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琼不缺钱,但却怕江云晴到了将军府会受欺负,届时远隔千里,她也帮不上什么忙,所以也只能预先给她些银钱护身。
送别那日,沈琼将江云晴拉到一旁,小声道:“晴姐,我是盼着你能好的。可若是到了京中,万一有人欺负你、惹你不开心了,你也千万别委屈自己。若实在不好……大不了就回江南来,不必在乎旁人如何说,我养你。”
她那时候年纪小,说得话也天真得很,可那份心却是真的。
再后来,两人虽分开来,可始终没断过联系。
沈琼隔段时间便会遣人送信到京中去,每逢年节,也会让人正经送份年礼,都是些江南的特产和小玩意,以及必不可少的银票。
江家没什么权势地位,小门小户,在将军府面前不值一提,江云晴没有可以依仗的娘家,沈琼生怕她受了苛待,总是念着。
头两年是没什么问题,可打从去年起,江云晴寄信回来的间隔便越来越长了,年底更是没了消息。沈琼遣去送年礼的人,甚至压根没能见着江云晴的面。
仆从回来复命时,说是恒少将军早就奉旨到边关练兵去了,如今府中是由夫人掌权,压根进不去门。
沈琼一听,心便沉了下来。
她虽没亲眼见识过,可却是听过的,那些个世家大族,后院的勾心斗角可不算少。以往恒仲平在府中,尚能护着晴姐,如今想来是有什么意外。
沈琼得不着确切的消息,愈发辗转反侧起来,连这个年过得都不爽快。等到过了元宵之后,她便拿定了主意,要亲自到京城来一趟。
一来是为了亲自确认晴姐的处境,二来,也当是出个远门散散心,好过在江南左思右想。
打从到了京城,沈琼便让人给将军府递了帖子,想要见一见江云晴,但却被驳了回来。妾与正妻不同,哪怕真出了什么事,也不是娘家人能随意上门的,更何况沈琼这个娘家人还名不正言不顺的。
因着水土不服的缘故,沈琼刚到京城便病倒了,只能先让人想方设法地暗中探查,等病好之后再说。可才好了没两日,就又因着大慈恩寺之事反复,着实也是多灾多难。
云姑怕沈琼病中劳心费神,以致病情反复,便暂且瞒着没提,准备等彻底查清之后再同她说明。
可才刚一回到家中,就被沈琼给叫住了。
“云姑,”沈琼懒散地坐在秋千上,怀中还抱着汤圆,“恒家那里,可有什么消息了?”
云姑没顾得上答,催着她回房:“如今还有些凉,你病尚未好,怎么就出来了?”
“我躺了好些天,都快要闷坏了,就出来坐一小会儿。”沈琼同她撒了个娇,“而且我现在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你就同我讲讲吧……不然我记挂着,寝食难安啊。”
云姑算是拿她没法子,只能让桃酥去房中取披风来,给她系上,而后方才说道:“将军府不比寻常官宦人家,治家严谨,下人们口风也严,尤其是这种后宅之中的阴私之事,知晓的人并不算多……到现在,也只知道去年年初恒少将军前往边关赴任后,江姑娘不知因何事得罪了正室夫人,被罚了禁足。”
“这都一年了,”沈琼沉了脸色,“且不说晴姐的性情那样好,不会招惹事,就算是真犯了什么错,至于到如此地步?”
云姑看得透彻,叹道:“不过就是正室夫人想要拿捏,所以寻了个由头罢了。”
像这样的官宦世家,夫人想要拿捏个妾室,是轻而易举的。
尤其像江云晴这样没娘家做依仗的,哪怕是发卖了,都不算什么大事。
沈琼原就不算是个性情沉稳的,倏地站起身来,只恨不得立刻就杀到恒将军府,去问个清楚。可她心中也明白,若真是闹了起来,晴姐决计是讨不了半点好处的。
若是落了将军府的颜面,最后吃苦的还是江云晴。
更何况如今还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贸然上门,怕是要被反将一军。
“这可怎么办?”沈琼原地转了两圈,可怜巴巴地看向云姑,“我得见见晴姐。”
云姑牵着沈琼的手,领她回了房中,沉吟道:“你且耐心等上些时日。我寻着条路子,但还得再筹划筹划,若是稳妥了,必让你见着江姑娘。”
得了云姑这句许诺,沈琼才稍稍放下心来。
又过了几日,恒家那边的事情尚未安排妥当,方清渠倒是又上门来了。
沈琼先前说过要正经谢人家,可转头就忘了,直到“债主”找上门来,方才想起这回事。她捧着茶盏,在能想到的酬谢中挑拣一番,迟疑道:“若不然,我请你到得月楼吃饭吧?”
得月楼是京城最有名的酒楼,沈琼早有耳闻,只是一直没寻着合适的时机。
据说那里掌勺的主厨是宫中退下来的御厨,手艺极好,能将寻常的饭菜做得别具一格,窖藏的酒更是一绝,是达官贵人们宴请聚会的最佳去处。
方清渠见她皱眉想了许久,最后来了这么一句,忍俊不禁:“怎样都好……说起来,今夜西市有庙会,听人说热闹得很,你想去逛逛吗?”
