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长在耳骨上的琉璃灯终于顺利摘了下来,白璃将灯往血海上空一抛,灵光泛出一张细网。
“未能在活着的时候将他们领回族地,我很遗憾。但苏氏以后的子嗣,毋论生死,都有回归族地的权利。”
“这是我的承诺。”
天道誓言在她额前结成一朵莲花。
片刻之后,又隐没了去。
……
苏稚身后那一柄□□凝出一道虚虚的人形,朝白璃笑了一下。这个男人同叶轻有几分相似,依稀是个俊朗少年。
“是我小叔叔!”
守在山门口的叶轻瞪大了眼,银枪在石壁上擦出铿锵之音。枪尖一点寒芒,与隐在红衣女人背后那一把近乎一模一样。
白璃却没有心思去管这些恩怨,只问:“这座隐凤山究竟是谁建成的?”
苏稚长吁了口气:“很抱歉,我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
“禁咒?”
苏稚点点头。
白璃掌心聚起一团火。没关系,拆了山头,叫这千年基业功亏一篑,那幕后之人总会忍不住冒头。
旋转在血海上空的琉璃灯即将彻底净化这用人命养出的丹火,在慕墟配合下层层结界眨眼间化为齑粉。
山峦崩摧,雷霆阵阵。
只几盏茶后,空中忽地冒出一人。那儒生打扮的白非羽,手中握着一把扇子,神色竟同曾经的林翡格外相似。
他身上的气息竟已然逼近大乘境,慕墟召出重渊飞身迎战。苏凰等人完全无法加入战场,只能护着唯一的凡人苏稚,尽量不拖后腿。
白璃掌中长弓紧握,从旁掠阵。
正当时,白非羽虚晃一招,旋腕一展扇面。那扇上凝出一层星光,兜头向白璃罩来。
纯净的星力中却裹挟着一股来自冥魔的污秽气息,白璃被罡风逼得倒退数十步,差点要被这股力量叩开灵府。
那边同白非羽正面交战的慕墟分了神,他旋腕横扫,足尖一点,只欲朝她奔来攻势变得大开大合,却不甚被银刃划过胸膛,血珠溅上下巴。
时翡大笑:“你又算什么东西,敢来阻我大业?”
白璃对着慕墟摇了摇头,那意思是叫他不要管自己。她强自冷静下来,灵气在经脉中辗转,丹田几近沸腾。
瞬时火焰从眉间升起,淌过狭窄的空间,那一道星光凝成的雾气没一会儿就被烧透。
慕墟不再有后顾之忧,长剑脱手而去,龙语轻吟,绵长的法咒终于在这一刻生效。
下一刻——
刚刚大放厥词的白非羽旋即发现,这片空间中骤然变成了一处禁灵之地!
元丹眨眼间失去联系,几乎要压得凝不成人形。耳朵和尾巴几乎不受控制地要冒出来,他呕出一口血,手掌撑在地上,脖颈间青筋暴起却死死遏制着冲动,抗拒现出原形。
“你竟然突破了血脉桎梏?!”
白非羽瞪大了眼,近乎喃喃自语,“不对,不对,根本不是大乘境,这么快就到了半步飞升的境地了么。”
半步飞升——
白璃碾碎丹药混着血珠洒在那道狭长伤口上,仰头瞧了眼神色平淡的龙。心道,什么时候大乘境都变得这么容易突破了……真该说,不愧是原著中最大的反派Boss?
“想必七星门现在尽入你彀。”
慕墟嗤了声,换过称呼:“七星门少门主,时翡?”
白非羽也就是时翡怔了一下,扇骨一转,却是看向白璃:“我其实挺喜欢白非羽这个身份的,按照人类的说法,指不准咱们五百年前还是一家。”
白璃:“你看我像斯德哥尔摩患者吗?”
斯什么患?包括时翡在内,在场几人对眼懵然,大家都没有听说过这个词汇。
白璃却没解释,说:“第一次,在雀灵部落,你把打伤桑长老的罪名推到我头上,害我不得不釜底抽薪,以天道誓言自证清白。第二次,在海市秘境,改动一页书上的内容,扰乱因果,差点叫我们所有人折在幻境中。”
“第三次,就在这里,你不仅觊觎我的族人,直接间接杀了几代人,甚至还想要我这一身血肉,以便炼成所谓的灵丹。”她手指因为刚刚过度用力,止不住痉挛,语气却平稳极了,“我难道有病,还要对仇人好言相对?”
“哦,还有,我的族长爷爷被冥魔之息操控那么多年,这件事也是你干的吧?”
“是我又如何。”
时翡当真疑惑极了,说:“只有沦落到绝境的兽,才能领略绝望的力量。这片大陆本就该是我们神兽一族的。和我合作坐拥整个大陆,裂土封圣亦伸手可得。当大陆的主人难道不好吗?”
白璃心说,我可真是谢谢你了。
她觉得莫名其妙:“我要整个大陆做什么?”
