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墟在阵纹上造诣天下少有。
有一回她听越渺说,玄水部落现今那一个厚实的护城结界,就是这只龙搞的。怎么打都打不破不说,这么千年过去了,竟还随着玄水家一窝又一窝崽子出生,越渐厚实,浑似个乌龟壳子!
若不是他没兴趣去争名头,天下第一阵师,绝不会落到追风剑派长老脑袋上去。大猫说这话的时候,不屑的表情里都难免多了些敬畏。
融合几种不同的先天血脉制造怪物,这法阵中心是一种错位的规则之力。那么转换的阵法,就需要借助另一种更高阶位的规则之力。
慕墟心中有数,却想逗逗小鸟讨些甜头。
他抬眼顺着羊皮卷捉了她的小手,捏在掌中颇具暗示意味把玩。
白璃却皱了眉:“坐好,小心不要碰到伤口。”
那一道被时翡扇骨打下的伤口,皮肉外翻,腐臭腥气郁结在血肉间几乎要深入骨头里去。若不是慕墟修为精深,龙族体质又向来强健,指不定就得栽到他手里。
白璃抿了抿唇,她跟那劳什子白泽结下的梁子可太深了!
慕墟低笑,在那气鼓鼓的脸颊上咬了一口:“一点小伤,不疼。”
白璃低头,努力眨开眼底雾气:“你总这么说。”
慕墟挠了挠她的下巴,“嗯?”
白璃心口沉闷闷的,手掌拢起比划了两下,“从前还是这么——小一只龙的时候,就把尾巴尖尖弄得血肉模糊。现在好大一只,人人尊崇,如果……如果不是有所顾忌,天底下恐怕没有任何一人能够伤你的。”
细细算起来,他每一次受伤都好像是在保护她。
“我以后一定要变得很厉害。”白璃一层层缠好纱布,要厉害到没有人能够打她身边人的主意,也没有人敢来欺侮翼族。
慕墟挑眉:“你对自己有什么误解?”
白璃疑惑地嗯了声,却见他披上外袍拉着自己一道往外走。市井话本中说天子有真龙之气其实不假,此刻他们站在城头上,以白璃合体境的修为都能看到龙脉在王宫城池底下起伏翻涌。
正瞧着,地脉中那只赤金大龙甩尾向慕墟游来,那样子仿佛瞧见主人的小宠,几乎要凝成实物的大脑袋蹭到他肩头。
慕墟却毫不留情面,一把拨开缠来的金色雾气,扬眉睥睨:“龙脉是这个王国的气运,如果你没有来,至多半年以后它就会彻底消亡。”
消亡两个字上咬字极重。
金龙极通人性,听到这里低下高傲的头颅,戚戚又往白璃肩头蹭。但又一次被慕墟无情的拨开,这回还把它好容易凝成的实体劈散了些。
金龙:“……”
金龙委屈,但金龙不说。
人间龙脉同龙族息息相关,如同这般由修士插手断一朝气运的事,龙族传承里只有过几次记载,那都是一纸文书写不尽的惨案。
慕墟:“龙脉与王朝气运相辅相成,失去龙气庇佑,天灾祸患就会接踵而至。若兵燹中再生出妖鬼之祸——”那就是邪修成长的最佳土壤。
他没说完。
白璃却听懂了。
慕墟又说:“一百岁修到合体境的人,整个修真界没两个。即使是我,也不可能。”
她展眉又笑开,心说:算上蛋里没孵出来的日子我可就不止一百来岁了。
诚然,期期艾艾的心思委实不大适合她。
白璃搂住他的脖颈,在那喉骨上亲了一下:“那不对,我的阿墟明明无所不能。”
从前到现在,这只龙一直一直是她引以为傲的力量来源。
有他在,即使是彻底绞杀冥魔这样大胆的决定,她都敢去试一试。
慕墟:“阿璃一定要在这里?”
他喉头上下滚动,上头还有一道明晃晃的口脂印。目光紧紧锁着她,嗓音都哑了三分。
白璃怂了,眼疾手快揩去可疑痕迹,若无其事从他怀里退了出来。
慕墟哼了一声,又从她双唇间偷得一抹胭脂这才堪堪罢休。
白璃伸手轻轻点了点金龙的大脑袋,偏头又对慕墟说:“难免不会有邪门歪道打起世俗界域里气运的主意,我以为授之于鱼不如授之以渔,世俗界里出生的孩子虽极少有灵脉,但偌大王朝总会出几个天选之子。”
“咱们不如就在城池里多布置几个传送阵,每隔三五年招一批新弟子。新弟子长成总要回乡处理尘缘,长此以往下去,就能几乎每一年都有人来往两个界域中。”她想起隐凤山,下意识点了点耳边小灯,“如此时时查探,或许再不会有下一个延续千年的恶事。”
他的这只凤凰小脑袋里总有奇思妙想,有时候龙也不得不被她的想法惊服。慕墟握着白璃的手指,一一按过手背上的小窝。甚至想把她小手往自己脑袋上放,犹豫两下,他皱了眉踢开失去价值的碍眼金龙。
顺道问句:“这一回又是怎么想到的?”