他原就是为了这事来的,一路上将这邀约在心底排演了无数遍,可真到了沈琼面前,说话时却还是紧张得很。
沈琼将他的局促与期待尽数看在眼中,略微犹豫片刻,颔首笑道:“好啊。”
第4章
听到沈琼口中说出“好啊”二字之后,方清渠眼霎时就亮了。
沈琼看在眼中,没来由的想起得了奖励的汤圆,也是这般模样,让人见着便觉着心软。
“我打小在南边长大,还没逛过京城的庙会。”沈琼站起身来,随口道,“不知有什么新奇的玩意?”
方清渠也随之站了起来,要往外边去。
其实他到京城也没多久,早些时候忙着备考,后来金榜题名入翰林,又有许多事情要学,压根没什么时间去玩乐。他又是个素来勤勉的人,若不是想寻个机会邀沈琼出去,怕是也想不起来要逛什么庙会。
“方公子且等等,”沈琼见他似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出门,出声叫住了他,抿唇笑道,“容我去换个衣裳。”
沈琼大病初愈,平素里也不出门,穿得是半新不旧的衣裙,发髻也是拿个簪子随意挽的。如今要出门去逛,自然还是要打扮一番的。
方清渠脸一热,又坐了回去:“好。”
他这些年来专心念书,从没分心在男女之事上,如今便显得像个愣头青似的。旁的事情上倒是游刃有余,可一见着沈琼,话也不会说了,手脚仿佛都不知道要往哪里摆一样。
沈琼瞥见他耳尖都红了,低低地笑了声,自去换衣裳去了。
云姑对这事是喜闻乐见的,原本还生怕沈琼陷在秦淮的事情中走不出来,如今见她竟愿意应下方清渠的邀约一同出门去,心中也觉着高兴。
她帮沈琼张罗着,翻箱倒柜地寻出一条石榴裙来。
这些年来因着那所谓的“孝期”,沈琼早就将各种艳色的衣裳收了起来,这条石榴裙还是收拾进京的行李时,云姑夹带进来的。
“这也太……”沈琼欲言又止。
她多年未曾穿过这样艳的衣裙,如今见着,竟还有些不大习惯。
没等她说完,云姑便截了下来:“这怎么了?你从前可是最爱这条裙子的。”
这石榴裙与寻常衣裳不同,料子是当初某位西域的胡商带来的,其中混有金线与雀翎,价钱比蜀锦还要贵上些。整个锦城就那么一匹,被沈琼给买了下来,请最好的绣娘做成了这条石榴裙。
沈琼自小,就是个臭美又嘚瑟的姑娘。
她又生得好,大红大紫的衣裳更能衬出好相貌来,说是艳压群芳也不为过,得了这条石榴裙后高兴许久,恨不得给所有人看,像是只四处开屏炫耀的小孔雀。
听云姑这么说,沈琼想起当年办过的幼稚事,忍不住笑了起来。
云姑帮着沈琼换了衣裳,又重新给她绾了发,戴了钗环耳饰,满意地说道:“去吧,好好玩。”
方清渠一直在正厅等候着,心情七上八下的,倒像是当初在皇城下等着放榜之时,又紧张,又带着些近乎雀跃的期待。
其实自从被皇上御笔亲封为状元郎后,旁敲侧击来打探方清渠意思的人不少,大都是见他年少有为,想要议一议亲事的。就连方清渠的座师,当朝太傅徐三思,都曾经隐晦地提过此事。
可他却一一推了,谁都没应。
同科的好友说他糊涂,毕竟若是能同那些个官宦世家结亲,今后的仕途必然能走得顺畅不少。方清渠也明白这个道理,可他一想到沈琼,就怎么都放不下。
当初在那客栈,他钱财被窃走投无路时,只觉着前途一片黑暗,是沈琼救了他。
那时他尚不知沈琼的名姓,可却将她的模样牢牢地记在了心上,此后日思夜想,几乎成了痴念。
旁人说他糊涂也好,仕途不易也罢,只要能讨得沈琼高兴,他自己心甘情愿。
方清渠想得出了神,直到沈琼走到他面前,在他眼前摆了摆手,方才回过神来。
及至看清沈琼的模样后,他的脸霎时就红了。
方清渠见过沈琼素衣白裙,也见过她病中憔悴,可从来没见过她这般艳丽的模样。
大红的石榴裙将她的肌肤衬得愈发白皙,欺霜赛雪一般,如墨的长发挽起,珍珠缠丝步摇与珊瑚耳饰微微晃动着。樱唇嫣红,一双桃花眼更是顾盼生姿。
两人离得很近,方清渠似乎能嗅着股若有似无的幽香。
依着常理,从来都是姑娘家害羞,沈琼还是头一遭见着男子如此的,倒是倍感新奇。她眼中的笑意愈浓,后退了两步,同他道:“我收拾好了,咱们走吧。”
说着,她便转身出了门,方清渠怔了怔后,随即跟了上去。
方清渠起初仍旧不适应得很,目光都不敢往沈琼身上落,及至走了段路后,方才渐渐地缓了过来。
沈琼四下看着,感慨道:“这京城与南边还真是大有不同。”
循着这个话头,方清渠与沈琼闲谈几句,转而又问道:“说起来,你既是在南边长大的,千里迢迢到京城来,可是有什么事?”