时翡差点又呕出血来,恨铁不成钢:“凤凰这种兽族最优秀的血脉,天生就该称王称霸!”
白璃沉吟:“只有我一个觉得这个王八啊,一点都不中听吗?”
慕墟手掌搭在她的腰上,挑了眉,这是一个占有欲十足的姿态。
他嗯了声,附和:“我也觉得。”
时翡:嗯??玄水一族听到你们这话真的不会哭出声吗?
时翡显然没有见过这样天然的活体杠精,也没有见过上赶着给杠精捧哏的,一时噎得说不出话。
慕墟忽然道:“你就是白泽留下的遗腹子?”
时翡一时大骇,没接话。他谨慎地闭了嘴,那样子好似一只被逮住命脉的河豚,虚张声势的淡定一下子没了。
“传闻中至善至纯的白泽夫妻,就留下你这么个——”慕墟哼笑,睨了他一眼,学着白璃的语气说,“垃圾,或者祸害?”
时翡低头沉默,再抬眼时那副四平八稳的儒生样儿再也维持不住,眼底止不住癫狂。
“七星门的老头子千年以前就敢拿魔族,污染我神兽血脉,搞出了冥魔这种滑天下之大稽的玩意儿。我——至纯至善的白泽?哈哈哈哈哈,你说的也不错,我不过就是个用冥魔孵出来的祸害。”
“哼,区区人类,也胆敢圈养神兽。”
试遍法子也没能打破禁灵囚笼。
时翡开始无能狂怒,“七星门,万兽谷,百净斋里的老和尚,还有散修盟姓林的一伙人,我都叫他们付出代价。”
“说起来,这个隐凤山不就是七星门搞出来的?呵,几年前我还查到七星门从前也抢到过凤凰蛋,只不过运道不好,叫那蛋从时空裂隙里滚了出去。”
他看着白璃越说越疯狂,也越发疑惑不解:“你明明和我一样,都是遭受人类迫害的神兽,为什么又要站在他们那一边和我作对?”
“诚然,你的经历委实值得同情。”
白璃眼底一片冷然,搭在弓身上的手指死死紧叩,“但我同情你,谁又来同情我无辜殒命的族人呢?杀人偿命,七星门的账要算,你——我也不会放过。”
慕墟手掌虚虚一拢,禁灵囚笼一点点收紧,成了一张捆仙的网。
但此刻异变陡生——
囚笼中的时翡七窍流血,整个人像被戳破的皮球一下子瘪下来。众人都注意到了,他的神魂无视了禁灵规则,竟生生逃了。
庭道非拔剑欲追,慕墟却摇了头:“白泽一族的本源秘法,一生只能用这么一次。”
换句话说,追是追不上的。
慕墟松开了手掌。
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叫他的小鸟套出来了,也算不亏。
“白璃啊白璃,就你身边这个人,和我其实也没什么不同。”
时翡的声音盘旋在隐凤山上空,伴随着一阵阴笑:“瞧着吧,深渊养大的兽,迟早会反噬主人。”
白璃:“你错了。”
不是每一个勇者最后都会成为恶龙。
也不是每一只在迫害中成长起来的兽,最后都会成为加害者。
“我的这只龙,从来不是穷凶极恶的恶龙。他和你哪里都不一样,不会对无辜的稚子下手,不会为了一己私欲扯出冠冕堂皇的理由,也不会……”也永远不会对我下手。
白璃仰着头,对上碧蓝天穹,又说:“有野心没有错,但你不该拿完全不相干的、无辜者的血来养自己的野心。”
慕墟就是慕墟,即使囿于返祖隐患却没有对不相干的人出手过。他是恶名远扬、人人畏惧的龙,也是朋友遍布大陆、四海拜服的归墟尊者。
他曾经一龙一剑,单枪匹马杀回龙宫,剜出每一只向他动手的龙活生生的心脏。那一天整个南溟的天都被染成了血色,银龙消亡让整个修真界人人自危,所有人都说他是恶龙。
但她的这只龙,明明从来没有对不相干的弱者下手。
——怎么能一样呢?