“嗯,这么嘛……”白璃沉默下来。
该怎么说呢,难道说修真文里都这么写?一般说来,各大门派隔上三五年就会专门派弟子,去世俗界各个地方搜罗小龙傲天的。
但显然这里宗门学府并没有千里迢迢搜罗弟子的打算,往兽族部落招收新弟子还是他们天衍第一个吃螃蟹。
白璃凑上前去,给他胸口只粗粗打了结的纱布,系上一个丑丑的蝴蝶结。
她眨了眨眼,笑说:“秘密。”
*
直至半月后,慕墟讨足了甜头,掐算着时间“紧赶慢赶”终于将白璃要的法阵绘制出来。
天衍那边的战局已经接近白热化,退无可退的时翡竟然号令起深渊中的冥魔,撕开重重空间裂隙,打得整个修真界很是狼狈。
临别前,王宫里办了一个小宴。
虽只是个小宴,但这开宴前的一小会儿,往白璃身边蹭的人络绎不绝,叶家、苏氏亲眷,还有些将将测出灵脉只等天衍战事停歇,就要往修真界求道的小萝卜头。
一群又一群把他的小鸟围了个水泄不通。
慕墟坐在另一张小几前,皱眉越看越觉得气闷。他按了按眉心,不轻不重闷哼了声。
“怎么,是不是伤口疼了?”白璃一下子紧张起来,赶往向身边围着的人告别。甚至顾不得这还在大庭广众之下,凑过去就要扒开他的襟口细细瞧去。
慕墟捉住她手腕,低下头在那指尖上咬了一口。
“……”
白璃这下又有什么不明白的,她眯起眼:“你们龙也有换牙期的?”
慕墟目光锁着她,疑惑的嗯了一声。
白璃笑哼了声,意有所指:“动不动就咬人。”
“唔,换牙期?”
慕墟竟仔细琢磨了一下,拊掌:“阿璃说有,龙族就该多一个换牙期。”
白璃:如果大金龙的主人真是他,这个国就该亡了!瞧瞧,这都是什么昏君做派!
白璃拒绝成为昏君身边的祸水,上手掐了一下他的脸颊。
这手感委实不错,她没忍住顺手又多挨了两下。笑眯眯道:“摸上去也不厚啊,怎么就能叫你如此厚颜无耻?”
慕墟:“夸我的?”
白璃:“……我以为,脸皮厚真不是夸奖。”
但自己选的龙,含泪也要养着。
苏稚举着酒杯说起了告别的话,钟鼓响彻王宫,小宴开席。白璃冷静的揭过这一茬,捏来一枚丹丸,问他:“昨日新成的解酒丹,先吃一颗?”
慕墟撑着下巴,嗯了声:“喂我。”
白璃掀了掀眼,捏着那颗莹白丹丸在慕墟跃跃欲试的目光里,干脆利落送进了自己口中。
另从玉瓶里取了枚丹丸塞进他手掌心,她哼了声:“得寸进尺这个词,恐怕是从你们龙身上延伸出来的吧。”
慕墟闷头笑了两声,目光无意扫过至今进展缓慢的庭道非。心说,脸皮不厚的龙左右是讨不回道侣的。
燕乐雅曲,霓裳乐舞。
王宫里漂亮小姐姐委实养眼,白璃便不再理得寸进尺的龙,拈了颗葡萄兀自看歌舞去了。
宴席上推杯换盏,琼浆御酒不曾断过。
或许先前那一枚醒酒丹确有奇效。
白璃虽把席间众人敬来的酒照单全收,但这会儿竟是在场唯一清醒的人。
她咽下最后一颗芙蓉丸子,放下调羹再望去,这席上有双颊酡红的苏凰,抱着剑鞘怔怔的庭道非,直接倒头就睡的叶轻小师弟,还有早不胜酒力告饶退去的苏稚陛下。
坐在旁边的慕墟目光锁着她,看上去并无醉意。
但那一双眼里却隐隐有些雾气,不如寻常清明。
白璃:……
真搞不懂,他们到底在菜鸡互啄个什么玩意儿。
管弦暂歇,双颊红彤彤的苏凰却跌跌撞撞朝她走来,白璃看得心惊肉跳。直起身拉了一把,叫她坐在自个儿身边。
“第一回 在试炼阵中遇见小师姐,我其实……动过杀心。”
苏凰低下头,看着那一双从小操弦的手。当日,就在那入门试炼的沙地上,她不知怎么地竟要朝着一个素昧平生的女修出手。
因着压不住心底里的燥意,就把矛头对准憨实的剑修,结结实实同庭道非打了一架,这才勉强平复那一股忽如其来的杀人欲望。
苏凰弯唇小小地弯了一下,事实证明,她的小师姐真是一个极好的人,尽管爱开些玩笑,却总能照顾到山里的同修们,也不像传闻中仰头看人的兽族。
而且,小师姐那样喜欢亮晶晶的灵石,却从来不会多赚山中弟子的灵石,偶尔还会自己贴补药材。
苏凰皱起了眉头,她这是头一回将心底里的话彻彻底底都说出来,既难过又畅快:“后来,后来还有几次,我、我差一点就忍不住要……”
白璃毫不意外。
根据那本书特意标注,她本不会发现苏唐国里的阴谋。她们俩该迎来宿命一般的反目,再不济也该老死不相往来,绝不该成了一个阵营中的师姐妹。
但人与人的关系,如何能够凭借剧情操控呢?