“是啊,”沈琼并未同他提过江云晴之事,只叹道,“的确是有麻烦事。”
方清渠随即道:“若是我帮得上,你只管开口。”
沈琼一笑置之,转而聊起了旁的闲话。
庙会所在的西市离沈琼的住处并不算远,没多久便到了。
此处的确热闹得很,才一靠近,诸多叫卖声便迎了上来,各种笑闹声更是不绝于耳。
方清渠抬手虚虚地揽了下,将沈琼护在身后,避开了几个追逐打闹的孩童。沈琼恰巧看中了一旁摊子上的根雕小玩意,凑了过去,兴致勃勃地挨个打量着。
沈琼少时就是个爱玩爱闹的人,如今虽有所收敛,可本性却还是没改。她一路看下来,买了不少有的没的的物件,未必有什么用处,看着喜欢便要买。
桃酥紧跟在沈琼身后,替她付银钱,方清渠则负责拎着那些买来的东西。
堂堂状元郎,倒成了个拎东西的小厮。
桃酥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方清渠,怕他会心生不悦,结果却只见他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显然当这个小厮当得还挺高兴的。
街角有个套圈的摊子,沈琼换了足有一大把竹圈,专心致志地扔着。她玩得入神,高兴不高兴都是写在脸上的。套中了,一双桃花眼笑得都眯了起来,眉眼弯弯的;套不中,便会忍不住叹气,脸颊气鼓鼓的。
“姑娘已经许久未曾这么高兴过了,”桃酥又是替她开心,又是唏嘘,凑近了些同方清渠道,“方公子,多谢你了。”
桃酥与云姑的想法是一样的,不管是谁,只要能哄得沈琼高高兴兴,就足够了。
方清渠面对沈琼时,总是显得局促,可在旁人面前还是有成算的。
他目光依旧落在沈琼身上,似是漫不经心地问:“你家姑娘到京城来,是有什么麻烦事?家中人不担心吗?”
他早前称呼沈琼时,用的是“夫人”,可等她出了孝期,便不着痕迹地改成了“姑娘”。
桃酥并没留意到这细微的差别,只叹道:“我家姑娘早就没什么亲人了……少时,母亲便因病过世,留下了偌大的家产,这些年来一直是云姑照养着。倒是有个亲如姊妹的知手帕交,早些年嫁到了京城来,可偏偏又出了事,这次千里迢迢地过来,也是为了她。”
方清渠正欲再问,却被人给打断了。
“方公子,你怎么在此处?”一身穿百碟穿花红裙的姑娘快步走了过来,在方清渠面前站定了,及至见着他手中拎着的那许多东西,又看了看一旁的桃酥,脸上的笑意随即替换成了警醒,“你是陪人来的?”
方清渠客客气气地开口道:“没想到竟在此处遇着徐姑娘,太傅身体近来可好?”
这位徐姑娘,便是方清渠座师徐太傅的女儿,徐月华。
徐太傅乃是今科会试的主考官,方清渠这个状元郎,自然也就顺理成章地拜在了他门下。打从头一回方清渠往徐府时,徐姑娘便看上了这位年轻的状元郎,撒娇求着爹娘说亲。
徐太傅亦是出身贫寒的人,故而并不嫌弃方清渠的出身,对他的才学人品又很是满意,便隐晦地提了句。可方清渠没应,徐太傅便也只能作罢。
只是女儿家的心思,并非是说改就能改的,徐月华仍旧记挂着方清渠,如今碰巧在这庙会上遇着,尚未来得及高兴,心便沉了下来。
桃酥觉出些不对来,看了看徐月华,又看了看方清渠,不尴不尬地僵在了那里。
倒是沈琼毫无所觉,扔完了手里的圈后,摊主将她套中的杂七杂八的东西都挑了出来,足有八|九件,怎么看都不是一两个人都带回去的。
沈琼为难地扫了几眼,只从中挑了个模样新奇的杯子,其他都送给了凑在一旁围观眼馋了许久的孩子。
这些个孩子倒是嘴甜得很,纷纷道:“谢谢美人姐姐。”
沈琼被叫得心花怒放,将最后一朵绢花簪在了小姑娘鬓发上,眯着眼睛笑道:“去玩吧。”
她站直了身子,回过头去,方才留意到方清渠这边的异常,一脸茫然地问了句:“怎么了?”