“而且我也不是他的主人。”
白璃主动握住慕墟的手,对上那一双湛蓝眼瞳,一字一顿认真道:“我是欢喜他,但喜欢或者……或者爱,永远不会成为束缚。”
小凤凰的眼睛透彻如琉璃,一如她的名字。慕墟第一回 真真切切地,从那双眼里读出珍重的爱意。
那是任何语言都无法形容的。
慕墟只觉整颗心脏都涨涨的,冰凉的血液泛起滚烫热意。他低下头,指腹忍不住去摩挲那一片种在她眼下的鳞片。
白璃按住他的指节,弯眉轻笑:“我可以是你的逆鳞,但不愿意成为龙的软肋。”
逆鳞是珍重。
软肋却是弱点啊。
第七十章
时翡虽凭借神通遁逃, 但此前那桩桩件件都叫留影石一一刻录, 再加上先前在雀灵部落时白璃刻录的那一枚,以及海市秘境中云斐的发现, 一并构成了板上钉钉的证据。
慕墟却没有亲自插手这事, 只将东西送到了宋远山手里。
宋远山当即招来教习长老、桑舟、越渺一众,先要将这个事商讨清楚。
天一堂的水镜重新派上用场, 三头乌自告奋勇接过留影石,也不知那一处关窍出了错, 七八个偌大的水镜竟循环播放起几日前白璃那一番慷慨自白。
天一堂中骤然静极了。
连三个大脑袋那几声低不可闻的低嘶都变得高昂刺耳。
冗长的沉默中教习长老捋了捋长须, 感慨:“他们小儿女的感情可真好啊,叫我一个老头子看着都眼热。”
一向端方儒雅的宋山长眼角抽了抽,这是重点吗?
越渺九条尾巴都炸了,怒拍案几:“我就说这只龙不安好心, 整天惦记着老子窝里的小崽子!”
宋山长扶着额头又抽了抽嘴角。
这下既不想端庄, 也不想儒雅,只想冲上去叫这两个认清重点, 眼下是说这些儿女情长的时候吗?是吗??
桑舟长老盯着水镜, 冷不丁想起, 从前在雀灵部落那一番要为白丫头寻一只龙做道侣的浑话, 当即惊出了一头冷汗, 颤颤巍巍攥着袖口去揩。
娘嘞,老子离当场去世就差那么一只龙的距离!
三头乌眼观鼻鼻观心,三个脑袋出奇一致的低调,三步并两步冲上前去, 做主先将水镜上这一段“官宣”裁了去,顺道换回正常的“今日说法”频道。
水镜开始回溯当日隐凤山险遇。刀枪剑戟声不断,夺命灵光你来我往。
却不想,越渺更气了:“我剑呢??老娘的徒弟绝不能受这个委屈!”
这只天生地养的大猫向来脾气暴,当即提了剑要杀上七星门为白璃讨回场子。却是教习长老一众好说歹说给拦住,最后由宋远山亲笔写下征讨檄文。
宋山长的檄文文辞斐然,洋洋洒洒一大篇其实就讲四桩大事:
其一,万年前冥魔之患乃是人祸,由七星门开宗祖师牵头,笼络一众人族散修、兽族魔族渣滓搞出了一批不受控制的试验品;其二,海市秘境中动手脚导致百净斋十数位弟子身损,挑拨各大宗派关系;其三,利用诊治机会暗地里用冥魔之息控制宗门大能,其中尤以雀灵一族亡故的族长为罪;其四,暗地里对冥魔封印做手脚,并以世俗界王族血脉为引,以婴儿孩提炼制人丹,恶行长达数千年之久。
此檄文一出,诸宗各派一片哗然。
冥魔之息既能悄无声息让一位上古灵兽部族的族长化作傀儡,受人操控几十年而不自知,焉知宗门中曾经请托七星门治疗的长辈们没有中招?
修真历621年春,天衍宋远山联合五方部族,率领苦主百净斋、追风剑派,以及清缴叛逆元气大伤的万兽谷,正式向七星门及时翡发起征讨。
冥魔祸患犹在,大战一触即发。
此刻,远离修真界的世俗王宫内。
慕墟赤脚踩在脚踏上,一手撑着额头,忽地说:“或许我也该谢谢他。”
“嗯?”白璃正抱着药杵调灵药,懵然间抬起头。
慕墟曲指在她额前一弹,笑而不语。如果没有时翡作乱,没有大乘境渡劫时那一场意外,他又如何会机缘巧合之下,跌入封闭千年的雀灵部落找回他的小鸟?
想通关窍的龙仁慈又大方,给“媒人”这具身外化身留了一个全尸,交给苏家的人挂在汴京城门口,供万人瞻仰。
白璃瞟了他一眼,当即把案几上堆着的羊皮卷塞在他手里。没头没脑瞎捣乱,这龙多半是闲的。
羊皮卷上是在云斐所说制造冥魔的洞窟中,复刻出来的阵纹。
那一日他们在山间动手,山峦崩摧之下草木倒向,竟正好露出山体中那一个废弃万年之久的洞窟。两相对照,就是云斐描绘的那一处!
甫一进洞,便是撞鼻的腥臭。
尽管过去了几千年,但未净污秽难以言说。再往洞门口查探,遮掩天机、隐匿生息的阵纹只留下一点残缺的部分,核心祭坛上改换血脉的法阵隐没在石刻间,亦是残缺不全的。
白璃按照云斐的指示,先将石刻上的阵纹小心复制下来,又叫慕墟用剑剜下整个洞里有灵气波动的石刻阵盘,先行带回去研究。
俗话说解铃还须系铃人。
比起没头没脑蛮干,倒是从弱点逐一击破来得更实在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