白璃笑了一下,却又明知故问:“那为什么没有动手?”
苏凰抱着她的手臂,脸颊小心蹭了一下,一字一顿道:“因为师姐身上有令人安心的气息。”
白璃在少女头顶揉了一把,心说,现在这个会抱着她手臂撒娇的苏师妹应该是醉了。苏凰是她们所有人中最注重体统规矩的,清醒时断然不会作出这等姿态。
自从接受了长辈分设定,她觉得自己近来越来越有往慈祥发展的趋势。但帮她长辈分的慕先生,似乎并不能接受小崽子对师娘或者师姐的亲近。
慕墟按着眉心,对着庭道非很不耐烦说:“把你这道侣领回去。”
庭道非:“……”
庭道非一头雾水,酒意昏昏完全没搞清楚状况,耳根子却红了红。
慕墟撑着下巴掀了掀眼,手中把玩的酒樽往案几上一搭。
他没收住力道,也可能是故意的。
这‘哐当’一声脆响成功吸引了席上所有人的目光。
脑袋蹭在白璃臂弯里撒娇的苏凰懵然抬起头,正好叫守在一边庭道非顺道接走,小脸茫然极了。
白璃:“……”
白璃感觉自个儿像只供人观赏的猴儿。
当即找了个借口,拉着闷声吃味的慕墟去廊上吹风。
慕墟一言不发跟着她出来了。
只是,叩在她手腕上的指节忍不住用了点力。
廊间有灯有月,树影婆娑。
慕墟就近寻了位置坐下,没肯松手。
白璃凑上去嗅了嗅,席间大家都在喝酒,他身上不可避免也沾了一点酒气。
淡淡的,就很好闻。
“你怎么还吃人家小姑娘的醋呀。”白璃说着自己先笑了,低头在这只龙脸颊上啄了一下。她的眼光委实妙得很,即使是今晚呷醋不停的龙也是极好看的。
慕墟嗯了声,叩住她的手腕向下一拉。叫白璃整个人骤然失去平衡,跌坐在大龙膝上。这只龙下巴埋在她肩窝边蹭了蹭,竟还顺势提出要求:
“阿璃该自觉一点。”
“……”
自觉?怎么个自觉法?
白璃嘀嘀咕咕半天,小小声说他脸皮厚。
但顾忌着他身上的伤,到底也没推开,小心空出点距离不要碰到伤口,又从空间里拿了一只玉盏盛好灵药。
慕墟低头一嗅,皱起眉。
他委实不怎么喜爱甜食,如今这几分薄醉洗去惯有的克制,脾气犟得很,说不喝那就是不喝。
那一盏温补的灵药都喂到嘴边,这龙却按着她的手不肯喝。白璃又气又笑,气他不珍重身体,又笑他这么大只龙了,还跟没讨着糖的小孩子似的。
“涩的。”慕墟抬起下巴拒绝。他只觉这世俗里的酒酿得不大好,饮上去总有股酸涩滋味。
“闻上去不好喝吗?”
白璃尝了一小口,偏头疑惑道:“明明甜丝丝的,没有一丁点苦味。”
慕墟:“真的?”
他脸上没有笑意,目光又紧紧锁着她,一眼扫去认真极了。
白璃吓得赶紧又尝了口,仍然是甜津津的。
当即松了一大口气,心说,她又没有喝醉味觉怎么可能出岔子。
“真的,非常甜。去岁隔壁山头的狐狸仙子送了我一罐灵桃蜜,我也放进去了。我记得你之前说,蜜桃甜度刚刚好,绝对没有一丁点苦味涩味。”她说着,还拿小指比出芝麻绿豆那么小一截,立证这一回绝不是黑暗料理。
慕墟盯着她瞧了半天,低头堵住所有的喋喋不休。
玉盏被风托着稳稳落在石墩上。
白璃靠在廊柱上,仰着头被迫和他交换了一个蜜桃味的吻。
慕墟手指搭在白璃颈后细细摩挲。
这一处软肉委实是她的死穴,没挨两下就止不住告饶。
却被窥伺已久的龙趁虚而入,不紧不慢品尝过在蜜桃的甘甜。尝到甜头的龙总是耐心又热情,直叫膝上的小鸟眼泪汪汪,连那罗袜下的足尖都绷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