见到。我不甘心,想要从偏殿角落镶嵌的装饰品上撬一块下来。于是趁着月黑风高,避开侍女悄悄溜过去,结果被困在高台上下不来。一直到了半夜,我哭得嗓子都哑了,直到他经过,才将我抱了下来。”
想起初遇,贤妃唇角浮起笑容。
云舒心神触动,按照时间推测……
贤妃知道他在想什么,笑道,“就是陛下刚刚启程投奔边关的时候,也是林家刚刚向陛下提出退婚不久。”
“本来以为,他是陛下亲眷,肯定会对我不假辞色,没想到反而温柔有礼。那段日子,我心情糟糕,退亲这种事儿,毕竟会被议论。而且隔年,臣妾的母亲又因病去世。心情前所未有的苦闷。”贤妃顿了顿,低声道,“多亏有他在旁边开解。那两年,臣妾打着潜心道法的旗号,时常跑到山上来。长大了也没有断了联系。也亏得他有耐心,估摸着,他大概那时候把我当成小妹妹照顾了。毕竟后来,他的妹妹因为病重夭折……”
云舒望着她。贤妃眼眸中的光芒和甜蜜没有一丝虚假。少年相逢的时光最是真挚宝贵,从此倾心恋慕。
记得贤妃第一次出现在自己面前是平定前梁余党叛乱之后不久。是段无音从紫虚真人口中知道了自己魂魄出现问题,所以才让贤妃出手试探吧。
还有之前在山上刻意下药,导致他在季寰面前险些失控,说是陷害争宠,只怕也有借机留在山上的意思。
“幽居山上这些日子,每天都给他送花吗?”云舒笑问。
贤妃抛了他一个幽怨的眼神,“还不都是因为陛下将人家抛在这里。一心只宠爱易妹妹。”
云舒叹了一口气:“你这么费尽心思为他,值得吗?”
“臣妾知道,他是一心修道的人。这些年修得越发高深,无情无欲。”贤妃苦恼地道,“其实以前他并不是这样,刚认识的时候他对我很好的。”
也许少年时候,段无音还没有那么冷心冷肺,所以才有了这一段温情的时光?对贤妃这种痴迷,云舒也不知道该同情,还是讽刺,尤其当他抬头,看到走在廊下的那人时候。
贤妃也看到了,欢快地起身招呼道:“你来了,今天的插花做好了,用了新开的白茉莉,甜丝丝的。”
段无音不置可否,明显的冷淡。
贤妃兴致盎然地道:“我先送去你房间,你们先谈吧。”说着,极有眼色地起身,抱着花瓶离开了。
“最难辜负美人恩。我看国师倒是丝毫不动如山。”云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